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小憩是被一阵奇香惊扰的。“蜗牛”推开窗，校园里的桂花都开了。无数朵小黄花凑在一起，或静止或摇曳，甜腻的香气漫过来，让他隐隐晕眩，想起了那个桂花般的身影。
“蜗牛”本身并不叫蜗牛，他有个响亮的名字叫“牛亮”，前者仅是他的绰号。
牛亮得来此绰号的原因，是由于他那条跛了的腿。他走路比别人费劲，需要一手扶墙一手拄拐，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向前挪。牛亮的腿不中用，很多活动要借助手来完成，因此那双结了茧子的手一天到晚总脏兮兮的，扶过的墙上常常留下淡淡的灰色指印。
“看他那样子多像蜗牛呀！”有天同班的黄大路发现了牛亮跟蜗牛的“异曲同工”之处，从此，镇上的孩子们都管他叫“蜗牛”。
牛亮并不介意这个带着戏谑意味的绰号，他知道同学们并无恶意。他喜欢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在学校总会有不同的人帮他做这样那样的事，他心存感激。尤其是放学时，同学们都会争先恐后地聚到他身边搀扶他行走。十几个人围着他，帮他拿拐的，架着他胳膊的，托着他腰的，还有在一旁嘘寒问暖的……每逢此时牛亮都觉得挺难受，挤在一群人中间透不过气，但他还是带着一脸憨笑，不停地说着“谢谢”。
那群孩子“护送”牛亮出了校门，约莫老师们看不见了，就一哄而散了。这时牛亮又要一个人靠着墙壁走。路上有行人投来异样的眼光，他并不恼，只是回应一个招牌式的憨笑。在他看来，那些人的目光里是蕴含着关怀的。
牛亮的跛腿并不是天生的。四岁以前，他比镇上的其他孩子都活泼好动。有天下大雨，哥哥想趁山上没人时偷几块洋芋解馋，为了获得更多“战利品”便怂恿牛亮一起跟去。不料雨天山路滑，牛亮在山上不慎踩空，摔断了左腿，从此只能拄拐行走。
哥哥一直为此事内疚不已，他觉得牛亮腿跛都是他的错，是他毁了弟弟的生活。
“这样会有更多人关心我，没啥不好啊！”每次牛亮都会用这句话安慰懊悔的哥哥，笑得一脸轻松。
不要以为牛亮并不介意自己的残缺，他只是不想哥哥因为当年的过失自责一辈子。
二牛亮最喜爱的课程是思品课，除了故事有趣，还因为那位城里来的王老师。
王老师比其他老师都年轻，按年龄说应是孩子们的姐姐。牛亮觉得她跟所有老师都不同。比如，其他老师讲课喜欢照本宣科，王老师则常常让学生们谈论观点；其他老师都喜欢粗着嗓门念课文，王老师声音总轻柔柔的，从不训斥学生；其他老师喜欢穿着各种颜色的运动服来上课，王老师只穿嫩黄色的裙子，夏天短裙，冬天长裙，活脱脱像一簇会行走的桂花。
这堂课的主题是“梦想”，老师让同学们上台畅谈自己的梦。七八岁的孩子想象力最丰富，天马行空、妙趣横生，逗得王老师掩嘴直笑。
轮到牛亮，几个孩子前后簇拥着把他扶上台，众目睽睽之下的他并不紧张。
“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像宇航员那样在宇宙里飞翔！”牛亮一字一顿声音很洪亮，胸脯挺得倍儿直，像是在向大家表明自己有多认真。
“太空没有重力，你的拐会满天乱飞吧？”黄大路插了句嘴。
全班先是一片静默，继而爆发出一片哄笑声。
牛亮杵在讲台上，看着台下前仰后合的同学们，也跟着傻呵呵地笑。
“安静！”坐在一旁的王老师忽然起身，“黄大路，不准接同学话把儿！”
牛亮红着脸低下头，他还是第一次见王老师这么严肃。其实刚才他并不觉得难堪，他认为大家是被自己逗笑的，能把大家逗笑，就说明自己人缘不算太差。
关于牛亮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他的确是认真的。载人飞船升空那几天，牛亮每天都搬个小板凳守在电视机旁，直勾勾盯着每一个镜头，生怕错过精彩瞬间。
“如果蜗牛也会飞，就好了。”牛亮摩挲着脱了漆的拐，轻轻叹着气。
三牛亮被唤作“蜗牛”后的某个夜晚，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被困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想张口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后来他看见一道摇摇晃晃的光，走近一些，竟是只长着翅膀的巨型蜗牛。那蜗牛驮起牛亮，带他飞离这片惊心动魄的黑暗，飞向璀璨的星空……那个梦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一样。受爷爷影响，牛亮多少有些迷信，他猜测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梦，一定是对他未来命运的某种暗示。虽然他尚不清楚是何暗示，但坚信一定是好事——因为他梦到了飞翔，他最最渴望的飞翔。
