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白信纸，写着师命。
小燕子反复琢磨师父的笔迹，一字一字，刻进心底。她不解师父为何会写下如此命令，亦不解师父怎会未卜先知，算准李顺会遇到她。若李顺没有遇到她，那师父的信岂非白写？
蓦地，她似想到什么，一把推开李顺，质疑道：“不对，信不是师父写的。快说，信是谁写的，是谁让你传信给我的。”
李顺经她一推，险些跌倒，所幸倚着门，方避免摔跟头。他虽站稳，心下却是慌起来，连那双精明的眼睛都闪过一丝为难，但他很快恢复镇定，故作生气道：“依依，你不信我也就罢了，难道连你师父的笔迹都不认识？”
小燕子瞪着李顺，冷哼道：“我当然认得师父的笔迹，这的确很像师父的笔迹，甚至于能够以假乱真。可是……”她指着浅白信封，质疑道：“这封信不早不晚，偏偏出现在此时，叫我好生怀疑。我且问你，信完好密封，你是如何得知信上写着让我回青城的？难道你偷偷打开过信？”
李顺辩解道：“自然是临行前，尊师告诉我的。”
小燕子似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顺着他的话道：“好，就算是我师父告诉你的。那我再问你，若果真是师父所写，你自青城远来，一路颠簸，被人追杀，昨日又遭大雨，满身泥泞，何以信封如此干净、整洁，连一点水渍都没有？”
李顺背转身，不回答她。
他那双精明的眼睛，此时被暖阳洒照，竟有些睁不开。他似乎从未想过这是个问题，也就无从提前准备问题的答案。是啊，若信果真是他自青城带来，便不会如此干净、整洁，连他自个儿都开始相信：信是伪造的！
伪造之人便是命他传信之人，但他不能说。只因他与那人有过协议，作为交换，他有保密的义务。他不知道那人为何让他传信，但凡伪造，皆想以假乱真，达到假不能达到的目的。
不论那人出于何种目的，他唯有照办！
一念及此，他转过身，打算硬撑到底，狡辩道：“信的确是你师父写的，你若不信，大可跟我回青城问个明白。”
小燕子道：“事到如今，你还狡辩。”话音一落，她便拿起剑，横在她与李顺之间，厉声道：“李顺，我好心待你，你却骗我。你若当我是朋友，便老实告诉我信是谁写的；否则，我誓与你绝交！”
正在李顺左右为难之际，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却道：“信，是我写的！”
小燕子抬眼望去，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傅青青。此时的傅青青站在暖阳里，暖阳似火，却暖不了她的心，她背对着暖阳，身体在打颤，且不住地哆嗦。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似曾哭过，或感风寒，而最让人心疼的莫过于她憔悴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徒剩苍白与绝望。
她站在门前，没有进屋。
不待小燕子询问，她便供述一切：“信是我写的，我只是想让你离开我们，离开师兄。至于原因，我想你是知道的。”
小燕子惊道：“青青，你……”
她竟无言以对，呆呆看着傅青青。她当然知道傅青青所说的原因，可信真的是傅青青所写？傅青青如何会写出师父的笔迹？她心中万千疑惑，却问不出口，只因那“我想你是知道的”七字，早已融化她的心。
她本心如止水，此时却被煮沸，滚烫滚烫。
傅青青似看出她的疑惑，亦深知她不便多问，遂缓缓道：“我从义父那儿偷来往日里师叔写给义父的书信，临摹而来。我怕写得多，会露出破绽，所以只写上寥寥数字，没想到还是被你识破……”
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无声无息，以致后来她说过什么，非但李顺与小燕子听不清，连她自个儿都分辨不清。此时的她，早已豁出一切，如易水诀别的刺客，她不是刺客，却已抱定刺客般必死的决心！
她的脸，仍旧没有一丝血色，苍白与绝望！
临走前，她咬着唇，咬出血来，喃喃自语：“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不待小燕子答复，她已转身离开。她没有回屋，也没有去忠义堂，而是径直跑出丐帮分舵，跑出竹林，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会何时回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会去到何处，天下之大，江湖之深，很难找到一个刻意躲藏的人。
李顺支支吾吾，刚想辩解，便被小燕子撵出门。
她放下剑，放下信，任由信飘落尘上。后来，她呆呆看着门外的暖阳，继而绝望道：“你不用说，我知道的！”
