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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卷九唐宋文

驳复仇议

柳宗元

【导读】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原籍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和政治家。他在中国文学史的重要贡献,是与韩愈一起成功地领导了唐代古文运动。他诗文并工,尤擅长散文。有《柳河东集》传世。

本文反驳了陈子昂在《复仇议状》中提出对徐元庆应“诛而后旌”的矛盾主张,认为应该“穷理认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赏和罚、褒和贬应该是统一的。他指出如果官吏依仗权势,挟私怨违法杀人,而又没有得到惩处。受害者的子弟在呼号无告,贪冤负屈时。可以复仇,而不应受到诛戮。这种主张在当时对人民是有利的。

本文观点鲜明,逻辑严密,说理清楚。是作者在长安任礼部员外郎时所作的一篇有代表性的政论文。

臣伏见天后时[1],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2],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3],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于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4],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5]。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6],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治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7]。旌其可诛,兹谓僭[8],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

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9]。向使刺谳其诚伪[10],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11],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12]。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13],虐于非辜[14],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15],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16],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

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17],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18],是悖骜而凌上也[19]。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族焉?且其议曰[20]:“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21]。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22]。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调人[23],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24],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25],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26]之道圆,复仇不除害[27]。”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28],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29],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注释】

[1]伏见:看到。“伏”是俯伏在地之意,和下文的“窃”都是旧时下对上书面所用的敬词。天后:武瞾(zhào),即武则天。[2]同州:唐州名,辖区相当今陕西渭水以北、洛水以东、黄梁河以南地区。下邽(guī):今陕西渭南县东北,当时是同州属县。[3]县尉:主管一县军事、治安的长官。[4]谏臣:陈子昂在武则天时曾任右拾遗之职,其职责是向皇帝提出批评建议,进行劝谏,故称谏臣。[5]过:过错。这里作动词用。[6]贼虐:逞凶害人。[7]黩刑:滥用刑罚。[8]僭:非法,过失,超越本分。[9]统于一:指使礼和刑的目的与效果归于一致。[10]向使:假使。刺谳(yàn):侦查审讯定罪。诚伪:真假。[11]原始:推究。端:头绪、缘由。[12]判然:明白地。离:区别。[13]奋:施展。吏气:当官的气焰。[14]非辜:无辜。[15]枕戈:睡觉时头下枕着兵器。指时刻不忘报仇。[16]介然:坚贞的样子。自克:自我实现、自己能完成。[17]愆(qiān):失误。[18]戕(qiāng):杀害。[19]悖骜:桀骜不驯。[20]议:指陈子昂写的《复仇议》。[21]大戮:指死刑。[22]暴寡胁弱:侵害孤寡威胁弱小。[23]调人:周代官名,主管司法。[24]反杀:指别人有正当的理由杀死自己的亲人,自己还要反过来去杀死别人。[25]不受诛:未犯死罪却被处死。[26]推刃:往来相杀不止。[27]复仇不除害:指这样的复仇行为并不能消祸除害。[28]爱:吝惜。[29]附于令:附在法令之后。

【译文】

臣见到史载在则天皇帝时,有个同州下邽人叫徐元庆的,他父亲徐爽被县尉赵师韫所杀,但他终于能亲手杀掉他的杀父仇人,然后自捆双手去投案自首。当时的谏臣陈子昂建议处死徐元庆,然后在徐家的巷口立牌坊挂匾额予以表彰;并且要求把处理这案件的结果编进法令,永远作为国家的典章法制。臣个人私下认为陈子昂这主张是不对的。

臣听说礼制的根本作用,是在于防止社会秩序混乱。譬如说不许随便逞凶杀人,凡是做儿子的为报亲仇而杀人的都不可赦罪。刑法的根本作用,也是用来防止社会秩序混乱的。譬如说不许随便逞凶杀人,凡是治理百姓的官吏无辜杀人的都不可赦免。礼和刑的根本作用是相同的,使用的方法则不一样,表彰和诛杀是不能同时并用的。杀掉那应予表彰的人,这叫做滥杀,那用刑就太轻率过分了。表彰那应该处死的人,这叫做过失,是对礼法的最大破坏。果真把这样的处理方法颁示全国,传于后世,那么追求正义的人就不知何去何从,躲避灾害的人也会弄得手足无措,把这作为法典,可以吗?