牛亮从没跟人提起过这个梦，他不想被嘲笑，只一个人对着天空默默幻想。但自从那节“梦想课”过后，牛亮忽然有种想要跟王老师分享这个梦的冲动。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王老师一定会相信那个梦有一天会成真，尽管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笃定。
于是，牛亮决定偷偷给老师写封信。课间时，他伏在桌子上艰难地措辞，心中充满期盼又藏着几分怯意。他努力使自己的言辞更礼貌、优美，渴望留给老师一个好印象。
“嘿，写什么呢？”黄大路探过头来，一把夺过牛亮压在胳膊下的信纸。
“亲爱的王老师，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听您讲课，您的声音那样温柔，您讲的课那样有趣生动……”黄大路高声朗读着，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讪笑，“哇哦！蜗牛给老师写情书呢！快来看啊！”
同学们一瞬间都围了上来，大家起着哄，纷纷争抢黄大路手里的“情书”。牛亮急了，脸涨得通红，仿佛要炸开一样。他求黄大路把信还给他，谁知黄大路却要把信贴到班门口展览。牛亮吓出一身冷汗，想上前阻挡却跑不快，情急之下竟然抡起拐，打在了黄大路肚子上！黄大路应声倒地，捂着肚子嗷嗷直叫，喧闹的班级瞬间静默下来。
牛亮慌了神，他想道歉或是上前扶他，可这一刻嘴和腿脚似乎都不听使唤了。
王老师闻讯赶来，指挥同学送黄大路去医务室，又把牛亮叫到办公室谈话。
“老师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但下次被欺负一定要来找老师帮忙，不要自己解决，好吗？”
牛亮沉默着点点头。目光似一只羞怯的小鹿，小心翼翼停在老师身上。
“对了，你想写信刚告诉我什么？”
王老师微笑着，那笑容仿佛被阳光裹挟的春风吹进牛亮心里，把他心底那片枯萎的花田都唤醒了。
“没，没什么！”牛亮红了脸，扶着拐飞快地离开。
四夜里牛亮忽然发起高烧，用温度计一量，三十八度半。在家里昏昏沉沉躺到中午，醒来时天阴得像是要塌下来。他挣扎着下床，胡乱扒了几口饭就要去学校。妈妈劝他在家休息，他强打精神摆摆手，非说自己已经好了。其实，此时他正浑身烧得难受，可他宁愿遭一点罪，也不想错过王老师一节课。当震动感自大地深处传来时，思品课刚进行了一半。王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着漂亮的板书，忽然觉得地面震颤了一下。她停下笔，愣了愣，几秒钟后，整栋楼剧烈地抖动起来。
“地震了！大家快跑！”她惊恐地扔下笔，指挥孩子们向门外逃。
地面的震感越发猛烈，窗上的玻璃被震碎，悬挂的吊扇砸下来，桌上不知谁的水杯被晃倒，在地面炸开一片水花。尖叫声、哭喊声、呼救声交织在一起，整个世界像是烧开的水一般哀嚎着沸腾……大约过了几秒钟，孩子们拥挤着鱼贯而出。王老师微松了口气正要向外逃，忽然神经又紧绷起来，她猛地转过身：此时牛亮正在教室后排扶着笨重的拐艰难地向这边挪。
恐惧捏紧了她的每根神经，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拖着牛亮就往外跑。地心仿佛在积蓄某种能量，自大地深处呜咽着冲撞上来，似乎要把地面狠狠撕裂。就在他们接近出口时，房梁忽然塌下重重砸在他们面前，王老师急忙护着牛亮躲到课桌下。几乎同时，整栋楼像是被抽去了主干一般轰然倒坍，裹挟在一卷卷尘土中……仿佛尘埃落定般，沸腾的世界霎时安静下来。
五牛亮在一片昏暗里醒来，空气里悬浮着尘土，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身上酸疼得难受，他想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一下身体，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他隐约感觉左腿有些不对劲儿，探过手去，果然，那条失去知觉的残腿被紧紧压在了巨大的石块下。他继续在腿上摸索，手上沾了好些热乎乎、黏腻腻的液体，再一摸地面，也有好些已经冷掉的液体。恐惧瞬间笼罩在心头，他怕极了，害怕自己就这样死掉。
