二十一
那是一份非常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也是一份入行门槛最低的工作。似乎人人都能干，却又没几个能干得好。这对于像梁庆耀这样没有任何职业经验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锻炼机会。况且此时此境梁庆耀觉得最需要那种让他时刻奔波、劳累、去说服他人的工作。他有一种偏执，认为他做哪一行都能胜任，做任何事情都能成功，只不过别人没有勇气给他机会罢了。他认为他的工作方式将是独一无二的，推销方式也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觉得他的经历和别人太不一样，想法也和别人太不一样！他总能思考出一套别人完全不敢相信的推销方式。梁庆耀是一个横着走路的人！
梁庆耀在青源的人才市场上，连招聘会的大门都没有进，省了门票。他在门口的野台班子里，自己挑中了招聘单位，而不是让单位来挑选他。一个产品新颖，深加工粗粮的速食面加工厂进入了他的法眼。他非常容易地做了那家工厂的推销员。不要任何投入，只要是一个活人都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当。自然面厂也不会为这样一抓一大把的销售人员提供任何福利和报酬，速食面厂给销售人员的一切收入都从销售额里提取。
面厂的位置在与青源相邻的另一地区——L镇。
这倒也好，梁庆耀刚好能躲避罗素素恐惧的眼神。青源离L镇大概二十多公里。梁庆耀希望自己能在L镇开心地生活下去。
L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顾名思义，它是呈L形。早先的时候，这是小镇人引以为豪的形象。因为它的确像一只永远保持前进的“脚”的形状，是小镇发展壮大充满生机的脚注。到了后来，L镇成了著名的旅游镇，造型更是深得人心：脚，无论对于本地的原住民，还是纷至沓来的异乡人，都是乐趣的所在。宽敞的镇广场上耸立着一只巨型脚的雕塑。L镇长长的、突然折转的街巷，倒显得风韵独特。
等梁庆耀到了工厂，才知道要做销售人员，必须得先从工人做起。这对很多找工作的人来说简直是明摆着的欺骗。但梁庆耀显得和其他愤怒的人很不一样。他喜欢上了这个清净的地方。他在心里说，既来之则安之，在这里能免去一切心灵上的恐惧。梁庆耀踏踏实实地在食品加工厂成了一名工人。
为了更清晰地了解我们的主人公梁庆耀到底是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之中，现在，我们对梁庆耀在L镇厂区居住的园区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这个园区占地面积很大，大约有十几二十亩地，周围是高高的白色院墙，里面充满着奇形怪状的建筑和稀奇古怪的树木花草。它地处L镇的经济开发区，像所有城市的经济开发区一样，这类地方本是一毛不拔的蛮荒地，突然要把它们列为创造经济的专有区域，纯粹是某些人大脑的一时发热。梁庆耀生活的这个开发区园子，便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
最早这个园子是为迎合L镇的“旅游主题”而修建，美其名曰“中华城”即“中华文明发源地的旅游城”之意。在园子里面遍布着中国各地最具特色的建筑：福建土楼、蒙古包、安徽民居、陕西窑洞……应有尽有。更为神奇的是，这个园子同时吸纳了中国古老文明的各种创造和发明——造纸、活字印刷、铸铁等工艺，都在这里展现。
梁庆耀的单位是一家新特食品加工厂，也是L镇最受政府待见的工厂。工厂每天用数十台大马力的机器生产、加工由玉米、红薯、绿豆、蔬菜等配料组成的营养速食面。冲洗原材料、搅拌、过滤、成型、风干、包装，梁庆耀从一道工序干到另一道工序，每道工序干三个月，一年半之后他终于能调到营销部门了。从干搅拌的工作开始，梁庆耀便显得与众不同。我们的故事潜伏在这其中。
