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薇拉真的是妹妹。她姓叶。
叶予凌习惯喂她家附近的野猫，每天放学后，就在街道旁的小卖部买一大包面包，然后掰碎，像发糖似的，分别放在几个固定的位置。 自从孤身一人搬到C城，除了喜欢头顶的蓝天，家附近流浪的小野猫，令叶予凌产生无限的怜悯。
几分钟后，那群野猫很快就围在面包屑旁边，似见到主人，欢欣地伸出小爪子挠叶予凌因为太长而挽起的裤筒。在不明情况的路人眼里，这像是流浪儿喂食流浪猫的街头景象。当然谁也想不到，这样面慈心善的女孩，她旁边，铁栅栏的后面，那栋装潢得金碧辉煌的别墅，就是她家。极富戏剧性冲突的画面，在有心人的眼里就有故事。
于是，正当叶予凌抓起书包欲往家走时，薇拉，出现在街上梧桐树晦暗的阴影里。
只有薇拉自己知道和叶予凌的关系，对于同样出身于支离破碎的家庭，薇拉不仅预谋硬闯进叶予凌的生活，还不公平地将满心恨意全都泼给她。
“千金大小姐，喂小猫呢？”
叶予凌循声回头，眼前竟是薇拉。
她感到很意外，薇拉这个时候出现在家门口，似乎是来者不善。如果在这儿和小太妹纠缠不清甚至打闹起来，那是肯定对自己万般不利，因为闻讯前来的无论是爷爷还是魏叔叔，都会不可避免地招致一堆麻烦。叶予凌只好不迎战，她攥紧书包，抬脚要走。怎奈，薇拉咄咄逼人。
“我还没吃晚饭呢，怎样，不请我到你家坐坐？另外，我们的‘爷爷’呢？”
“请不了，你还是请回吧！”
和薇拉仅见面三次，每次她都现身在不同的场景，但都一致地向自己投射憎恶的利箭。叶予凌好像忘了讲最重要的那句，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哪里跑来的野丫头，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不相干。”
薇拉冷笑，眼里，却意外出现湿润的液体。站在阴影中，数十步之遥，叶予凌当然看不清薇拉的眼睛。薇拉很快收起眼角处的冰凉，似警告地说：“是吗？很好，你最好别后悔。”
薇拉饶有兴致地拿捏着眼神看着正一头雾水的叶予凌。她显然不知道薇拉这次是来谈判，更不知眼前这个不懂礼貌的薇拉在打什么歪主意。与此同时，薇拉突然变换了脸色，只听见她冷冷的声音，强迫地灌进叶予凌的耳朵。
“你有这好心收养这些野种流浪猫，怎么不去看看你亲爸爸？”
“什么？”
陡然扬起的音调，叶予凌眉头紧蹙。
魏叔叔的话，原来一点都不假。
叶予凌缓缓抬头，声音，近乎哀求。
“你可以带我去找我爸吗？”
“晚了。”
薇拉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
“你刚才拒绝我的要求，那么你的，抱歉。”
薇拉用很果断的语气一口回绝了叶予凌，她说得很是轻巧，这样的话对于叶予凌来说却是字字珠玑。薇拉很成功地占据了话语权， 自然谈判，还未结束。
薇拉从阴影中出走，向叶予凌的方向迈了几步。趁着街灯次第明亮，有些昏黄的灯光下，薇拉是一张少而老成的脸庞，她扇动的眼毛下却是长着一双小女孩子有些好奇的眼睛。叶予凌不知道为什么和莫语交好的薇拉竟能轻易地找到自己家的位置，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她知道自己的爸爸还活着。薇拉，似乎太懂得剜取人心。
“也不是不可以带你去找你爸。”
薇拉把握谈判的节奏，挑眉抱肩，那个姿态，十恶不赦的跋扈。
“只要你每月的零花钱全都给我，还有，杜可风，我要了，我喜欢。”
她说“我喜欢”的时候，细瘦的脖颈轻佻地倾斜，仰起头，眼色露出狐媚的意味，露出一副情场高手的模样。
“你要钱干吗？你年纪还小，应该在学校好好念书，不应该谈恋爱……”
叶予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番话，居然教导起混社会的小太妹来了，估计和杜可风那个家伙待久了，也学起他一本正经，循循善诱地给人上政治课的样子。
叶予凌突然想起前两天杜可风骑摩托车的样子，如果他知道自己居然这般老少通吃，一定会臭屁得不得了，肯定会扯着嗓子喊自己风华绝代的肩膀要免费给天下所有的妇女依靠。
其实，每次杜可风这么自恋地夸奖自己的时候，叶予凌都很想告诉他，还有很多词语可以用来形容，比如意气风发、神勇威武、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现在想想，此时此刻，叶予凌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喜欢看杜可风说他风华绝代时，那种说话神态。
当然叶予凌话音未落，薇拉便不耐烦地打断了。
“怎么？你舍不得？”
薇拉口吻戏谑地补充道：
“你不是喜欢薄奚蓝一吗？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你抢不过莫语的。”
