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滂沱大雨，马蹄声声，车厢里头却安安静静，压抑得叫胭脂几乎喘不上来气。
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之后，胭脂觉得身子猛地闪了一闪，那车夫勒了缰绳将车停了下来。
方才思绪深陷，反应过来以后她即刻抬手去撩身边的帘子，胳膊才抬到一半，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双目不能视物，随即又缓缓落了下来。
“到了，我扶你下车。”
或许是她方才上车的时候说的那一句话叫兰绍不开心了，他这一路上一句话也都没有说，直到现在终于开了口，可语气也是十分平淡。
半个时辰前在凤阳阁的时候吵得有些太过激烈，叫她一度都忘记了兰绍身上还带着伤的这由头。此刻兰绍扶着她，却忽然撤手捂在他自己的胸膛处，口中也还十分明显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叫她有了意识，忙问着：“怎么了，伤口在疼么？”
她那日见到兰绍，胸膛两道长长的伤痕甚至有些骇人，隔了几日竟还有血水浸出来，伤口之深可见一斑。
不过一日，人虽醒了，伤哪有那么快就好起来。
她问了话，因为寻不到兰绍的准确位置，便将手往前一探摸索着，不想被兰绍一把握住。
兰绍并未先作答，平缓了一会儿呼吸，又将扶在车厢边上的胳膊才挪了来开。先是掀帘子下了车撑开伞，接着又躬身往车厢里头伸手。
领着胭脂走出来上了自己的背，两三步到了一处遮顶的地方，兰绍这才反问道：
“怎么，你去看过我了？是容姑娘给你带的信？”
他屈身将胭脂放下地来，一边将伞递给身边的人，此刻落脚的地方，门楹上偌大的一个匾额，上书“迎春亭”，跟凤阳阁不大一样，这地方是给王公贵族听戏用的。
胭脂听了话却不答，她方才在兰绍背上摸到了他衣衫被雨水给打湿了，这会儿只忙说着：“你身上有伤，碰不得水的，还是快些去换身干净的衣服重要。就在屋中第一格柜子里，那都是给你准备的衣衫。”
兰绍一笑，她竟是以为，到的这地方，是他们的家。
“我就知道你心上定是有我的。”
可这话却叫胭脂撤了手，忙将头一低。
“好，那你随我进来先坐下，我这就去换衣服，行吧？”
他也不勉强，语气徐徐，语调温柔，捞起胭脂的手来，两个人鱼贯朝门里走去。
左右拐了几道弯儿，最后人在一处宽敞的廊间停了下来。由是并非封闭，所以冷风扑面，叫人打着颤子。只是这地方一早就备好了火盆子，人往火盆跟前一坐，不似屋中憋闷，却又比屋外头暖和，那倒才是舒畅。
兰绍安排胭脂坐好时候胭脂才觉得不大对劲，忙将兰绍衣襟扯着，问道：“兰绍，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跟随着一同过来的人，将糕点果盘往卓案上一搁，外加上沏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茶香四溢，飘进鼻息间，沁人心脾。
兰绍并未理会她，只轻轻从她手间脱身，往一边的长廊奔过去。胭脂本是想追回去，在发现无能为力后，就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等着。
面前细雨成帘，从长廊的青瓦屋顶上流下来，一夜的结果，泥地之中已经被砸出了许多的水坑，相互汇合之时，那调子清脆明亮，听来叫人觉得心情大好。
与此同时，不远处渐渐传来丝竹声声，古琴和鸣，清笛悠扬，锣鼓震天，起的调子，是一出《武家坡》。
这戏名叫《红鬃烈马》，讲的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为丈夫薛平贵假扮他人戏弄轻薄。曾几何时，胭脂十分讨厌这一出戏，觉得王宝钏心意满满，薛平贵假意试探却乃是实属不信，俨然一伪君子罢了。
后来一整出戏唱遍了，她才觉出来两个人之间的情谊有多深重。
这样一来，她已经约摸猜到是怎样一个地方。兰绍点这一出戏的用意她倒也能揣摩二三，可她却不懂为何人还未回来，这戏就已经开场了呢？
“提起当年泪不干，起当年泪不干夫妻们寒窑受尽熬煎。自从降了红鬃战，唐王爷驾前去讨官。官封我后军都督府，你的父上殿把本参。”
她正揪着心，一颗脑袋左右摆着，胡琴声响，对面忽然粗声骤起，吓得她猛地一怔。
仔细听来，才觉得那声音气息不稳，不经丹田，像是一早就受过伤的。加上音色，胭脂才大概猜到，台上之人应是兰绍。