我们的梁庆耀在这个园子里是一个非常不安分的人。
夜里他会因为无所事事独自一人跑进树林里去玩，在树丛中一棵一棵地在树干上放一块石头或者其他什么物品给这些树做标记。这个形象和他从前简直判若两人。他穿着上班前的装束，在茂密的草丛间走过，在穿行之时如果他高兴，口里一般会嘟嘟哝哝哼着不成调的、他自己也听不明白的歌曲。他并不是想以此来培养自己歌唱的兴趣，更准确地说，他应该是在不自觉地以哼歌和给园子里树做标记的方式来培养他对探寻身体之外一切秘密的兴趣。梁庆耀每来到一棵树的面前，都要停下来，很沉重地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仰望着墨蓝的天。然后他就拍拍树干，或者在树干上练几回太极掌，最后他就弯腰在地上的草丛里找出一块小石头，放在树干交叉的地方或者树洞里；有时他很可能弯腰并不能找到石头，他就找一块土坷垃如法炮制；有时也说不清他是心情不好还是太急躁，他只往树干上吐一大口唾沫，然后捋几片树叶叠在一起，把它们沾在唾沫里，他就大步流星地钻进了另一片树丛。然后，园子里的人们会在一坡顶的开阔地的石块上，看见他在那里盘腿而坐。
梁庆耀不会抽烟，要不也不可能有这样奇异的行为举止，因为他后来才知道，吸烟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控制情绪的一种良好方式，能让人看上去更大众化地显得理智。但是他明白这个道理或者现象的时间太晚了，因为他已经找到诸如为树做标记的方式控制情绪了。
梁庆耀在下班之后，有大量无法打发的时间。有时他看看小说，但他觉得待在房间里远没有在室外哪怕给树做标记的时间过得快。有时他也在园子的主干道上散步，把两手插进裤兜里，悠然自得地转上两圈，或者在路边的木头椅子上坐一小时或半小时（当时园子的设计者考虑得很是周到，每五十米便设有木头椅子），但无论怎样，在睡觉前他都要冲一遍澡，像他曾经在学校时那样，或者这个习惯有可能就是从那个时期流传过来的。
他喜欢用不同温度的水洗澡，洗头用温度很低的水，洗身体时他又把温度调得很高。有时他会每隔一分钟变化水的冷热对着某个局部冲来冲去。然后他才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侧耳在枕头上以聆听心跳声的方式入眠。在听心跳声时，他往往要回想他在园子里游荡的某些情景的细节。
二十二
有一天晚上，他在树丛中为一棵核桃树做完标记，便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响声，紧接着，一个椭圆的屁股掉到了他的眼前。
人们对于屁股的印象总有几分相似。奇怪的是，这白白的屁股上似乎有一团黑色胎记一样的影子。这让梁庆耀的兴趣更加热烈起来。梁庆耀对它像是有了悠远的回忆。他刚偏着头，想分辨出屁股的高光与阴影是怎么在那团黑色的地方呈现时，屁股突然抬了起来，屁股耸了几耸，一位中年妇女蹿了出去，只留下她刚才尿的那泡尿，在梁庆耀的跟前显得热气腾腾。
梁庆耀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是因为树林外面响起了曲不成调的竹笛声。这让他探寻一切秘密的心有了新的指向。循着声音，在园子东面顶坡的一个水塘石板上，他找到了那吹奏笛子的人——园子里某处工地的湖南籍木工。
“不错！多好听的曲子，它会使在笛子周围一公里内的动物们都动情的。”
梁庆耀为了不使专心投入某种状态的人受到惊吓，他在水塘边转了个椭圆圈，之后再绕到吹笛子的人的跟前，才说了刚才的话。
“不会吹，不会吹，”吹笛子的人一张口便露出了浓重的湖南口音，那口音很难听懂，显然要比曲不成调的笛子的声音晦涩得多，“我是瞎吹。”
