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不信,我生来就是个运气很差的人。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壮实父亲就患了一种莫明其妙的病,仅仅过了三天,就死了。后来,母亲带着我改嫁,生下我妹妹时,继父也同样患上了种莫明其妙的病,又死了。族里长老说我母亲命相里克夫,这种说法一出来,我母亲立即被当作毒蛇猛兽,人们躲得远远的,没人敢给她张罗改嫁的事了。寡居的母亲拉扯着我们兄妹俩,日子过得清苦不说,还被人瞧不起,让我从小就饱受别人的冷眼。
冷眼归冷眼,我和妹妹还是健健康康地长大了。我比妹妹整整大了6岁,我上初中一年级时,妹妹上小学一年级。母亲一度把我和妹妹撂在家里,出去打了几年工。她做的是制衣工,负责成衣生产线上的某一个环节,或许是安装一只袖子,或者是安装一只口袋。她在遥远的地方没日没夜地工作的时候,我和妹妹就在家里为争抢某一件玩具打闹,或者在逗着邻居家的狗,或者正在背着书包一起上学。那时,我曾经想像过母亲工作的环境,或者是她所在的城市,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曾有过去看看的念头,但终于没有去过。
我们的爷爷奶奶,也就是我继父的父亲母亲,大约也相信我母亲命硬的说法,对母亲总是没有过好脸色。当然,也对我没有好脸色,甚至是他们家的嫡孙女,我的妹妹,也没有受到过很好的待遇。但这并不影响我和妹妹长大,因为我们的确长大了。我读到了高中,而且成绩出人意料的好,这让我们的爷爷奶奶很奇怪,并终于对我好了一些,能让我吃饱饭了,并且偶尔给点零用钱。当然,妹妹的成绩也也人意料的好,这真是把爷爷奶奶搞糊涂了。
这并不是说我的命运从此就好了起来。我说了,我的运气一直很差。有一回,大概是我12岁的时候,也可能是13岁吧,一条邻居家的狗竟然咬了我一口。这真是背了时了,那条狗跟我是很熟的,我曾经逗过它玩。它咬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买了几个肉包子,没有给它吃,它趴到我身上来抢,我踢了它一脚,它就反咬我一口。咬的地方是手臂上,至今还留着它的牙印呢。这还不算,有一天晚上我走在平地上,竟然摔了一跤,我反复看了那个摔跤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第二天早上我再次经过那里时,我又去琢磨了一下,发现我的鞋带还在那里,不过是缠在路旁的一棵树桩上。也许我当时没顾上系鞋带,以至于鞋带松开,正好缠在了树桩上,把我拌了一跤吧。这真是人倒起霉来,喝白开水也能塞牙。
不好的运气继续困扰着我。当我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迎接高考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必定能考上重点大学。老师和同学还有我的乡亲们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态,在关注着我。爷爷奶奶破天荒地给我煮鸡蛋、炖墨鱼排骨汤,还买来了据说很管用的营养品,每天亲自监督我吃下去。这让我觉得很感动,但我并没有觉得很有压力,相反,我也相信我一定能够取得好成绩,然后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离开这个倒霉的出生地。
是的,倒霉的事并没有就此罢休。我很顺利地完成了前面三场考试,并且考得不错,当我雄心勃勃决心在最后的冲刺中超常发挥时,我麻烦来了。我的肚子先是有点痛,接着很痛,接着痛得在床上打滚,死去活来。尽管我咬紧牙关想挺过去,可这种努力除了憋出一头的汗,并没有见到真正的效果。我被送去了医院,被诊断为阑尾炎,并且需做阑尾切除手术。我当时就声嘶力竭,大吵大闹,把医院吵得跟发生了惨案似的。以至于后来我路经那家医院时,我心里就充满了愧疚,觉得很对不起那些被我骂过踢过的医生们。我痛恨该死的阑尾炎,痛恨该死的手术,也痛恨这倒霉的运气。我知道我完了,所以我只能歇斯底里,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
结果,唉,结果可想而知,我的最后一门成绩是个零蛋。我的前几门非常满意的成绩,加起来也不过够得上专科,我的大学梦被粉碎了。老师失望了,邻居们笑了,爷爷奶奶为那些煮鸡蛋、炖墨鱼排骨汤和营养品心疼了。母亲抹了好几天的眼泪,连出去打工的心也懒了。也许她觉得费尽心思供着我,希望我出人头地的想法,实在是件痴心妄想的事。我真是个倒霉透顶的可怜虫。我除了得到妹妹的安慰,不,应该是鼓励,我除了得到妹妹的鼓励外,剩下的就一无所有了。
我那聪明早熟的妹妹--我不得不说她是个聪明早熟的女孩,因为她见识超凡,她不相信命运,只相信努力,并且一直很努力--鼓励我说:“哥,没事,你行的,我们明年再来。”我却有点心灰意冷,我说:“我是个倒霉透顶的人,我做什么都不行的,我不相信明年。”然后妹妹就哭了,哭完之后又骂我没出息。她比我小6岁,她竟然骂我没出息,这让我听得很不是滋味,当然我也感到很解气。我觉得她骂得对,她骂我并不是因为恨我,而是关心我,让我重振雄心。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她没有理由恨我,或者看不起我。
妹妹转眼间进入中学,而我有几个月无所事事。我不愿意去补习,不愿去学校,甚至不愿见到老师或者同学。我把自己关了起来。关了一段时间后,我对唉声叹气的母亲说:“你让我去当兵吧。”
我的沉默寡言的母亲,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盯着我,就像我不是她生的,而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样。她盯了我半天,这才用她那低得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当兵,行吗?”她一直用这么低的声音跟人说话,好像怕别人听到,或者希望别人忽略她的存在似的。我说:“为什么不行?”然后她就点点头,说:“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苦,换个环境会好些。”然后,在某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我辞别郁郁寡欢的母亲和泪水涟涟的妹妹,头一回坐上了火车,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照说,在军营这个神奇的地方,我的霉运应该结束了。可是,这话说得未免太早。我觉得霉运简直像是幽灵一般,缠附在身,不管我到哪里,它都纠缠不休,没完没了。以至于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了。
