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匆匆地跑到教室门口，环视整个教室，和她目光相对的，只有一些突然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本能抬头的人。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课桌旁边，杜可风的桌椅，空空荡荡。
外班的女生此时怀抱着一堆科比玩偶， 自顾自地走向杜可风的座位，一个个逐一摆好。那些玩偶，分别以什么颜色，什么球服，什么投篮姿势地摆在桌上，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摆设。她们好像都是杜可风的那种神交的红粉知己，只关友情，不论风花雪月。那些女生离开时，撞见叶予凌还站在门口，眼神接触中，叶予凌看见她们的脸上是一副很懂杜可风的表情，好像知道杜可风的一切，比如他今天怎么无端端地不来上课。她们嘴角的笑意对着叶予凌，像是嘲笑。
体育课上，王风风毫无疑问地赢得拔河比赛第一名。副班长建议她去参加相扑大赛，理由是每个人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当然他还没慷慨激昂地演说完，王风风的拳头就挥上去了。副班长便立即踉跄跌倒，打倒骨瘦如柴的男生，王风风跳进沙坑，爆发了一阵母狮子胜利的号叫。
莫语看着站在王风风旁边收捡体育用具的叶予凌，她想单独和叶予凌聊聊。莫语强势地认为，叶予凌要如何与薄奚蓝一相处是她要插手的事。
她走了过去。
“我帮你捡吧。”
莫语俯身下去抹掉球拍上的细沙。叶予凌头也不抬，听声音就知道是不安什么好心的莫语。
那些扫大街的阿姨十分辛苦吧，叶予凌想着。刚清洗完三副球拍，她就累倒在地了。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天上的浮云朵朵，了无心事地在空中悠荡。地上的人，总以自己的心情和感受去解读它的不言声。
莫语说：
“你和薄奚蓝一在一起，需要我的建议。”
“谢谢，我用不着。”
叶予凌依然不抬头。
不过她说：“我和薄奚蓝一怎么相爱，莫语同学，这真的不是你的事。”
相爱，两个字，尖锐地刺疼莫语的心。就这两个字，像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鱼刺，只能和它周旋，包容它划破喉咙时的剧痛。
“我知道。”
莫语答道，她起伏着胸腔，她嘴唇上挂着的汗珠在此时沁凉的微风中显得难以理解。
“我这样做，只不过想让他减少受伤的机会，因为有些人，很笨。”
“有些人很聪明啊，但还是一个人啊。”
叶予凌反唇相讥。
以为莫语会呛声到底，谁知，她居然笑了。不知道是被气极而乐，还是认为叶予凌根本就是暂时的得意，总之，因为爱，莫语越来越丧失理智。
“叶子因为你的口才，我才推荐你参加辩论赛，我早说过了，大赛后请你们去玩。”
一说到玩，天下再大的事在叶予凌眼里都只能排第二。
“这样的话我来安排，好吗？”
莫语瞄准时机。
叶予凌也爽快回应。
“好啊。”
叶予凌没心没肺的样子，脑子根本不去想——天下是没有免费午餐的。
10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从秋天早晨的破晓到此刻的黄昏，一天，算过去了，好像成长，就是昨天和今天的事，时间居然这样沉默地走过，不提示给任何人，它的来去总和。
周五放学后，叶予凌提前半小时在学校门口等薇拉，她拉紧了校服领口的拉链，显得有些紧张。学区周边每到放学，熙来攘往的人和车，满满当当地塞满眼眶。她踮脚在人群里搜索薇拉的身影，几乎每看到一个和薇拉相似的女生，叶予凌便急忙跑上去，最后都是乐极生悲的感觉。
“那个小太妹放鸽子了吧？”
王风风也踮脚观望，但是不确定薇拉长什么样子。只是见过几面，薇拉嚣张的神态和不入流的打扮倒让王风风记忆犹新。因此，只要穿着夸张暴露的，她便毫不考虑地上前和人搭讪。叶予凌端着下巴，老夫子的模样感叹，王风风除了胖点矮点笨点，眼睛小点，胸部嘛，这项不纳入评判标准，其实她还算是个十分仗义的死党。
“谢谢你啊疯疯。”
“大恩不言谢。”
王风风那胖丫，给点阳光就灿烂。
“想象过你爸长什么样子吗，叶子？”
“没有。”
“如果……”
突然，一阵轰鸣的引擎声停留在叶予凌的身边，王风风没说完的话，此时演变为一声长长的惊叹。
