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文方终于等来了晓薇的通知，让他礼拜六晚上6点钟，在一家吕贝卡家附近的韩国料理店等。礼拜六晚上，文方5点一刻就到了，一直等到了6点半，晓薇与吕贝卡一道来了。
吕贝卡看上去瘦下一圈，不带妆，略带憔悴的倦容，使她急遽成熟了两岁，文方心里一阵酸痛。
对面坐下，晓薇递过来柯娟一家的三个指标——三份二期协议书，共计金额100万。至此，文方的帐户上实到投资现款总计已达1160万。
晓薇很识趣，什么也没点便借故匆匆离开了。临走握住吕贝卡的肩，给文方使了个眼色。
“你还好么？”大病初愈的吕贝卡先打来招呼，她的眼睛里只有关切而没有怒。
“嗯，我很好，你呢？”
“我也还好。”她下意识直了直腰，尽可能提振起精神。
“我不晓得要跟你讲什么，就是特别想见见你，呵呵，你肯来，我很开心。”
“嗯，我也是，我也想见见你。”
他们随意点了些吃的，服务生似乎吃不准他们够不够量，反复跟文方确认菜单，被文方一个极不耐烦的眼神吓退，托盘里盛满了歉意。
文方握住台面上那双苍白的手，冰凉的，仍旧戴着他送给她的那枚虎眼石指环。吕贝卡下意识往回抽了一下，没有挣脱，便也不再试图挣脱。
文方怜爱地凝视她，“你变了好多哦。”
“是么？我自己倒不觉得呢……不过你也变了，回到上海，人也变了回来。”
其实，还是没有变，她所了解的杜文方，只是冰山一角。
“说实话，我一直很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可是……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我反而变得让你厌恶。”
吕贝卡很想告诉他，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厌恶过他，一刻也没有过。但她还是说：“不再提了，只要林迟喜欢就好了……她还好么？”象在问候一位不在场的老朋友。
“哦……也还好吧，我是这么猜想，毕竟有段时间不见了。”其实前天还见过。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有点点喜欢她，可惜只见过一面，连句话也没有讲。”这倒未必是句违心话，既然她都能喜欢王小莉。
也许，所有与文方沾边的人与事，不分原则立场，她统统会尝试着去喜欢。
“Rebecca……你能原谅我么？”
“为什么需要我的原谅？你有你的自由，既然……既然有些东西我暂时给不了你……我是个骨子里很传统的人。”羞涩里却藏着坚定。
文方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可其实这一点在他心中并不起决定性的作用。自拥她入怀同枕共眠的一刻起，他以为她实质上已经倾其所有奉献了全部，于是叹道：“唉，都说爱一半靠说，一半靠做，但依我看，夸大了‘做’的成分，其实这两样应该是可以分开的吧？”他不能肯定是否真的想表达这层意思，但他眼下最想做的事，也只有极力挽回她。
“嗯，你不就分开了么？不过……我不会指责你。”一语双关，可也是无意的。她垂目，其实只想出来看看他，跟他开开心心吃顿饭，不再有力气与他辩论是非。
可她的话还是令文方陷于更为尴尬的境地。
菜上来了，文方为她夹菜，还动手为她翻烤牛肉，自己倒不吃，“你平常要多吃一点，不要学着人家去减肥，你原来的样子不晓得有多好看呢。”
她望着自说自话的他，很想反问：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学人家减肥才变成这样的么？
晚上8点钟，文方送吕贝卡回家。
吕贝卡从车上下来，回身道：“预祝我生日快乐吧。”
文方一惊，去看手机，今天是2005年11月26日，忙问：“哪天？”
“看来，我的资料你始终都没仔细研究过……不过还早，明年的11月25日。”
“嗯？”他又一次时空错乱，“昨天？”
“呵呵，不要紧，明年的昨天，记得跟我说‘生日快乐’。”
“Sorry……”车窗里探出一颗歉疚以至懊悔的脑袋，目送她进了楼梯间……
接下来的三个礼拜，文方计划中的金字塔，内部正发生着惊人的裂变，已经不再严格遵循金字塔的形状，底部变得越来越庞大。不仅一期投资人在分别完成三个硬性指标之外又拉来更多的二期参股人，且连三期都已经迅速产生并初具规模。
人数上，二期从原规划的9人，扩大到15人，三期也已经有23人加入进来。文方不认得这些人，更没有照过面，但从晓薇这个口子收收发发的协议书来看，大致能够梳理出其中的关系脉络。这个日渐壮大的网络正按照文方最初制定的那几条基本规则急速运转着，每一位成员都同时扮演着投资人、介绍人、管理人的三重角色。