似乎叶予凌所有的心思，都被薇拉一一言中。面对她尖锐的挑衅，叶予凌只是听着竟无从开口。像光天化日下被人逮个正着的小偷，浑身上下哪里都不是。此时，藏都藏不住的尴尬和难堪，灼烧着叶予凌的自尊心。
倔强地开口了，却似言不由衷。
“我怎么会舍不得，尽管拿，如果你拿得走。”
“很好。”
薇拉拍手，带着自我满足的意味点点头，嘴角的得意，十分满意叶予凌的回答，仿佛她的态度尽在自己意料之中。
“你现在可以带我去找他了吧？”
“不，还差一点。”
说完，薇拉调皮地将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合拢，中间留出一颗米粒的距离。
“你到底想怎样？！”
“姐姐。”
“……你叫我什么？”
这两个字，薇拉轻描淡写地带过，叶予凌却在心里反复重复——只有弟弟才这样称呼自己啊。
丢神的叶予凌只能看见薇拉的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叶予凌盲目地迈着脚步开始慢慢靠近薇拉，离得近了，才听清她的声音。
“我想，让你去死！”
薇拉阴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叶予凌。
“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么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了。”
我还有什么？真滑稽啊，叶予凌不去看薇拉那一双如火烧的眼睛。很难相信，竟然还有人要自己的一切。
“怎么，被吓到了？哈哈！”
薇拉放肆的笑声。
叶予凌现在很需要时间，要一人安安静静地消化薇拉说的每一句话，她挪步朝家走，却抵挡不住薇拉步步为营。
“喂。”薇拉叫住她，“我给你带了一份见面礼，咯，你看。”
一只已生锈的白银的发夹出现在薇拉的手心里，路灯下，它闪现出在弱的、荧荧的柔光。
薇拉将发夹来回抛接在空中，似要唤醒叶予凌的某些记忆。
只看了一眼，叶予凌只觉鼻尖酸涩。那个发夹主人就是只能出现在叶予凌梦中，那个穿紫色长裙的女人，那就是叶予凌的妈妈。
车祸的那天，那一连串完整的记忆和画面。无论叶予凌心中有多么抗拒，一旦记忆的豁口裂开，那些残断的画面便冲破口子，近乎癫狂地残杀她心中所剩无几的快乐。
薇拉面无表情，依然阴冷地站在那儿，她冷眼旁观着，似乎在验证叶予凌的表情和反应，是否如自己想的一致。
最后，薇拉心满意足地、热情地说道：“我会带你去见你的穷爸爸，下周五你在学校门口等我。”
临走前，她回身警示：“不过，你不要给你的富爸爸提起我们的约定。”
薇拉的身影重新回到黑暗中，隐匿在下一次抢夺叶予凌一切的诡计之中。
此时，暮色似演出落幕的黑色大幕布，终于重重地遮住了重归寂静的舞台，演员散场。
整个衣帽间，永远没有小女生热衷的彩妆和漂亮的服饰，而是堆满了奇形怪状的破烂旧物，但却是洁尘不染。叶予凌回到家，一直缩在衣帽间找什么东西。她最后打开一个用黄色胶布缠得密不透风的绿色铁皮盒子。有些掉漆，盒子边缘的地方因为曾经侵蚀过的汗液而锈迹斑驳，有温度的手一捏，赭石色的铁锈粉末便全都沾在手指的纹路上，连指甲缝也是。盒子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旧玩意，发黄的漫画书、衣服褪色的蓝眼睛芭比娃娃、半截黑色蜡笔和几个字迹幼稚的作业本。在那本发黄的漫画书上，其中有一页是住在城堡里的漂亮小公主，她洁白的蓬蓬裙下面，写着一行歪七扭八的铅笔字。叶予凌拿到眼皮底下看那一行写的是什么。可惜时间太长了，铅笔的石墨铅芯的笔迹和时光一同消磨掉了，只留下很浅很浅，浅得看不出字样的汉字。一滴泪，抖然打落在字体上。叶予凌连忙将泪水拭掉，此时所有的字迹便都看不见了，湿润的纸张鼓起了褶，像即将脱落的皮屑，就那么凸在表层。接着，小公主的裙img上密密麻麻地出现泪珠，叶予凌抱紧盒子，紧紧搂在胸怀。
在地毯上蜷缩着单薄的身子，她慢慢起身，走到垃圾桶，将手中盒子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抖出来，然后，一把火，全烧了。
盒子里没有找到妈妈的那只发夹，唯一的一只握在薇拉手里。
空气中是呛鼻的塑胶味，火星点子似灭不灭地挣扎着。
那些纸张于一瞬间飞灰烟灭，留下难耐的灰烬。
它飘散在空中，扶风刮走。
像是一首告别过去的挽歌。
2
此时正是初秋的午后，叶予凌逛完她家附近的外贸小店。每天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十分乏味。
如果时间可以像坏掉的指针，揭开钟面，一口气拨上一百圈，那么今天早上一睁眼，就是和薇拉约定见面的时间。然而现实不尽随人意，叶予凌早上在被窝里翻来覆去近一个钟头，终于才肯清醒地面对，今天是和薇拉见面的第二天。距离下周五还有十天，这折磨人的等待。