“换车了！叶子，你家一一这么有钱吗？分我点呗。”
薄奚蓝一驾着一辆黑色保时捷，出现在叶予凌的眼前。不等人家招呼，王风风一溜烟地上了车。叶予凌没拦住这么自来熟的王风风，只好尴尬地笑笑。薄奚蓝一拍了拍旁边空着的副驾驶座位，他要她上去。叶予凌迟疑了下并没有拉开车门，恍神间脑子才反应过来，那天薄奚蓝一说喜欢自己的话仿佛此时还响在耳边。
也就几秒钟，她还是站着，薄奚蓝一仍旧等着。叶予凌突然想到，相同的情况。上次也是这样迟疑，而杜可风霸道地不给她思考的时间，他一伸手她就在他的身后了。
“对不起，我不能坐车。”
薄奚蓝一奇怪地看着叶予凌。
“怎么不坐车呢？我们去莫语说的聚会地点的路程很远，上来，听话。”
“什么？”
叶予凌几乎惊叫起来，约定时间薇拉还没来，怎么莫语的聚会也是今天，还是现在？
“薇拉妹妹说你们有约，莫语说聚会地点和妹妹说的是同一个地方。”
“是哪儿？”
一种不祥的预感，叶予凌头皮发麻，她怔怔地问着。
只见薄奚蓝一此时嘴唇轻叩：“霞飞南路，113弄2-31号。”
叶予凌突然听见心脏有力地跳动着，神情焦灼难安——地址是叶予凌的家。原来莫语和薇拉早就串通好了，安排得天衣无缝。
薄奚蓝一似乎没察觉到叶予凌脸色的异样，他说：“快上车，就差我们几个人了。”
“不用了，你走吧。”
叶予凌转身离开，薄奚蓝一一个箭步追上前，拉住叶予凌。在他手里，叶予凌的手像是冰块。
“你怎么了？告诉我？你不愿意去吗？那我送你回家。”
叶予凌抬头看着他的眼，车水马龙的街上，他的双眼好像没有上次那样让人想扑进他的怀里任由自己眼泪横流。此时，一个陌生号码挂在叶予凌的屏幕上。
“我说叶子姐姐啊，你怎么还没到？蓝一哥哥接到你了吧？请你快点。”
手机里嘟嘟嘟的声音，薇拉说完就挂断电话。
约定好时间和地点，薇拉明摆着，她故意爽约了。
“我们上车吧，你在害怕什么吗？不要害怕。”
薄奚蓝一柔声轻问，他说完，把手放在叶予凌的肩上，似乎在告诉她，别怕，有我。
叶予凌没有坐在薄奚蓝一的旁边，而是缩在后座上，闭着眼，努力克制轿车带给她的恐怖感。王风风心疼地看着，眼泪一直温在眼里。
从繁华的城市，到依稀闪着几盏街灯的偏僻小巷。
薄奚蓝一的车停到巷口，叶予凌下车，眼前的景象居然如十年前一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巷口青石板的路面上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坑，那是小时候叶予净和其他小男孩淘气时留下的证据。走进去一点，邻居李阿姨粗犷的嗓门，似乎现在还能听见。最里面就是叶予凌的家，张贴着福字的红漆木门，它原来的模样仿佛已被时光雕琢成面容枯槁的老妪，皱巴的一张门脸像是不欢迎任何人进入。
这里，曾是生命的起点，一夜之间它终成了一个被封锁的记忆。叶予凌月球漫步似的好像在穿越时光，走过的每一步，那些活生生的画面不停地播放在脑里。此时，她家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女孩的身影一晃而过，她走过被树荫挡住光线的路面，她的脸，立即眼熟起来。
“终于来了。”
“你到底是谁？”
叶予凌问着薇拉。
“还不知道吗？”
薇拉偏了偏头，像个调皮的小女孩。
“那么你听好了。”她叉腰站立，嘴里，一字一句，“我——叫——叶——薇——拉。”
叶予凌只觉得脑子里有一根发条松了，眼前眩耀。薇拉十分得意的脸，她眼看着脚步僵硬的叶予凌走向家，神情，更加迫不及待的愉快。
“吱呀”一声，门开了。
妈妈用过的香水味，弥漫在叶予凌的嗅觉里。那把年老的躺椅，还在窗前，妈妈喜欢的玉兰花还种植在花盆中。墙面上，一张十年前的日历还挂在那里，但已经发黄。家中的时间好像停止在车祸那天，裹足不前。叶予凌眼睛生疼不敢再向前走，那样的步子，每向前一步仿佛舞在刀尖。突然，室内有嗤笑声，叶予凌猛地转身，破旧的皮椅上莫语坐在那里，她手里还拿着已经破烂的布娃娃。
“来了叶子。”
她上前，拉住脸色发青的叶予凌。
“你怎么了，不会这么开心吧？”