但这丝毫不影响梁庆耀探寻秘密的进度。
梁庆耀坐在另一块石头上，笛子声停了下来，湖南人扔过一根劣质的香烟给梁庆耀。梁庆耀痛苦又愉快地点燃它。他们开始了艰难的对话。
“爱好吹笛子？”
“是不想一个人坐着发傻。”
“你多大，家里人呢？”
“快四十了，老婆孩子在老家，我是做木工活的，你呢？”
“我？园子里食品厂的工人，你来园子多长时间了？”
“刚来，半个月。”
“学笛子多久了？”
“刚学，上礼拜在地摊买的，笛子适宜远听。”
“笛子的声音会让夜晚很安静，会让走路的停下来，让一切动作都停下来。”
“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在树林里散步。”梁庆耀说，“你要吹多久？”
“随便吹，不限制自己。”
“除了吹笛子晚上还做什么？”
“园子里有个录像馆，十点开始放，一元一个人，据说有毛片。”
“看过吗，喜欢吗？”
“没啥意思。”
“我要走了，我要继续散步，不打扰你了。”梁庆耀站起了身，“你叫什么名字？我喜欢远远地听你吹笛子。”
“我姓舒，舒服的舒，他们叫我老舒。你呢？”
“梁，桥梁的梁，梁庆耀。再见。”
梁庆耀穿过一个小山坡，沿着园子倾斜的道路跑了起来。老舒的笛子在吹《新白娘子传奇》，吹得不是很差，能很容易听出“西湖美景三月天”的句子。在经过老舒所说的录像馆时，梁庆耀停了下来，在一团茂密树荫下的木椅子上躺了起来。
躺了不到十分钟就觉得恹恹欲睡，赶紧爬起来回宿舍冲澡睡觉。他刚一躺上床，就想起树丛那屁股留下的热气腾腾的蒸汽。在梦中屁股是一棵核桃树的标记。
第二天，梁庆耀在工厂的木板上继续重复着几个月一直重复的搅拌动作。
那些菠菜与荞麦面粉的混合物，显得很是失去了黏性，只有在机器的咬合下才能勉强懒散地伏贴在一起，这就像不听话的孩子故意和父母作对。混合物在咬合之前，不管怎样搅拌，它们总是理所当然、顽固地要做一团散沙状。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梁庆耀的人？”
梁庆耀搅了不到十分钟，便听到门外有一个妇女在问。门口的工人说：“没有，姓梁的倒是有一个，不过人家叫‘梁东’。”
有工人说让梁庆耀出来认认。梁庆耀赶紧逃到了门背后的厕所里。
中年女人听见要找的人名字不符合，又听说人不在，就走了。大抵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了。
梁庆耀从厕所溜出来，隔着工厂院墙的缝隙，看见刚才的那个中年女人——正是杨璎的母亲罗素素！梁庆耀的心开始不安了起来。
从此以后，在L镇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园子里，便多了两个相互寻找的人。罗素素寻找从楼上摔死的女儿的未婚夫梁庆耀；梁庆耀探询罗素素到底是路过这个园子，还是在这个园子里工作。实情是罗素素是在白天找人，下午五点就要折返回家了。梁庆耀更喜欢夜晚从四周的树丛里钻进钻出，有意避免和更多的人接触。一个星期下来，他们谁也没找到谁。园子里一直很平静。
二十三
梁庆耀继续着食品加工厂的工作，继续探寻自然的秘密。他以他的方式“认识”了园子里对他来讲饱含兴趣、值得关注的形形色色的人：屁股带印迹的中年妇女、吹笛子的木工、瘸腿的园艺工、奇瘦无比的两位保安，以及白胖胖打扫园子道路的哑巴姑娘……他总在他一相情愿、自负地认为是积极生活而他人明显判断是不负责任、好高骛远的生活中，发现他自以为是的乐趣——别人眼中的白痴与无知。这个世界的一切时间都可能在这样的矛盾中度过，如果人与人之间是从表面到内心认识的话。
时间就这么无声地走过，直到梁庆耀在园子度过了一两年的时间。
他熟悉了工厂里食品所有的加工环节。他能“发现”的乐趣一点点地减少，以至于厌倦。