古代圣人之所以订立规矩,无非是彻底推究事理以定赏罚,本着人之常情以明确褒贬,使礼和刑的目的与效果归于一致罢了。假如能审讯判定案件的真伪,考定其是非曲直,推究他一开始为什么会犯罪的缘由,那么刑和礼的应用,就能明显地区别开来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徐元庆的父亲并未触犯国法获罪,赵师韫之所以杀他完全是出于私怨,滥施他当官的气焰,残害无罪之人,而州官却不知将他治罪,刑官也不加过问,上下相互包庇,对黎民百姓的呼吁号叫充耳不闻;而徐元庆则把不共戴天的父仇未报视为奇耻大辱,把念念不忘报仇认为是合乎礼教的事,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戳穿仇人的胸膛,坚决相信必能实现自己的目的,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毫不遗憾,这正是遵守礼法而施行孝义啊。当官的对此理应感到惭愧脸红,将对他认错赔罪还来不及,又为什么要处死他呢?

或许徐元庆的父亲确系违法犯罪,赵师韫的处死他并不违背法律,那么他并不是死在官吏之手,而是死在触犯刑法上面。国法是可以仇视的吗?仇视天子治国的法律,而去杀害执行法律的官吏,这是桀骜不驯犯上作乱。把这种人抓起来处以死刑,正是为了明正典刑,又为什么还要表彰他呢?而且陈子昂的《复仇议》中还说:“凡是人一定都有儿子,做儿子的一定也有双亲,各人为了爱自己的双亲而互相仇杀,这种混乱的情况由谁来制止?”这是对礼的莫大误解。礼法上所说的复仇,指的是冤沉海底沉痛万分,而却叫天不应求告无门;并不是指触法抵罪被处死刑的那种情况。现在却说“他杀了人,所以我就要杀他”,这种不论是非曲直的做法,不过是侵害孤寡威胁弱小罢了。其违背圣贤经传的教导,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周礼》上说:“调人,职掌万民冤仇之事。”“凡是杀人而合情合理的,要告诫被杀者的子弟不许复仇,如果复仇的话就处死。”“有反过来再去杀人的,全国人人共诛之。”这样又怎么会有为爱自己的亲人而互相杀人的事呢?《春秋公羊传》里说:“父亲未犯死罪却被处死,做儿子的可以复仇。父亲犯了死罪而被杀,儿子再去复仇,这是为往来相杀不止开了先河,这样的复仇行为并不能消祸除害:‘现在如果根据这原则来判断赵师韫与徐元庆双方相互杀戮的是非,那就合乎礼法的规定了。’”

况且不忘报父之仇,这是尽孝道;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是坚持义气。徐元庆能按照礼法,克尽孝道,为义而死,那他一定是个通晓事理懂得圣贤之道的人。一个明理懂道的人,难道会把王法视为仇敌的吗?而陈子昂等议论此事的人反而将徐元庆处死,这种滥用刑法破坏礼教的做法,完全不可以当作法典,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请将臣的议论附在法令之后颁布天下。今后凡有审判这类案件的,不该再依从前陈子昂的意见处理。敬议。

桐叶封弟辨

柳宗元

【导读】

辨是一种辨察是非的论说文。本文主要围绕“桐叶封弟”一事进行辨察、分析。据史传所载周成王曾以桐叶与弟,戏言封彼,周公入贺。柳宗元正是针对此说提出异议,认为周公不当作亦不会做这样的事,批判了把君主言行绝对化的所谓“天子无戏言”的谬论,并借古讽今,借题发挥,指出君主应反复修正自己的言行,而辅臣不能一味地取悦逢迎君主,应该用“道”引导君主,使君主言行得当。

本文只有二百多字,但写来如剥茧抽丝,节节转换,逐层深入,论证周密,驳难犀利,体现了政治改革家柳宗元论说文的特色。

古之传者有言[1],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2],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3]。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4]。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5],以地以人与小弱弟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6],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7],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8]。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9],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10]。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11],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12],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者之事[13],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14],史佚成之[15]。

【注释】

[1]传(zhuàn)者:指编撰史书的人。[2]成王:周武王之子,姓姬名诵。[3]周公: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姓姬名旦。武王死后,成王继位,因年幼,由周公辅佐侄儿治理国家。周公被后代儒家尊为圣人。[4]唐:古国名,在今山西翼城县西。[5]不中:不恰当。[6]妇、寺:指帝王身边的妇人(妃嫔等)和宫中的太监(宦官)。[7]要:总之。[8]遂过:铸成过错。[9]大中:一种既不过头又不是不及、恰到好处的境界。[10]逢:逢迎、迎合。辞:指用好话粉饰。[11]使:驱使、使唤。[12]克:克制、约束。[13]直:只是。缺(quē):小聪明。[14]唐叔:叔虞封于唐,故简称唐叔。[15]史佚:周朝的史官尹佚。

