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收拾好全部的家当——不过是一个旅行包加一个书包,去了白老大的家里,白老大的老婆看她是带着东西来的,十分警惕,到中午连饭也不做,假装擦桌子,实际上是偷听。老白也来了,坐在一边垂头叼着烟卷,像在思考中的哲学家。如果不扒掉层人皮,估计谁也看不出他的禽兽样儿。明月的手在颤抖,慢慢握成拳头。她就靠在门边,东西放在门口。
白老大挠了挠头,拍拍沙发说:“你坐啊。”
她不回话也不动。语言功能在这些人面前明显退化,她的内心里已经暗暗认定跟他们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自己是行货,买卖是他们的事,听天由命罢了。
“你听我说啊。”白老大酝酿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你看你也18岁了,成年了。既然大学没考上,你说说,是什么个打算?”
看她不说话,老白使劲儿吸了一口烟,头抬起来说:“她想读,我还供不起呢。这些年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大哥,你是知道的,我也就是个掂勺炒菜的,是力气活,能挣几个钱?这几年,算不算对她仁至义尽了?”
他们像是唱戏对词儿,互相点头,互相赞同。
“你看要不这样。”白老大说:“你几岁就跟着你妈出来了,有好些年没看见过你爸了吧?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了吗?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说着白老大拿起一个信封,里面是钞票,又把手写的地址叠起来,一起装进去,递给明月。明月接了,放到包里,对白老大说:“叔,谢谢你几年的照顾。”
她的一系列动作连贯而不带有感情色彩。出了门,她走到一家快餐厅呆坐着,不知道该去哪。虽然她去哪都能存活下来,但是心里空落落的。想起他们提的那个生父,明月还有印象,这印象只是来源于一张照片。明月的母亲马美丽原来的钱包里总夹着一张灰白的结婚照片,当初明月问起,马美丽就搂着她,告诉当初她和她父亲结婚的故事。不过说完故事,马美丽总会破口大骂,他父亲姓霍,母亲就把全世界姓霍的骂了个遍,连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霍金,也会指着电视说:“霍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可眼下霍家是唯一的亲人了。明月也想留在首都,但那点钱根本不可能。她一个18岁的小姑娘,无依无靠,想独自生存难度可想而知。正好快餐店里的电视在播“扫黄”系列新闻,当主播说最小14岁的时候,她忽然一阵心寒,想想,还是回家一趟。毕竟是生父,不说让他负什么责任,毕竟这么多年,好歹看一眼。反正眼下也无处可去。
明月去搭地铁,这趟地铁是往火车站去的,挤得她像块海绵,在人缝中间变形。下地铁再去火车站挤一回买票。她买了慢车。下午五点开车,第二天五点到。车票上的城市,是她出生的地方,但她全无半点印象。坐上车,她才发觉起自由的好处来,随便去哪里,不用看人脸色。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哪怕坐着难受,也觉得新鲜。外面的天地怎么那么宽敞呢?
第二天,她到了全然陌生的城市。火车晚点,到站六点了,那时候周围还是灰蒙蒙的,一问,去镇子的班车八点开始发车。她去候车厅等到八点,然后坐上班车,回那个镇子。在大巴车上,她的心里很忐忑,就像推开一扇陌生的门。那个镇子是被一条大河环绕着的,所以桥很多,架在一起有种重重叠叠的美感,下车的时候,她朝远处看了看,山很亲切也很远。青山绿水在建筑的夹缝里顽强地生存着。明月一路打听到了霍家门前。那是一栋四层高的楼,面朝着街市,背后就是河水。大门虚掩着,一推就开,院子里种着树,但落叶很少。
“你找谁?”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问她。随后,又走出来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这是双胞胎姐妹花。只不过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眼镜。
“请问,这里是霍家吗?”明月问。
“对啊,你找谁?”
正说话,又出来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头发盘着,穿着旗袍,一看就是利索人,她的语气冷冰冰的,“怎么了?”
“妈,找咱家的,不知道是谁。”
“你找谁?”这个女人牵着的男孩大约有十岁,倒是圆嘟嘟的。
“我找霍如海。”
那个女人动了动嘴角,“进来坐。”
几个人走在前面,把她引到沙发上坐。那个女人对牵着的孩子说:“小帅,去叫爸爸。”
那个叫小帅的孩子咚咚咚上楼,又咚咚咚下楼,不一会儿,一个矮个子,白脸皮的中年人下来了。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看起来,她的眼睛很有几分像他。明月站着,霍如海边下楼边打量来客,脸上先是疑惑,又带着点好奇,最后忽然涨红了脸,还没完全走下楼梯,他就说:“你是……明月?”
明月点点头。在一旁的女人看来是管家的,斜着一双精明的眼睛,像狐狸那样打量一圈,说:“谁?”