文方的脑子始终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根据一天一变的网络发展形势，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生怕某个细节出了纰漏，葬送他的全部身家乃至卿卿性命。他会一丝不苟地在原有模型上逐笔添加投资人及金额，还在电脑里专门建立了投资人档案。
晓薇大约每三天来寻他一次，递交已签协议，并从他这取走签名盖章的空白协议书。他的打印机因此而变得越来越繁忙，私人帐户上的数字几乎每天都不止一次被改写。直到第三个礼拜的最后一天，帐户余额已增至3200多万元，人均投资金额为78万元。
这天一大早，晓薇又要上门去寻杜文方。在自家楼下意外地被楼下捡破烂的李家阿婆叫住。只见她一脸冰释前嫌追加讨好的笑，“听讲你家亲眷有发财门路，老话讲‘远亲不如近邻’，碰到这种好事体，我老太婆总要厚起脸皮来求你的，也算上我家一份吧？不管哪能，我们两家楼上楼下这许多年数邻居做下来了呀。”晓薇一惊，惊的是小道之迅，“啊……对的……”心下又想，这许多年数邻居做下来，你我两家除了几次吵相马，好象也没啥往来吧？不过转念她又笑了，“应该的，应该的……过几天吧，我上门跟你去讲。”望着晓薇匆匆的背影，李家阿婆的手在腰间局促地上下搓着。
（注：吵相马，沪语，本意是为了象棋里的“相”与“马”的走法而发生争执。简而言之就是吵架。）
由于文方需要晓薇这样一个口子，来联络一期的三个牵头人，却又不情愿让所有的协议书全经她一人之手，见了她来，便与她商量，是否有必要聘个助理。精明的晓薇当然是以节省成本为由极力反对，宁肯自己辛苦一点。好在文方心里有底，即便晓薇暗中记下所有投资来源，却仍旧难以通览全局，更追踪不到他的资金去向及后续意图。事实上，他已经开始着手筹划转移资金了。
到了这个阶段，杜文方算是彻底收不了手了。同时他也意识到，未来也不再有机会这样跟吕贝卡解释：亲爱的，其实这一切全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为了能把你从你爸爸手里顺利过户到我名下……
可失去了吕贝卡，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压力源自于柯娟夫妇那头。
每日必阅八九份报刊的卧槽虎，有一天看到一则消息，是关于一起发生在广东汕头的集资诈骗案告破的新闻报道，涉案金额高达80多亿元。由此他开始警觉自家连同亲朋好友的那150万参股本金。他将杜文方的协议规则与新闻报道上所叙述的作案手法相对照，归纳出惊人的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在杜文方的投资结构中，全是彼此关联的“自家人”，且存在着看得见盈利前景的实体投资项目，金额也远没有那么巨。
不过后来经他反复推敲，还是发现了诸多疑点。他跑到书报亭，将余下的十几份报纸全包了下来，还嫌不够，又复印了几十份。他这是想分发给所有投资人，并意图绕开杜文方，与众人商讨投资的安全性。他首先想到要打电话给晓薇，因为她应该掌握几乎所有投资人的资料。果然，晓薇手里完整保存了截至目前为止所有一、二、三期投资协议的复印件……
文方是从晓薇那得知这一消息的。晓薇没有明说自己的顾虑，只是向他“客观”反映卧槽虎的一系列作为，并补充道：“既然问题现在已经摆到台面上来了，你消极等待不如积极应对，跟虎兄解释清楚就Ok了。”
文方当着晓薇的面给卧槽虎打了个电话，怒不可遏道：“虎兄，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在拆我台么？”
“杜总千万不要误会啊，我们也只不过是从现实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这年头攒点钞票也真叫不容易，资金安全总归是要考虑的，你不会连这一点也不能理解吧？”
“资金安全？我问你资金安全靠啥来保障？信用对不对？他付总的信用有问题么？我杜文方的信用有问题么？不晓得你在担心点啥？”
“付总的信用当然是没有问题，而且我们也绝对不怀疑你跟付总之间的交情，但是话又讲回来，仅此一点是不够的，还有两方面因素杜总大概是忽略了。”
“哦？讲来听听，哪两方面？”