【译文】

古代编撰史书的人记述说,周成王把梧桐叶子剪成玉圭的形状递给小弟弟,戏弄他说:“这个封给你。”周公听到这件事就进宫向成王表示祝贺。成王说:“我是开玩笑啊。”周公说:“天子不可以开玩笑。”于是成王就封小弟弟叔虞于唐。

我认为不是那样。成王的弟弟应当受封?周公就应该及时对成王说,而不能等到成王开了那样的玩笑以后才去祝贺以促成此事;不应当封吗?周公却促成了成王那不恰当的玩笑成为事实,把土地和百姓交给年幼的孩子,让他成为一国之主,这样做能被称得上是圣人吗?或者周公认为成王的话不能随便说过就算,一定要顺从促成它吧?那如果不幸成王把桐叶开玩笑封给妃嫔、太监之流,是不是也打算完全照他的意思去办呢?凡是帝王的德行,在于他的话实行以后的效果如何。假如实行起来很不得当,那么即使改变十次也不算错。总之是在于恰当,而不能轻率从事,更何况把君王开玩笑的话当作正经事去办呢!如果开玩笑的话也一定要付诸实行,那就是周公在教君王犯错误了。

我认为周公辅佐成王应该用正道,使他的言行举止和戏耍游乐都能恰如其分罢了,决不会去迎合他的过失并替他巧言粉饰。也不该对他管束太严,驱使他,好像使唤牛马那样,急于使他成长,反而会坏事。并且家庭父子之间也不能用这种办法来自我约束,何况那些有君臣名份的人呢!这只是识见不高爱耍小聪明的人所干的事,决不是周公所该做的,所以古书上所记此事并不可信。

也有人说:成王封唐叔的事,是太史尹佚促成的。

箕子碑

柳宗元

【导读】

箕子,名胥馀,官大师,商纣王的诸父(伯父或叔父),因封在箕地(今山西太谷东北),故称箕子。

本文是为箕子庙写的碑记。箕子处在乱世,又遭受迫害,却能忍辱负重,建立功业,作者对他表示了极大的推崇和同情。文章一开头便提出伟大人物的三个标准:正蒙难,法授圣,化及民,并用这三个标准作为评价箕子的出发点,依次展开,具体论述,使箕子的人品、功业卓然兀立。这种写法能收到高屋建瓴、提纲挈领的效果。

凡大人之道有三[1]:一曰正蒙难[2],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3],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4],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5],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6],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7],与之俯仰,晦是谟范[8],辱于囚奴,昏而无邪,隤而不息[9]。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10]。”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11]。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12]。”法授圣也。

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13],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14],丛于厥躬[15],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呜呼!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16],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17],武庚念乱以图存[18],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19],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注释】

[1]大人:指道德高尚的人。[2]正蒙难:蒙受患难而能坚持正道。[3]纣:纣王,商朝末代君主,暴君。[4]天威之动:泛指天文、气象方面的异常现象。[5]并:通“屏”,舍弃。[6]与:参与。亡:灭亡。[7]是用:因此。[8]晦:昏暗,引申为隐藏。谟:谋略。范:法则。[9]聩(kuì):跌倒。[10]明夷:六十四卦之一。此卦施之于人事,象征昏君在上,明臣在下,明臣不敢显其明智。[11]彝伦:即伦常,指封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12]《洪范》:《尚书》篇名。内容是关于帝王统治人民的各项政治经济原则。[13]陋:卑贱。[14]率:大致。[15]丛:聚集。厥:其他的。躬:身体。[16]殄(tiǎn):灭绝。[17]向使:假如。稔(rěn):庄稼成熟。此为引申义,指罪恶发展到极点。[18]武庚:纣王之子。商亡后封为殷君,后因反叛,被周公所杀。[19]汲郡:治所在今河南省淇县。

【译文】

凡是道德高尚的人,他的处世方法有三种:一是蒙受患难而仍能坚持正道,二是把法典传授给圣君,三是教化人民。殷代有个仁人叫箕子,他确实是具备了这些处世之道而立身于世的。所以孔子在阐述六经大义时,曾特别深情地提到他。