两只裤兜没有一分钱，抱着挎包逛完最后一家商场，叶予凌坐在街心花园，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者。
满街似乎没有闲散的人，如果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因为“漫无目的”这个原因，也因此变得匆忙。学校的铃声似乎极其具有穿透力，坐在喷池前的铁艺长凳上，叶予凌好像听见了学校下课时的铃声，她拿出手机，十四点零七分。学校新一轮的摸底考试即将开始，学生依然在奋笔疾书。气氛有点压抑的高中二年级，总有一些坐在教室里的学生想逃，将考试扼杀再丢弃书包一身轻松地玩耍一天。叶予凌今天做到了，但当看着时间的这一刻，身在无拘无束的大街上，叶予凌突然想回到那个气氛压抑的牢笼。它纵然可怕，即使还有恼人的流言蜚语，却因为学校人多热闹密集，而变得稀松平常，最后成为分不清好坏的习惯，使人产生依赖。
王风风发来捷报，已经帮叶予凌请了假。年级组的办公室里，一张夹在班主任讲本里的请假条上，请假的理由，正气凛然，少女月经不调。叶予凌笑得快岔气，如果这时在教室，这个时间，应该是和王风风在下课的楼梯口推搡嬉戏，当一枚帅哥翩然经过时会变得顿时安静，她们假装矜持地看不见任何人，等到帅气的人影消失在某个班级里，一群苍蝇似的女声还在原地惊叹。
确实要惊叹。
薄奚蓝一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音乐喷泉的水柱之间。两道水柱随着低缓的曲调落入水面，叶予凌才看清薄奚蓝一站在喷池对面的脸和他的白色长衫。
他走过来打招呼，并且挥动着手，他示意叶予凌查看她的手机，原来她的屏幕上亮着薄奚蓝一两个未接来电。
好久了，他们分手好像有一大段时间了。想到此，叶予凌突然有点难过。她扯着袖子，拂拭旁边的座位。脸上是礼貌的微笑，薄奚蓝一真的走了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这应该是第一次单独相处，却是在分手之后。眼前，涌起的喷泉水柱时高时低，热烈又浪漫地制造气氛，而他们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平时嫌王风风很絮聒，此时此景十分缺少一个活跃的声音，就连眼前鼎沸的大街，仿佛也只有动作没有声响。
薄奚蓝一决定打破两人之间良久的沉默。
他向叶予凌侧了侧身，很专注地说着话，他的脸色明显是有些紧张这场独秀。叶予凌忽然轻声笑了笑，心里渐觉，原来薄奚蓝一是内向的性格， 自己居然能让他怒气地朝地上砸拳。一定是自己逼迫得太紧了，不留新鲜的空气给彼此，伤了人。有时候一味地要，却不知道要到手的到底是什么。她才发现自己似乎是个不懂得爱的癫家伙。
从薄奚蓝一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仿佛能驱散叶予凌心中的瘴气。她看着那张每晚睡觉之前，在脑子里认真回想过的脸，虽然薄奚蓝一的性格有优柔寡断的一面，他还习惯将情绪深深地掩埋在心底。但到现在她才不得不承认，即使是这样，即使伤心了，喜欢他，依然大于怀念他。
青春期的女生，为爱情似乎有流不尽的眼泪。她眼角氤着湿润，似喷泉里冰凉的水，等待音乐进入高音部分才有勇气飞身腾在空中。在眼泪快要滴落的那一刻，叶予凌背过身，假装揉按眼睛，一擦便消失的泪水，成功地藏好即将暴露分手后还舍不得对方的情愫。
“我去邮局快递东西，经过这儿，无意间看见你在这里。”
薄奚蓝一如实说明出现在大街上的缘由，他又补充：“所以给你打了电话。好巧啊。”
“对。”
叶予凌简单回应。
“我们总是在大街上相遇，这几条街是我们的鉴证吧？”
薄奚蓝一用他并不擅长的幽默，他好像察觉出效果不尽如人意，甚至有悖于初衷。于是他露出有些焦急的眼色，抬手看了看手表，刻意找补自己最自然放松的状态。
“是的。”叶予凌轻声回答。
在薄奚蓝一的眼里，叶予凌此时的善解人意显得那么的可爱。这类女生即使样貌不美，但却能得到男生本能的喜爱，因为他们无一例外的要面子。
薄奚蓝一放松了心情，他看着叶予凌娟秀的脸，浅紫色小碎花的衬衫掖进黑色及膝短裙，显出了她消瘦的柔美。此时，薄奚蓝一突如其来的吻，好像已泄露他此刻被叶予凌悄悄吸引的秘密。接着，在叶予凌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个吻就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如果叶予凌能明白这是薄奚蓝一还喜欢她的表现，并且很适宜地配合他，她完全可以缓缓闭上眼，在长凳上，在音乐喷泉涌起的背景下，他托起她的下巴，将他的嘴唇慢慢地合在她的嘴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