事情是这样的。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我以优异成绩完成了所有的课目,并获了一次嘉奖。我的班长把我领到他班上的时候,就跟捡了个宝似的,一路上逢人便说:“这是这批新兵里的尖子,分到我班上来了,你看这身板,不错吧?”说完,他还在我胸前锤了两下。听得出,他的自豪感是发自内心的,我几乎能触摸得到,以至于把我的激情也带动起来,把我的胸部撑得高高的。
班长让我睡在他的下铺,我不干,坚决要求睡上铺。班长觉得我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对我就更喜欢了,并且遵从了我的意愿,让我睡到他的上铺去。班长是四川人。我喜欢四川人。这不仅因为我喜欢吃川味火锅,还因为四川人豁达,热情,吃苦耐劳,有包容心。我这样说不是为了拍班长的马屁,因为他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喜欢四川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特别喜欢看《三国演义》,喜欢蜀国,喜欢蜀国的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个个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也喜欢神机妙算的蜀国丞相诸葛亮。而蜀国的首都就在四川成都。
这位四川籍的班长让我觉得很温暖,既而激发出我前所未有的训练热情,我训练得更刻苦了。在头一年的军事大比武中,我竟然为班里赢得了两项全团第一,甚至在后来的集团军比武中,我还为团里争得了更高的荣誉。这样,不仅是班长对我好,就连排长连长甚至团长政委,也对我刮目相看了,认为我是个可塑之材,在军营这座大熔炉里必定大有可为。我开始制定雄心勃勃的计划:我要考军校。
接下来,我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由上等兵变成了一级士官,并如愿以偿当上了副班长,给老班长当起了副手:副班长。这个进步对于我来说,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我的民主评议及各项考核成绩几乎全优。这对于一直厄运缠身的我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我开始产生幻觉,觉得从前的厄运一定从我身上消失,去眷顾别的倒霉蛋去了,而我的新生活即将开始了!
我向考军校的目标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就像开车一样,我现在驶入了高速公路,不能调头,不能刹车,甚至不能减速,只能一直往前高速前进。我发挥着我的聪明才智,竭尽所能去配合做好副班长的工作。正当我忘记我是个倒霉蛋,并因此而得意洋洋的时候,我那形影不离的霉运,再次光顾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反思着这件事。我觉得这次不能怪我,要怪的话就怪我那位四川籍的班长不该回家探亲。班长不在位,副班长顶上去。这一天是投弹训练,而且是实弹。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你就能想像得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我当副班长当得有点头脑发热,把该注意的事项都丢到脑后去了,结果是,我们碰上了哑弹!通常情况是,碰到这种情况,我们该立即报告给上级,请专业人士来排爆。可我实在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觉得我是个不一般的副班长,我能处理这种小事。我带着一个战士冲上去,想要看看哑弹是怎么回事,并试图排爆它。可是,我看到的却是它漫天飞舞的样子,就像我去当兵时的那场雪一样。不过飘舞的不是洁白的雪花,而是红的火光,灰的尘土,以及被震得不停落下的绿色的树叶。我下意识地挡在那位战士的前面,但我同时被弹片和厄运击中。我好像骂了一句:“******什么哑弹!”接着便不省人事。
训练事故!这是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清醒过来时大脑的第一反应。我眼前还在飞舞着红的灰的绿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睁开眼睛,不过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却让我脸上发痒。我抬手去揩,却被另一只厚实的手把它们揩掉了。接着便听到一声欣喜的声音:“醒了,罗亮你醒了!你小子总算醒了!”
是班长。听到他的声音,我的不争气的眼泪马上便涌了出来。我不想看他,或者我不敢看他,眼泪正好帮了我的忙,替我挡住了视线。我也不揩了,嘴里却喃喃说道:“完了。我******全完了!”
“没事,你小子命大呢,只擦伤了点皮。过几天就好了,就可以回班上去了。”班长的声音很高兴,好像我死了又活过来了似的。
我继续重复着说:“我完了,我******完了。”
是的,我完了。我不过是被擦伤了点表皮,之所以在医院躺到了医院,是因为被当时的冲击波震晕了,于身体丝毫无损。可这并不代表我没完,因为接下来我的雄心勃勃的计划落空了,我的档案中有了一个无处不在的污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然后,一切好运都离我远去了。我那该死的霉运如影随形,我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我在默默无闻中度过了余下的时光,然后打起了背包,走人。
需要一提的是,我的四川籍的班长也托了我的福,我的霉运把他送回了他的四川老家。而这位朴实敦厚的老班长,估计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后还会跟我这个倒霉蛋扯到一块来。要是事先知道的话,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先不说他了。还是说说我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