在纣王当政的时候,大道颠倒混乱,上天的震怒不能引起他的警戒,圣人的话对他也不起作用。在这种情况下,臣下冒死进谏,确实是够仁爱了,但是对延续殷商的国运没有什么益处,所以箕子不这样做。托身于新的王朝以保存殷商的宗祀,也确实是够仁爱了,但这等于参与了灭亡自己国家的行动,所以箕子不忍心这样做。这两条道路,都有人走过了。因此,箕子保持了自己的明智,与纣王周旋;隐藏起自己的谋略,暂且忍受被囚禁、做奴隶的屈辱;处于黑暗的环境中而不走邪路,跌倒了仍努力向前。所以《易经》中说:“箕子处于不能显其明智的环境中。”但他却能在蒙受患难时坚持正道。等到天运改变、商灭周兴以后,周用正道教化人民,箕子便献出他那宏伟的大法,因而成为圣君的老师,周人因此得以整顿伦常纲纪,建立国家的典章制度。所以《尚书》中说:“因为箕子归来,才作了《洪范》这部著作。”这就是把法典传授给圣君。

等到箕子在朝鲜受封以后,他便推行王道教化人民,人不分尊卑,居无论远近,都不能例外,以此来延续殷商的宗祀,使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和华夏民族相同。这就是用王道教化人民。大致这些处世原则,都集中体现在箕子的身上,无论天地如何变化,他始终能坚持正道,他真是一位伟大的人啊!

唉!当周朝还没有建立,殷商还没有灭亡的时候,比干已死,微子也已经离去。假使纣王还没有恶贯满盈而自己死去,他的儿子武庚想发动叛乱以图谋复辟,这时国内没有贤明的人,谁来辅佐治理呢?这本来是人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那么先生忍辱负重地这样做,大概是想在这方面有所作为吧?

唐朝某年,在汲郡建了一座箕子庙,每年按时祭祀。我钦佩先生的行为独能列于《周易》的卦象中,便写了这篇颂辞。

捕蛇者说

柳宗元

【导读】

本文为作者谪居永州时作。通过对三代以捕蛇为业的蒋氏一家及其乡邻的悲惨遭遇的描述,揭示了沉重的赋税、徭役带给农民的巨大灾难,控诉了唐代中期政治腐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的残酷现实,说明革除弊政、减轻赋役的必要,表达了作者对民情的深切关心。文章深沉曲折,波澜起伏,通过叙述异蛇之毒,捕蛇之险,官吏征蛇之狠,最后点出“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主题思想,有着强烈的感染力量。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1]。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2],可以已大风、挛腕、瘘、疠[3],去死肌,杀三虫[4]。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5];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入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6]。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7],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8]?余将告于莅事者[9],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10]:“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11]。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12],殚其地之出[13],竭其庐之人,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14],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15],往往而死者相藉也[16]。曩与吾祖居者[17],今其室十五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18],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19],视其缶[20],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21]。谨食之[22],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23],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24]。

【注释】

[1]质:质地。章:花纹。[2]腊(xī):风干。饵:指药丸。[3]已:止,治愈。大风:即麻风。瘘:颈子肿大。疠:恶疮。[4]三虫:道家把人的头、胸、腹三部称为“三尸”,三虫就是使“三尸”得病的虫。[5]赋:征收,敛取。[6]专其利:独享这种好处。指捕蛇上缴可不纳应完的租税。[7]嗣:继承。为之:操捕蛇这种职业。[8]若:你。毒:憎恨。[9]莅(lì)事者:管这事的人,指地方官。莅,临。[10]汪然:泪水满眶的样子。[11]病:困苦。[12]蹙(cù):穷困。[13]殚(dān):尽。[14]顿踣(bó):因劳累而倒下。顿,困顿。踣,僵扑。[15]毒疠(lì):毒气。疠,一种容易使人得病的瘴气。[16]相藉:形容死人极多。藉,纵横交错。[17]曩(nǎng):从前。[18]隳(huī):毁坏。[19]恂恂(xún):小心谨慎的样子。[20]缶(fǒu):瓦罐。[21]弛然:放心的样子。弛,放松,不紧张。[22]食(sì):饲养。[23]说:一种叙事兼议论的文体。[24]夫:助词,近于“那”。人风:民风,民情。

【译文】

永州的野外出产一种奇异的蛇,全身黑色但长有白色的花纹。它接触到草木,草木就全都枯死;咬到人,就无法医治。但是捉到它,杀了风干,做成药丸子,却可以治愈麻风、关节病、颈部肿痛、毒疮,去除坏死的肌肉,杀死人体内的寄生虫。起初,太医奉皇帝之命征收这种蛇,每年征收两次;招募能捕这种蛇的人,可以用蛇抵他应缴的租税。于是,永州的人都争着去捕蛇。