是的，无论何种环境，即便是有精神倾向的人，都有兴奋逐渐减少的一天。
但梁庆耀遇到白胖胖打扫园子道路的哑巴姑娘，则是另外一回事。
某个下午，当园子里大多数的工人奔涌着挤进工厂食堂时，哑巴姑娘开始了她的清扫工作。
梁庆耀靠着屋檐口的大树，大口大口地嚼饭。饭菜相当可口，空心菜有很强的韧劲儿。梁庆耀在正前方目光所及的地方，简单总结得知：哑巴姑娘总是在下午清扫完一半道路，在第二天一大早清扫剩下的另一半道路。事实上，梁庆耀并没有在当时的情形下，总结出哑巴姑娘的作息时间，而是在头一天晚上，他遇到她之后。
此时，梁庆耀端着不锈钢饭盒，靠着树干吃饭，又看见了哑巴姑娘。他突然意识到了哑巴姑娘的规律。
那我们来看看头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头天夜晚，梁庆耀继续给剩下的树们做标记。
他在一片开阔的山梨树林，以九宫格的方式，为处在关键位置的几棵大山梨树做标记：对角线的树使用同一种标记物；排成直线的树，不能用重复的标志物。很多次他违反了自己定的规矩，气得他飞起一脚把地上的草坪踢出一个坑来——园子里的地多为沙土，并且常被松鼠、老鼠、蛇等动物刨得无比空洞。梁庆耀飞起脚踢土时，每次都显示出他巨大的力量，草屑与尘土在黑色的雾霭之中，肆无忌惮地炸开。一股股泥土腐烂与植被清新的气息，在低矮树下的气流中盘旋、弥漫。在梁庆耀飞起一脚踢出一个惊人的巨大的坑时，他听到了另一种更有生命气息的声音。
循着声音，梁庆耀在树林尽头，有一个深深的壕沟的地方，看见一个简易的、带灯光的小木屋。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那是一个工厂供员工洗浴的地方，很显然是有人在淋浴了。此时，正笼罩在无聊之中的梁庆耀把这个带着微弱光亮的小房子很自然地纳入探寻秘密的范围。
他以自己早就练就的方式轻快地走路，脚像长有肉垫的动物一般，不露一点声息。
很快，他到达小房子的墙边。灯光通过房子木板墙壁的缝隙，打在他深色的短袖上衣上。梁庆耀像一匹站立着的强壮斑马。灯光落进斑马的眼睛时，他的目光变得恬静和有耐心。他以他一贯的心态，研究视野中出现的——光滑扭动的活体。
毫无疑问，那只活体就是清扫道路的哑巴姑娘。
以前梁庆耀并不怎么熟悉她，也没注意过她，不知道她是哑巴。
他是在这件事之后才知道，才开始每天在门口树下看见她时，嚼空心菜觉得特别有韧劲儿。
但是，他发现她是一个哑巴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梁庆耀立在树丛中的墙旁，他站立了将近半个小时，看清了哑巴姑娘的身体在水中扭动的各种姿态：有时她举着胳膊，水哗哗地从锁骨的一侧蔓延至深深的腋窝，再像瀑布一般变成细碎的帘子倾泻下来；有时水从她的头顶笼罩下来，她闭了眼睛，当水漫过面部和耳朵时，她不由自主地战栗并轻微地啊啊直唤；有时她弯腰仔细清洗自己的脚掌和脚指头，水就从她的腰和屁股上流下来。
梁庆耀耐心地研究着，直到哑巴姑娘用一块白色的毛巾擦拭身体，准备更换衣服。
他从墙边不紧不慢地回味着走出来。旁边有几棵柏树，茂密低矮。他绕过去，小房子正前方有木头椅子，他利索地仰躺在上面。他并非在回忆，而是在行动。
他看见洗完澡的哑巴姑娘正朝这条路走过来。他虚闭着眼假寐起来。
哑巴姑娘站在远处，被椅子上黑糊糊的影子早就弄得有些吃惊。等她到了跟前，一个睡觉或者像死尸的男人伸着长长的腿跌入她的眼帘，她被大大地吓住了！
梁庆耀在树和夜色的浓影下，看见哑巴姑娘慌张地跳到了路的一边。她手里的衣服恐慌得掉在了地上，嘴里不停哇哇叫着，不停地一张一合，但却没有成句的语言，只有哇哇的声音。
这时，梁庆耀才明白她是哑巴！
梁庆耀依然不动声色地继续假寐，沉浸在享受探寻事物乐趣的境界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