她愿意相信，傅青青所说的都是真的，而傅青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的傻哥哥。早在山神庙时，她就看出傅青青对他的感情，她只是未曾想到傅青青用情如此至深。她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装着什么都不知。如今，傅青青亲手捅破那层窗户纸，她俩以后该如何相处？
那句“要么你走，要么我走”，回荡在她耳畔，盈盈不绝！
她关上门，顺带关上暖阳。
暖阳刺眼，她情愿躲在屋里。小木屋晦暗不明，反倒让她踏实，她第一次渴望置身黑暗，漫无边际，用以掩盖一切。她绝非一般的闺阁女子，她是江湖客，是鼎鼎大名的飞贼，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侠女……但在感情面前，她终究是个女人，女人该有的心软她都有。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敲门，声音很轻，轻而有力，时断时续。如先前一般，仿佛主人不开门，便会一直敲下去。她有些心烦，拾起地上的一枚石子，狠狠砸向木门。石子碰到木门，非但没有反弹，竟是镶入门中，力道之大，可见一斑。但饶是如此，敲门不止，一阵一阵，连绵不绝。
她只当是李顺去而复返，遂不耐烦道：“李顺，不要再来烦我，我是不会跟你回青城的。”
门外之人却没走，一直敲门。
她只得过去开门，映入眼帘的却非李顺，而是白玉笙。此时的白玉笙一袭白衣，背着包裹，提着秋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原来，李顺敲门时他已醒来，他在隔壁听到一切，包括傅青青临走前的那句“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小燕子有些吃惊，疑道：“你要走？”
白玉笙浅浅一笑，若无其事道：“不错，你收拾收拾，跟我一起走！”
他的笑很干净，也很纯粹，就像似火暖阳。暖阳驱散阴霾，赶走黑暗，温暖她的心。她重重地点头，复走进屋里，从容地收拾着衣物。她的衣物并不多，只有一个包裹，以及一柄剑。
那是前辈的剑，更是前辈的命！
她一直随身带着，倒不会使剑，而是在找一位合适的传人！
他俩刚走出院门，却撞上怒气冲冲的穆青峰。穆青峰问他俩为何要走，她没有说信的事，也没有说昨夜的事，因而穆青峰说什么都不让他俩走。
白玉笙去意已定，坚决地道：“师叔，如您所见，我心里只有依依一人。”
穆青峰听罢，却自解下酒葫芦，拧开，猛灌一口，一口接着一口，待酒葫芦见底，方叹道：“一切都是我老叫花的错，不该强人所难。可你们纵是走，也该等青青回来，与青青道个别，以免伤害师兄妹的情分。”
此言一出，白玉笙却是愧疚起来，只得携小燕子回屋，等傅青青回来。但一直等到午后，却没能等到傅青青。
穆青峰命所有分舵弟子，四处打探傅青青的下落。
时间流逝，转瞬黄昏。
在此期间，小燕子内心已然不安起来，她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而她的预感一向灵验。她害怕傅青青会出事，只因她想到一个地方，那是她第一次遇到傅青青的地方，正是那座久已荒废的山神庙。
她拽上白玉笙，往山神庙走。
到山神庙时，已是入夜。月光皎皎，洒在庙前石阶上，那晚为躲避贾府搜捕，他俩无意间寻至这间山神庙，并在庙里遇见傅青青。此时庙门虚掩着，门上积满灰尘，灰尘上有手印，显然被人打开过。
来人可是傅青青？
未及细想，小燕子猛地推开庙门，步入过道，穿过小院，径直来到山神庙的主殿，她大声疾呼：“青青，青青……”
群鸦乱飞，却无人声。
院上枯藤，织成巨网。月光洒不下，冷风吹不进。
她掏出火折子，微弱火光下，勉强能看清主殿，却是空无一人，就在她失望至极时，她突然发现山神像身后露出一只脚。她认得那只脚，认得脚上的鞋，没错，那正是傅青青的鞋。她朝白玉笙使眼色，白玉笙会意，跟着她走向山神像，她蹲下身，用手轻拍那只脚。
脚却不动，硬如磐石。
她凭着火折子的微光，朝山神像身后望去，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慌忙丢下火折子。火折子落地，微光渐弱，直至熄灭。白玉笙亦瞬间骇住，愣在当场，继而全身麻木，动弹不得。
山神庙身后，躺着的正是傅青青。
但她早已断气，而她的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枚黑色铁钉。铁钉只露出钉帽，冷冷，泛着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