有个姓蒋的,享有捕蛇免租的好处已经三代了。我问他这件事,他说:“我祖父死于捕蛇,我父亲也死于捕蛇,如今我继承祖业捕蛇已经十二年,有好几次差点送命。”说着,露出很悲伤的神色。我很同情他,并且说:“你憎恨捕蛇这差事吗?我准备去告诉主管此事的地方官,更换你的差事,恢复你的赋税,你觉得怎么样?”姓蒋的一听更加伤心,眼泪汪汪地说:“你是可怜我,想让我活下去吗?那么我这个捕蛇差事的不幸,还不像恢复我的赋税的不幸那样厉害呢。假使当初我不做这捕蛇的差事,那早就贫困不堪了。从我家三代住在这里以来,算起来已经有六十年了,可是乡邻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他们把土地上生产出来的东西都拿出去了,把家里所有的收入都上缴了,哭哭啼啼地背井离乡,饥饿劳累得倒在地上。他们顶着风雨,冒着严寒酷暑,呼吸着毒气,常常因此而死亡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从前和我祖父住在这里的人,现在十家中不到一家了;和我父亲住在这里的人,现在十家中不到两三家了;和我一起住了十二年的,现在十家中不到四五家了:都不是死了,就是搬走了。而只有我凭着捕蛇,才活了下来。那些凶狠的差役来我们乡里时,到处狂喊乱叫,到处骚扰毁坏,吓得人们大呼小叫,连鸡狗都不得安宁。我小心翼翼地起来,看看那个装蛇的瓦罐,捕的蛇还在里面,就放心地又躺下了。我小心地饲养它,到规定缴纳的时间就献上去。回到家里,就有滋味地吃着那田地里出产的东西,这样来度过余年。一年中冒生命危险的时候只有两次,其余的时间都生活得很快活。哪像我的乡邻们天天担惊受怕呢!现在,我即使死在捕蛇这件事上,比起我乡邻的死,已经晚得多了,又怎么敢憎恨呢?”

我听了姓蒋的一番话,心里更加悲伤。孔子说:“暴政比老虎更加凶狠啊。”我曾怀疑过这句话。现在从姓蒋的遭遇来看,这话是千真万确的。唉!谁知道苛捐杂税会比毒蛇更厉害呢!所以我写了这篇文章,留待那些考察民情风俗的官吏参考。

种树郭橐驼传

柳宗元

【导读】

本文是一篇寓言体的传记性散文,为一个种树者立传。从郭橐驼种树的经验谈起。引申到治国治民的根本方针。作者认为,治理百姓应该像郭橐驼种树一样,要顺应人心习俗,注重清静无为,与民休养生息,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发达兴旺。为此,作者借郭橐驼之口,揭露谴责了当时政令烦苛、一贯仇视骚扰百姓的弊端,弄得百姓为应付官府而疲于奔命,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些见解,表明柳宗元要求革新政治的强烈意愿。

本文以“传”立“说”,层次井然,对比生动,语言富于哲理性,耐人回味。

郭橐驼[1],不知始何名,病偻[2],隆然伏行[3],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4]。他植者虽窥伺效慕[5],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6],能顺木之天[7],以致其性焉尔[8]。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9],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10]。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11],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12],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13],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14],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15],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16],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17],督尔获,早缫而绪[18],早织而缕[19]?字而幼孩[20],遂而鸡豚[21]?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22]。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23],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24]。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25]。”传其事以为官戒也[26]。

【注释】

[1]橐(tuó)驼:骆驼。[2]偻:佝偻病。[3]隆然:指背部隆起。伏行:低头俯身而行。[4]蕃:多。[5]窥伺效慕:偷看模仿。[6]孳:滋长繁茂。[7]天:天性。指树木的自然生长规律。[8]致其性:让它尽性发展。[9]本:树根。[10]筑:捣。[11]莳:移栽或分种。[12]抑耗其实:抑制减少它结果实。[13]拳:卷曲。易:更换。[14]爪:抓。肤:指树皮。[15]官理:当官治理政事。[16]长(zhǎng)人者:做官的。[17]勖(xù):勉励。[18]绪:丝头。[19]缕:线。[20]字:抚养。[21]遂:生长。豚(tún):猪。[22]击木:指敲梆子。[23]飧(sūn):晚饭。饔:早饭。[24]病:困苦。怠:疲乏。[25]养人术:指治民的办法。[26]传(zhuàn):记载。

【译文】

郭橐驼,不知他原来叫什么名字。因为生佝偻病,驼着背低头弯腰地走路,有点像骆驼一样,所以村里人都叫他郭橐驼。他听了说:“很好嘛!这样叫我正合适。”于是丢掉原来的名字,也自称为橐驼了。他所住的地方叫丰乐乡,在长安西郊。