黑暗中，他摸到一只冰凉的手。“王老师？王老师！”牛亮紧张地晃着老师的胳膊，生怕她已经睡去不再醒来。没一会儿，那胳膊似乎动了动，牛亮这才松了口气。“孩子，有没有受伤？”这是老师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牛亮鼻子酸酸的。“我没事，好着呢！”他故意隐瞒了那条被压住的腿，不忍心告诉老师。“那就好……你怕吗？”
牛亮摇摇头。这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幸运”。
“真没想到，电视剧里演的场景自己也会经历！”老师的声音漂浮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空灵。牛亮似乎嗅到了淡淡的桂香，就像校园里那些小黄花一样。“是啊，呵呵。”他尴尬地点点头，在老师面前他觉得自己太卑微，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片刻沉默。牛亮紧了紧衣领，觉得一阵阵地发冷，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怎么了？感冒？”老师说着就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那里烫得仿佛冬日煤炉里火红的炭，“啊！你发烧了？”
“没事，没事！”牛亮抡起袖子擦了一把鼻涕，“昨晚烧得厉害，现在好多了！”
“那怎么还来上课？没去医院看看？”“我……怕耽误功课。”牛亮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为了听老师的课，只得撒了谎。“傻孩子！生病就该休息，要是在家里，兴许现在你就不用困在这里受罪了！”老师叹了口气，“我们聊点好玩的事情吧，这么冷可千万别睡着！”
牛亮憨憨地笑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六“对了，你为什么会想在宇宙里飞呢？”老师忽然想起他的梦想。
“自从摔断腿以后，我就想有双翅膀。”牛亮似乎不那么拘束了。“如果可以飞起来，我就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看世界各地的风景，甚至飞到宇宙里！就算没有腿也不要紧。课文里学过，越是失去的东西，就越想找替代品弥补。”
老师默默点着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原来，这个孩子并没有表面上那般毫不在乎。他把最介意的藏在了心底，偷偷埋着梦想的种子，却永远没机会发芽。
“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远很远，每次回来都要坐飞机。等我们被救出去，老师一定带你坐一次飞机！”
老师郑重地承诺，他们默默拉了勾，一百年不许变。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依然安静得可怕。他们不时拿散落的石块敲击头顶上的课桌，希望把这细微的声音传出去，让前来搭救的人们听到。
时间在黑暗里缓慢地流淌。牛亮觉得头越来越昏沉，眼皮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冰冷。他缩紧了身子，寒意还是一股股地蹿上他的后背。他情不自禁地颤抖着，喉咙干得像是要结痂一样，只得吞了几口唾液润嗓。
“老师，您相信蜗牛会飞吗？”良久，牛亮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个已经在幻想中问了老师几百遍的问题。
“我曾经见过一只会飞的蜗牛……”牛亮说起了那个奇怪的梦，声音越来越细弱，“如果蜗牛会飞该有多好啊！即使它们爬得那样缓慢，也可以随心所欲去任何地方……老师，您说这个梦会成真吗？”
“只要你相信就会成真，也许有一天，你也可以如愿飞起来！”
老师的声音像是蒙了层纱，缥缈又模糊。牛亮扯着嘴角，挤出他招牌式的憨笑，随即缓缓闭上眼——他已经没有力气来承载眼皮上的重量了。良久，头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人声和机器转动的声音混在一起，离他们越来越近。黑暗中，他仿佛看见一束明亮的光，一对翅膀在光晕里扑闪着。他用力抬起手，似乎触碰到那明晃晃的光亮，温暖顺着指尖淌进心底。
他知道，是他梦里的蜗牛来接他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