“先讲第个一方面，我们以前是不了解商铺租售，那现在连我自己也参与进来了，大体也就了解当中的来龙去脉了，我粗略匡算过，你手里的10爿店，全部租出去，月租金回报也只不过就是区区20万的样子，那么我们忽略税费好了，季租金回报就是60万，也只能是刚刚够支付一期的红利，Ok！我就当你学雷锋，那么将来雪球是越滚越大，单靠这些店铺，你会越来越支付不起后期的红利，你敢保证绝对不会动我们的本金么？”
“鸭孵卵，脑子里不晓得在想些啥，我不动你们的本金，我要你们投钞票进来派啥用场？摆在我的户头里拗拗造型，然后就要我分红给你们？你以为只有这10爿店么？除了这10爿店，离我的规划目标还有70爿，看来你都忘记了哦，当初是不是你虎兄老起劲的，鼓动我做做大？做大当然是要资金的咯，老实跟你讲，目前已经跟付总敲定了另外20爿店，还没签，不过也是需要从别人手里接盘的，不需要投入的么？另外，啥叫以租代购你给我搞搞清楚，你只当我是个二房东了吧，我最终是要拿到产权的啊，虎兄，这些要不要钞票？你讲讲看要不要？！”
（注：鸭孵卵，沪语，意指不懂装懂的人。）
“好，这方面我就当不存在问题，那再来讲第二个方面，你杜总的信用哪里来的？应该不光是从你跟付总的交情上来的，讲穿了付总跟你关系再好、感情再深，你们之间也不过就是协议关系，而且你自己一开头也讲过，假使你出了任何问题，店铺他是要照样收回的，基本上没有什么风险。我感觉最关键的因素在他们吕家身上，这一点明摆着的，当初我们一期三户人家全是通过Rebecca认得你的，大家都看到你们在轧朋友，而且大家都觉得你们的关系老笃定的，但是现在你们分手了，这就是大家没有想到的了，所以投资人有那么一点担心，也是人之常情的事。”
那第一重质疑，文方只消三言两语便能驳得他体无完肤。可他恰在这第二重顾虑面前汗颜了，声调立即低了个八度，道：“哦，那么意思就是讲，因为这一点，你们就要来质疑我的信用是么？事实上，我跟Rebecca不管有没有那层关系，我这个人就在这里，哪也不去，还能有啥问题呢？懂不懂啥叫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老拿吕家说事啊。”
“话虽这样讲，但是没有了那层关系，我们心里就没有底了，毕竟我们对你杜总又做不到知根知底。”
“那我是没办法了，你们有谁不想做下去的，马上给我提出来，按照协议，本金一分洋钿也不少，我全数退还给你们。”
他卧槽虎似乎也并不想一路把话往绝路上赶，听了文方这番失了弹性的话，慌忙在电话里客套地笑，又道：“当然啦，彼此了解大概只是个时间问题，毕竟到目前为止一次红也没分过……我Ok的，杜总的为人是摆在这里的，信不过，我也不会进来挤闹猛。”
可真实的情况又是怎样呢？那头毕恭毕敬放下电话的卧槽虎，气得手都止不住抖了起来，在柯娟眼前比出三根手指，说：“假使Vivian给我的数据是准确的，那么他杜文方现在的活期户头上应该已经有三千多万现金了，他要是这个辰光拍屁股走人，那就完蛋了。”柯娟显得比丈夫更激动，拍着饭桌吼：“看看，当初我哪能讲？当初我哪能讲？”
“哪能讲哪能讲，天底下聪明人就你一个？传单我是已经散出去了，这出头鸟我也是当了，三千多万啊，开玩笑！我们占了几分之几？其他的聪明人会无动于衷么？同绳蚂蚱懂么？”卧槽虎站起身来，如一头反扑的猛兽。
“不行，到头来大家都这么想——又不止我一家，最后一道完蛋。”
“那你还要我哪能？”
“要不要通通路子去寻付总？总要让我们吃粒定心丸。”
“付总？唉，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现在这桩事跟人家付总哪怕还有一毛钱的瓜葛，我早就去寻了，还等你来提醒我？”
“怎么可能？这事跟他付总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OK！那我就这么跟你讲吧，付总跟杜文方签的协议是真的，合法的，OK？杜文方跟我们签的协议也是真的，但合不合法，我还在研究，OK？付总甚至不晓得我们的存在，OK？他对我们的处境更是连同情的义务也没有，懂了么？”
“唉，讲到底太不牢靠，既然他答应不短我们的本金，那索性我们认输好了，这种钞票我们不赚了。”
“戆徒！也正因为他被我逼到了这步田地，还讲得出‘退还本金不打折’之类的话，我才要往后再看看，还没到那一步呢。”卧槽虎嘴边一丝阴笑，好象刚才电话交锋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精心设计出来的。
柯娟无语了，低下了焦虑的头……
至此，对于杜文方来说，骗局与爱情的双重危机已正式交汇在了一起，全面信任危机正在抬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