郭橐驼以种树为业,凡是长安豪门富户要修建园林及经营水果买卖的,都争相召请雇用他。看郭橐驼栽种或移植的树木,没有一棵不成活的,而且长得高大茂盛,果子结得又早又多。其他种树的人虽然偷看仿效他的方法,但都不如他种得好。

有人问他有什么诀窍,郭橐驼回答说:“我郭橐驼并不能使树木活得长久生得繁茂,只不过能够顺着树木的天性让它自己去发展罢了。大凡种植树木的特性是:树根要让它舒展,培土要均匀,根部要保留原有的熟土,树根周围的泥土要捣得结实。种好以后,不要再动它替它担心,尽可以走开不管。总之,在栽种的时候要像哺育子女一样地小心,种好以后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那样树木的天性就得到了保全,而能按自己的本性生长了。所以说我只是不去妨碍树木的生长罢了,并没有使它长得高大茂盛的好办法;只是不去抑制减少它挂果结实罢了,并没有使它既早又多地结果实的诀窍。别的植树人却不是这样,种的时候树根卷曲,把熟土都换上生土,培土的时候,不是过多,就是不足。即使有和上述情况相反的人,却又对树苗爱惜得太过分,担心得太多余,早上去看看,晚上去摸摸,已经走开了又回过来再瞧瞧。有些更过分的竟用指甲抠开树皮检验它究竟是死是活,摇摇树干看它种得牢固还是疏松,经过这样的折腾,树木的天性就一天一天地被破坏了。这种做法,虽说是爱它,其实恰恰是害了它,虽说是担心它,其实恰恰是仇视它。所以他们种的树都不如我。我又有什么别的本领呢?”

问他的人说:“把你种树的道理用到当官理政上去,可以吗?”郭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罢了,治民理政可不是我的职业。不过我居住在乡下,见当官的总喜欢不断地发号施令,好像是很爱护百姓似的,最终却给百姓带来了灾难。官吏们一天到晚跑来吆喝:‘长官命令你快耕田,劝你们快下种,催你们快收割,早些煮茧缫丝,早些纺线织布,养育好你们的孩子,喂好你们的鸡和猪。一会儿击鼓集合百姓,一会儿又敲梆子召集大家,弄得我们小百姓为招待官吏连吃饭也没工夫,又靠什么让我们人丁兴旺生活安定呢?所以老百姓都十分困苦疲累了。像这样治民的办法,同我那些种树同行的做法不是也有些类似吗?”

问的人说:“哈,这不是很好嘛!我问植树的道理,却得到了治民的办法。”于是就记下这件事,以供当官的警戒。

梓人传

柳宗元

【导读】

与《种树郭橐驼传》一样,《梓人传》也是一篇托物寓意的文章,而不是单纯的人物传记。作者通过建筑师(辞人)杨潜的故事说明做宰相的道理:要善于全面规划,指挥若定;而不要包办代替,事事躬亲。

本文前半部分描写梓人事迹,后半部分议论分析宰相之道,一一对比,两两照应。在叙述梓人事迹时,又先抑后扬,逐层展开,因而具有曲折深细的特点。

裴封叔之第[1],在光德里[2]。有梓人款其门[3],愿佣隙宇而处焉[4]。所职寻引、规矩、绳墨[5],家不居砻斫之器[6]。问其能,曰:“吾善度材[7],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8]。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9]。”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10]。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11],余往过焉。委群材[12],会众工。或执斧斤[13],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仗,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14],盈尺而曲尽其制[15],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16]。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17],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18],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19]?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20]!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21],为徒隶[22],为乡师[23]、里胥[24];其上为下士[25],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26],判而为百役[27]。外薄四海[28],有方伯、连率[29]。郡有守,邑有宰[30],皆有佐政[31]。其下有胥吏[32],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33],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34],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35],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36],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37],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38],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能[39],不矜名[40],不亲小劳[41],不侵众官[42],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43]。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功[44],以簿书为尊[45],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46],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47]。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48],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49],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50],今谓之“都料匠”云[51]。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释】