从前凤阳阁唱武家坡的时候，兰绍总来，那个时候胭脂还没有注意到兰绍，他就一个人坐在最边上的角落，叫一壶茶，安静听完，拍手叫好。
他不单单喜欢这出戏，她更是为了堂而皇之见胭脂一面。
可后来他坐上了镇抚使的位子，他是那么的想要将这个女人据为己有。隐忍了那么多年，终于他干脆霸道了一回，上前去告诉她“爷看上你了。”
后来他们的缘分开始了，但是他们的厄运也开始了。
胭脂觉得，兰绍是想让他看清薛王两人能在一起的不易，不想他们随随便便地就分开。可兰绍却并没有这么个心思。
他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来，他听了胭脂那么多出的《红鬃烈马》，曾经以为自己是那个苦守的人，可到头来他才明白，没什么苦的，愿意守着的人，怎么都不会觉得苦的。
其实胭脂从来都没有得到任何东西，是他固执地以为，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为这段感情付出着。
戏台流转，人人都会登台，戴上妆发唱一出戏，卸了后，还是要回归平静的生活。所以，能决定一个人的想法的，并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能阻碍着的，一切都须得看看那个人的心。
这才是兰绍的意图，是他的想法。
他在那几日的半梦半醒之间，几乎将自己的这小半辈子全都回忆了一番，他确定他想要的得到的，迄今为止，只有剩下胭脂一个了。
戏唱了一出又一出，离开的时候，两个人各怀心思，变得更加缄默起来。
细雨蒙蒙仍未断绝，立在门口，兰绍问胭脂：“为夫唱得可好？”
胭脂轻笑点头：“好，看来兰大人早些时候来听霸王戏倒也有所得。”
兰绍本想问她，她竟以为就那些时候也能学得会么。不过将要出口时候却又改成：“姑娘记错了吧，本官何曾听过什么霸王戏，本官可是付了银子的。”
“哦？大人的意思，是奴家在讹你喽？”
兰绍将身往她耳边凑着，轻轻言语：“姑娘难道忘了，你给了本官一个耳光，说是全当付了银钱了，你若是不记得了，那大可再来几个，就是不知道，姑娘如今还舍不舍得。”
从前说笑的语气都是会叫两个人尽皆开怀的，可今日，胭脂忽然间将手一缩，叫这气氛霎时间僵了下来。
兰绍瞧了胭脂两眼，出了一口长气，明显忙活这么半天没得一丝一毫的效果，于是又问：“回家？好么？”
要说胭脂完全没有动摇是假的，只是这一切，似乎还需要更长的时间。看着兰绍十分理解的态度，，她也不扭着了。
回兰府也总好过回凤阳阁去，被九王爷逮住，恐是免不了被逼问，于是她浅浅地点了点头。
其实从竹林那茅屋里出来之后，胭脂便已经不打算管金缨的事情了。
她的想法是，等着兰绍醒了过来，若是金缨有本事叫兰绍招了他便好，没得那个本事的话，她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为了他一人，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真的已经够够的了。
可当在兰府里真真切切地见到金缨的时候，她还是不免大吃一惊。
兰绍搀扶着她进屋，从外头请了大夫来给她换药，纱布轻轻拆除以后，她尽力地眨着眼皮子，缓缓视线开始变得清明起来，入了眸子的却不止是兰绍一人，还有他身后立着的那个，被面具遮住半边脸的人。
“你.……”
她一时没有忍住，将惊诧表现了出来。
兰绍顺着她目光往后一瞧，然后有些疑惑：“你认识他？”
胭脂还未想好怎么说，却见兰绍忽然一笑，甚至有些激动地说着：“胭脂，你的眼睛……能看清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想要抬手去揉搓，被那大夫当即拦了下来。
“哎，别乱动。是不是看得清楚了？”
她使劲地点着头：“恩，不过还是有些朦胧。”
前日本都已经是绝望的心态，突如其来的消息叫她露出了很久都没有过的笑脸，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她从未有过。
“大夫，我眼睛是不是可以治好了？”
胭脂兴奋地抓住那大夫的手，大夫扒着她眼皮子瞧了一瞧，接着点了点头：“恩，应该是无碍了，只是近日里还是少流泪，少碰触，多休息的好。”
那大夫说着又挥手写了一张方子，兰绍给了赏钱送人出去，胭脂摆头瞧着金缨，见金缨脸上开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