莫语抱臂，语带讥讽。叶予凌绕过莫语和她的挑衅，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她怔忡地看着小时候的家。鼻子里突然闻到一股酒味，叶予凌转头看见记忆中洁净的墙角现在已堆满了酒瓶。此时，楼上好像有动静。叶予凌一步步走在去阁楼的楼梯上，小时候觉得一步阶梯很宽很高，现在她的一个步子能一起踏上三个阶梯。站在低矮的阁楼上，叶予凌仿佛能看见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踩着难过的小脚印，小女孩在等待打包物品的妈妈改变主意，那样就能一切如初。叶予凌坐在阁楼上，头埋得深深的，忍住哭泣的声音，像极了那年七岁的小女孩。
阁楼的门后，一张单人榻榻米上睡着一个男人。绛红色的毛毯脏得看不出毯子上的菱形图案，他背着身，蒙头大睡。叶予凌慢慢走进，一股浓烈的酒味异常刺鼻。
他就是爸爸？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楼下好像聚集了很多人，但此时无声无息，像是祭祀一场活人的典礼。
11
“看来已经不用我介绍了。”
薇拉上楼，她站在楼梯口，看了一眼睡着的男人。
叶予凌抬眼看薇拉：约摸十六七岁的年纪，没有上学，混迹社会，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风尘味。薇拉毫不客气，她瞪着眼，一点都不像对待姐姐的态度。
“很失望？嘁，有个爸爸，总比你是野丫头强吧！”
“你有什么证据，他是我爸。”
叶予凌冰冷的语气。
“我能理解你的疑惑，但我告诉你，他就是你爸。”
“叶子，你怎么不认你亲爸爸，难道嫌弃他是酒鬼穷光蛋吗？”
莫语上楼，脸上一副惊讶的样子和薇拉一唱一和。今天所有来参加聚会的人此时都站在叶予凌眼前，拥挤的阁楼，因为身形高大的男生显得更加局促。薄奚蓝一最后一个上楼，他似乎终于明白叶予凌给他带去的所有疑惑。此时他面无表情，只是站在那里，并不走近叶予凌。这样的局面，叶予凌成了众矢之的。
“我不是不认。”
叶予凌解释，却不知为什么要解释给旁人听。小时候虽然家境贫寒，一家三人却穿戴整齐，脸上并无穷苦人寒酸颓塌的神情。叶予凌想不明白喜欢养花鸟鱼的妈妈，怎么会和酒鬼爸爸结婚，那么这个爸爸一定是假的。薇拉仿佛看穿叶予凌的心思，她抽身去楼下拿了一张全家福。满屋都是脏乱的痕迹，老式的相框却是簇新。灰白色的相框里，爸爸妈妈，子女，前后两排地坐着，薇拉在所有人面前，解读谁是谁。
原来，是一家五口。
“可惜呀，短命鬼叶予净死得太早。”
薇拉说话的态度，像在述说别人的心酸往事。她看着叶予凌，成功地为她补了一刀。叶予凌突然想起魏叔叔那天说话时的欲言又止，其实他早就找到了亲生爸爸的住址，是担心叶予凌承受不住对生父的失望和对家境复杂的排斥。她当然还会联想到，妈妈，是不是还隐瞒了别的实情。
离家的那天天空飘着毛毛雨，此时，天色如出一辙，低垂的天边，一道闷声的闪电划破天际。
叶予凌突然觉得很冷，她抱了一下肩。宋珂脱掉印有他名字的篮球队的外套，走到叶予凌身边，为她披上。他说：“上次在你家对你说话不太友好，不好意思。”
在叶予凌眼里，宋珂完全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男生，没想到，他却是满怀柔情。莫语淡定地看着，她怎么会介意。而王风风的脸，此刻，似乎已不是之前的兴奋模样。
“哪有什么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莫语一把抱住薇拉的肩，嘲讽着，她们默契相视，情似姐妹。
透过窗，叶予凌看见薄奚蓝一下车。因为快下暴雨了，薄奚蓝一把车开了进来。相同的位置，当年就是这样看着魏叔叔从他的豪华轿车走下来。叶予凌漠然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脑子里播放着相同的影像，像是轮回。
薇拉追下楼，大喊大叫，引得周围邻居次第亮灯。不一会儿，薄奚蓝一的车前围满了人。叶予凌低头钻进车里，逃跑似的神情。
“那不是叶家妈妈的女儿吗？”
“长得真像她妈。”
“女儿也勾引有钱人！”
“小狐狸精！”
“……”
车道被堵住了，薄奚蓝一摇下窗礼貌示意让道。打开车窗的一刹那，谩骂的声音和人心扭曲的面容瞬间围攻了叶予凌。她抱头痛哭，撕心裂肺的头痛这么多年后，又一次卷土重来。神情恍惚中叶予凌听见车身后，薇拉音量超过人群的叫喊声。
“姐姐，你是我的姐姐！别想扔下我和爸爸独自享福！你听见了吗？”
薇拉真的是妹妹，她姓叶，她还是一只嗜好吸人血的猛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