[1]裴封叔:裴瑾,字封叔,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柳宗元的二姊夫。[2]光德里:唐代长安城中居民区共划分为一百十个坊(或称里),光德里靠近皇城西南角。[3]梓人:木工。款:通“叩”,敲击。[4]佣:雇。这里指租赁。隙宇:空屋。处:居住。[5]寻:八尺。引:十丈。寻引指量长度的工具。[6]居:积存。砻:磨。[7]度:计量、测算。[8]就:指造成。[9]直:通“值”。[10]嗜货:爱财。[11]京兆尹:唐代以长安及其周围地区为京兆府,京兆尹是京兆府的行政长官。[12]委:积聚。[13]斧斤:斧头。[14]宫:指房屋的平面图。堵:墙。[15]曲尽:全面周详。[16]进退:指增减。[17]圜视:环视。[18]将:或许。[19]体要:总体要领。[20]相(xiàng)天下:当宰相治理天下百姓。[21]执役:服役、供职。[22]徒隶:因犯罪而服劳役的人。泛指奴隶及下级差役。[23]乡师:一乡之长。[24]里胥:一里之长。唐代以一百户为里,以五里为一乡。[25]士:商、周时最低一级的贵族。春秋时,士一般为卿大夫的家臣,分有田地,或以俸禄为生。[26]离:相并列。六职:说即六官、六卿。《周礼》以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等六官。隋唐以后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分为六卿。一说六职为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妇功。[27]判:分。[28]薄:迫近、靠近。[29]方伯:一方诸侯的领袖。连率:即连帅,十国诸侯的领袖。[30]邑:县的别称。宰:指县令。[31]佐政:辅佐正职理政的官,如长史、司马、县尉等。[32]胥吏:官府中办理文书等事务的小吏。[33]啬夫:古时有吏啬夫,为检查约束群吏之官;有人啬夫,为检查约束百姓之官。版尹:掌管户籍的官吏。[34]举而加焉:选拔出来而加以任命。[35]纲纪:纲要。盈缩:指调整增减。[36]都:古代行政区划名。这里泛指大城市。野:郊野。[37]迩:近。[38]由:用。[39]炫:炫耀。[40]矜:夸耀。[41]不亲小劳:不亲自去做细小具体的事务。[42]不侵众官:不越俎代庖代替百官行使职权。[43]伐:自我夸耀。[44]恪(kè):谨慎。[45]簿书:官署中的文书簿册。这里指处理公文案牍。[46]傥或:如果、倘若。私智:个人的见解主张。[47]圮(pǐ):倒塌。[48]悠尔:悠闲自在的样子。[49]桡:弯曲而不平直。[50]审曲面势:指审察木材的曲直、大小、长短等势态。[51]都料匠:负责房屋建筑的设计和指挥任务的总工匠。

【译文】

裴封叔的住宅,在京城光德里。一天,有一个木匠敲门求见,想在裴家租一间空屋居住。他所从事职业的工具只有量尺寸的寻引、画方圆的规矩和弹墨线的墨斗等,家中不备磨刀石和刀斧之类的用具。问他会干什么活,他说:“我擅长测算材料,根据房子的规模,高深、圆方、长短选用合适的木料,指挥工匠们干活。如果没有我,他们连一间房子也造不成。所以我到官府里去干活,所得的工资等于一般木工的三倍;给私人干活,我拿的工价要占众人工资的一大半。”有一天,我走进他的卧房,见他的床缺了一条腿,他却不会修理,他说:“打算请别的木匠来修。”我觉得非常好笑,认为他是一个没有什么本领而只知道贪钱爱财的人。

后来,京兆尹要修理官署,我去那里瞧瞧。见那儿已堆放着许多建筑材料,聚集了许多工匠。他们有的手握斧子,有的拿刀操锯,都围着那木匠等候使唤。那木匠左手拿着引绳,右手执一根木杖,站在当中。他测量好栋梁的长短大小,又看准木料是否合用,然后挥起木杖说:“斧子!”那持斧的工匠立刻奔向右边;他转过头说:“锯子!”那拿锯的立刻奔向左边。一会儿众工匠刀砍斧削地动起手来,一个个都看他的眼色、等他的号令行事,没有一个敢自作主张的。有些不能胜任的工匠,被他怒喝退在一旁,也不敢恼恨抱怨。他又在墙上画了房子的图样,虽只有一尺见方却全面周详,根据图上缩小的尺寸比例而造出高楼大厦,竟完全合乎设计而不增减分毫。房子造成后,他在大梁上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某造”,这某某就是他的姓名,而凡是持斧锯操作的工匠的名字却一个也不写上。我在房子周围审视一番以后不禁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木匠的技艺确实非常高明。