霍如海被女人这么一瞪,顿时兴奋没有了,整个人像鼠类往后缩。那最后两步台阶就是迈不下来。他在这个女人面前,就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连看她都是悄悄抬头:“明月,是美丽的孩子……是家美、家娇、家苗的妹妹。”
这下整个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明月。她不知道自己前面有三个姐姐。而家美、家娇也没想到自己除了家苗,还有一个妹妹。正在震惊之余,一个老太太回来了,看着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她说:“都堆在这儿干什么?”
霍如海小心翼翼地说:“妈,这是明月。”
“明月?哪个明月?”老太太嗓门亮堂,中气足,年轻吵架吵多了,肺活量就大。
“美丽带走的那个……”
老太太听儿子这么一说,和她们一起定在那儿,管家的女人先说话:“都晌午了,她估计还没吃饭呢,我去买点菜,准备做午饭。”
女人说着,给家美、家娇一使眼色,那两个姑娘十分顺从地跟着出去。小孩儿缠妈妈,也一块上街去了。转眼客厅里就剩下三个人,霍如海和老太太大眼瞪小眼。女人走后,霍如海的胆子明显大了起来,说:“明月都这么大了……长得可真像你妈啊。”
明月点点头,霍如海接着用手比了比,说:“这都多少年了?你走的时候才这么大一点儿……”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血缘牵着,感觉上早已与陌生人无异,所以谈起话很是尴尬。一个不问,另一个就不会答。老太太端详良久,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不知道没想到什么。是没想到她再回来?还是没想到当初差点掐死的女娃,一晃长这么大了?明月不知道说什么,只顾看客厅里的一尊菩萨,慈眉善目,似乎只有它才是用真面孔对她。
“其实,在美丽去世的时候,我就接到了电话。最近,他们又打电话来了。”霍如海说了半句话,后半句始终憋着,一点小小的家事,他闹成新闻发布会那样。
“你倒是说啊。”老太太急了。“吞吞吐吐,像个葫芦,吐不出点啥。”
“他们早就想叫咱们把明月领回来,那会儿这孩子正住院……这次又是。”
“早先咋没听你吱声啊?”老太太推了一下儿子,又捶了一下。
霍如海缩着肩膀,说:“我怕雪琴知道了……”
“她知道怎么了?”老太太一提儿媳妇,嗓门亮堂了八度,“这是你的女儿,你的事,你像个窝囊废,走了个马美丽,又来个王雪琴,哪一个都把你治得死死的。”
“妈,你小声点……”
老太太不理他,转而对明月说:“孩子,我是你奶奶。你妈的事我也知道,唉,都过去了……既然来了,就是来了,安安心心的。先别管那么多。”
没想到霍老太太和马美丽斗了那么长时间,最后还是有感情的。晚年的霍老太信了佛,大概是想起之前的事,总是觉得罪过,因此总有点将功补过的意思。中午吃饭,一大家子人围着一张桌子坐,明月扒拉着白饭,虽然不说话,但话题一直是绕着她展开的。说起来,王雪琴算是明月的继母,高颧骨,说什么话总尖尖的,她一直冲明月说话,明月开始还应和,后来变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说来说去,最后说了一句:“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啊?首都可跟我们这小地方不一样,那繁华着呢,我们这儿穷乡僻壤,晚上十点就没亮灯的了。”
老太太把碗一拍,说:“吃饭还管不住一张嘴。”但吃着吃着,老太太自己也絮絮叨叨起来:“月儿啊,无论怎么说,你是我孙女,和家美、家娇、家苗是一样的。家美、家娇都读大学,家苗又复读,平时家里没什么人,你就留下和我做个伴。”
小帅这个时候吵着要他母亲剔鱼刺,王雪琴反手一巴掌,打完还骂:“吃饭吵什么?不知道食不言,寝不语吗?平时怎么教你的?”
第二天,老太太把明月安排到镇上的幼儿园当幼师,当时盖这个幼儿园,霍家没少捐钱,因此园长欠个人情,正好补上。明月从没想过在这里安顿下来,可是霍老太太看得比她清楚,偷偷对她说:“现在家里的事全是王雪琴在管,你爸那个窝里窝囊的样儿,也给不了你什么,你呐,才十八岁,得自己想办法给自己留点儿后路。这儿工资4000,不算高,但能攒点零花。你现在也没地方去,不如先安顿在这里。”
“我……”
“我听你爸说,你还要吃几种药是不是?咱这儿没有,你就把药写在单子上,我让黄医生给你带。”
明月点点头,现在奶奶是她最亲的人了,尽管她之前一心要掐死她。马美丽无形中也救了霍老太,如果当初真掐死了明月,她肯定是要蹲大牢的。
明月没想到自己在那个镇子一呆就是两年。这两年,明月总梦见那个路口和骑单车的少年,他三番两次出现在她的梦乡里微笑。她也曾借了收音机找他的节目,却根本搜不到那个信号。也对,毕竟这里和北京隔了12小时的火车。她和他的约定,隔了小半个中国,再见看来遥遥无期。
直到两年后,她踏上了北上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