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明月失去了母亲。母亲是在睡梦中离开的,一点征兆也没有。她从那时认为死就是悄无声息的一件事。后来日复一日严重失眠,不单单是因为继父,也有母亲的原因。她骨子里是恐惧,恐惧自己一觉过去就再也醒不来。明明是厌倦这个世界的,可是每到深夜,都不敢闭上眼睛,怕和母亲一样消失。为什么总这么矛盾呢?没办法,人体内有数以百万亿记的细胞,不矛盾就不是人了,草履虫简单得只有一颗细胞,可连自己的存在都不知道。
晨星曾经对她说,所有想死的人都死在一瞬间。那一瞬间不是人想死,是冲动想死。冲动过后是什么?活下来的会后悔,活不下来的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她一直记得那一天,晨星在电话里对她说:“如果实在难过,实在想自杀,那就饿死自己。”这个办法是叔本华想的。他是个真正接地气的哲学家。明月有次想死,试过这办法,饿到第二天,才发现饥饿比死更难受,那时候她才真正懂得古代那句“死也做个饱死鬼”那句话的含义了。吃饱了之后,又不想死了。“大多数的忧郁是因为没吃饱。”她帮忙维护音乐之声的网页时,曾一度在首页写下这么一段话,说是戏谑,也有一点儿道理在里边。
那时四处都在谣传2012年世界会毁灭的谣言。明月因为约定也跟这个2012的期限有关,于是也去网吧看了一遍。原来地球的末日就是人类的末日。看完后,她又上网搜了搜,发现到处都有人言之凿凿地预言,玛雅历法终结的那一天,就是世界毁灭的那一天,为了论证这一点,网友列举了近几年近乎巧合的天灾人害,甚至不惜把老祖宗的《推背图》搬出来解析,在谣言上真正做到了中西合璧。这样的学者精神也让明月动摇。她是年轻人,照理不该信,可是当时的环境都是宁可信其有。当谣言的基数一大,就是事实,专家跳出来澄清都没人信。明月不怕世界末日,因为世界末日不像自杀,自杀是孤单单地去,世界毁灭是大家要死一起死。有了陪伴,哪怕死亡,都不再可怖。
那之后,明月总是想见晨星。晨星白天休息,晚上上班,只有上班前一段时间才能顺路来陪她。雨雪天开车,其他时间就骑自行车。明月就给他带到那个公园去,大多数时间他推车,她站在他的旁边,碰上冷天,她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取暖。在公园绕几圈,他就该去上班了。晨星一个月有四天假期,明月一个月只有两天假。她每次都等着那两天,两个人能在外呆一整天。就在那两三年,两个人把首都逛遍了,明月重回北京的时候在车站被送了一张地图,她展开贴在房间里,每次和晨星去一个地方就点一个小红底,最后发现红点都快把整张地图淹没了。能在2012年之前走完也好。她不贪心,不幻想和爱的人走遍全世界,能把整个城市逛遍就好了。
她们的感情不断地加温,加温,最终她先膨胀了。同渡爱河,先沉到底的一定是女人。她不说而已。有一次晨星感冒了,时间已经是午夜了,她非要去找他。她怕一切疾病。小病大病在她眼中一样可怕,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阴影。她害怕他也会在某个睁眼的瞬间,彻底从自己消失。她打车,跟出租车司机说家人出车祸了,要让他以出车祸的速度开车。司机尽量挑最近的路线,最快的速度,一路狂飙到晨星家。午夜上道路宽敞,红绿灯也会看眼色,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她人不到半个小时就杀到了。晨星从楼道下来的时候,鼻子还堵着,说话瓮声瓮气,她冲上去就抱住他。爱就要爱彻底,不留一点儿遗憾。渐渐的,她得到了回应,他们谈起了未来。他说他未来要回天津,从父亲手里接手药材生意。明月也说她去天津,去做全职太太。月亮很大,大得盖住半个天空,月光之下,一切都璀璨可爱,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也说话,也不说话,只是坐着就是最开心。
一年,一年,又一年。十个人的约定还在,但明月早已经不想死了。这几年,周边的事全变了。明月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林,她曾经姓过霍,也姓过白,如今,她终于姓了林。她觉得在中国古代,女人嫁给了谁,就随夫姓,她和晨星,只不过差了个仪式罢了。晨星的电台也要改版了,他也不打算干下去了。他说:“我的人生本来就是百川东到海的过程,做主播算是川的尽头了。”唯一不变的就是她们相爱这种事。
到了2012年12月20号,明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晨星工作的电台。那地方暖烘烘的。她坐在他旁边,只是看他,怎么都看不够,他的眼皮躲闪着,有时候会笑着看看她。没过多久,12点了,就听见一声钟响,时间往前跳了一天,节目开始了。已经是末日了啊。明月屏住呼吸,坐他身边,整个人都想睡觉。她困了太久,没想到靠在桌子上就睡着了。晨星把外套搭在她身上,她知道,梦里都笑。睡到下半夜,晨星要出去一趟,明月想跟着,结果晨星不让。她就帮他看发到电台来的短信。一条一条。看着看着,她的右眼皮儿开始跳起来,心也慌起来。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逼来,让她无法安息。她想起母亲,闭着眼睛,冰凉地躺在自己面前。她牙关打颤,用手机反反复复地给晨星打电话。打不通。一直打不通。他由于常年呆在直播间,手机都是静音,但还是有一点小小的震动。他不会听不见。明月紧张地看看时间。偏偏今天是所谓的末日。
怎么偏偏是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