接着我叹息道:他或许是抛开自己的手艺,专门运用自己的心思智慧,而能掌握事物的总体要领的人么?我听说劳心的人使唤别人,劳力的人被人使唤,他可能是一位劳心的人吧。有能力的人献本领,有智慧的人出计谋,他大概是一位有智慧的人吧?这完全可以给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宰相效法了!事情再没有比这两者更相似了。那治理天下的人他的出发点是人。那些供职服役的有的为徒隶,有的当乡师、里胥;再高一点的是下士,再上面是中士、上士;再上层是大夫、卿、公。粗分为六种职别,细分成百种职役。从中原直到四方海滨,有方伯、连帅。郡有郡守,县有县令,他们都有协助自己理政的副手僚属。郡守县令下面有管文牍的小吏,再下面还有啬夫、版尹各司其职,就好像众工匠各凭自己的手艺吃饭一样。那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宰相,选拔人才委以官职,指挥使用他们,梳理纲纪而适时加以增损修改。统一法制而经常依法进行整顿,就好像那木匠有规矩绳墨来确定法式尺寸一样。宰相挑选天下有用的人才,让他们各称其职;抚育天下的子民百姓,使他们安居乐业。治理得好坏与否,只要看看都市的情况就可以推知农村,看看农村就可以推知一国,看看一国的情况就可以推知整个天下,它的远近大小,可以手按地图查考清楚,就像那木匠把房子的图样画在墙上而最终建成房子一样。有才能的人,宰相就进用他,让他不致于感恩戴德;无能的人即予罢黜回乡,他也不敢怨恨。做宰相的不炫耀自己的才能,不卖弄自己的名声,不亲自去做琐碎小事,不代替百官去行使职权,每天只是和天下的杰出英才讨论治国的大纲,就像那木匠善于运用众工匠的力量而自己不去逞能一样。这样做了,然后就掌握了做宰相的道理,从而可治理好天下万国了。为相之道已经掌握,天下万国已安定太平,普天下之人就都会仰头称颂说:“这是我们宰相的功劳啊。”后世的人追念先人的事迹也会仰慕地说:“这是那宰相的才能啊。”人们有时谈起殷、周二朝的治理政绩,都会说这是伊尹、傅说、周公、召公的功劳,而他们手下文武百官的勤苦辛劳却毫无记载,就好像那木匠把自己的名字题在大梁上表功而那些动手操作的工匠却榜上无名一样。宰相的作用真大啊!懂得这道理的人,才是所谓的宰相了。而那些不知大体不懂要领的人却与此相反,他们以为只要办事谨慎小心勤勤恳恳就是功绩,以为整天埋头案卷文牍最为重要,炫耀自己的才能和名声,亲自去做琐碎小事,包办代替众官的职责,把六职百役的本职工作都揽在自己手里,在州府厅堂上大声争论,却忘掉国家的长远大计,这就叫做不懂得为相之道。就好像那木匠竟不知墨线的曲直、规矩的方圆、尺丈的短长,只得硬夺过众匠人的斧凿刀锯去帮助他们施工,然而又不能样样都会,结果终不免一败涂地毫无所成。这岂不很荒唐吗?

或许有人会说:“那造房子的主人,假如自作主张,处处牵制木匠的规划打算,不用他世代相传的经验技艺,却采纳过路人的意见,那么房子虽然造不成功,这难道是木匠的过错吗?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主人是否信任他。”我说:不对。只要长短尺寸已经确定,规矩式样已经确立,那么高的就不可以压低,狭的地方也不可以把它放阔。照我木匠的设计去做房子就牢固,不照我的设计去做房子就会倒塌。如果房主愿意房子不牢固而喜欢倒塌,那么木匠就收起自己的技艺,藏起自己的智慧,远远地离去,坚持自己的主张毫不屈服,这才是真正的好木匠啊。或者有些木匠贪图钱财,忍气吞声甘受牵制而舍不得离去,丧失自己的规划标准,屈从他人而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终于造成梁弯屋塌的后果,却说:“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

我以为做木匠的道理类似当宰相的道理,所以把此事写下来收藏着。木匠,就是古时审察木料曲直形态的人,今天称为总工匠。我所遇到的这位木匠姓杨,名字是潜。

愚溪诗序

柳宗元

【导读】

本文是作者为自己的《八愚诗》写的序。柳宗元被贬永州后,在城郊冉溪东南定居下来,并作《八愚诗》歌咏周围景物。这篇序说明了他称丘、泉、沟、池、堂、溪、亭、岛等八物为“愚”的原因,表达了作者对当地奇山异水的热爱之情,更重要的是借此抒发了他被贬后愤懑不平的心情。

文章用一“愚”字统贯全篇,时而写景,时而抒情,时而议论,富于变化,但都紧紧围绕着一个“愚”字展开,显示了作者卓越的艺术技巧。

灌水之阳[1],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2]。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3]。”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渭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4]。古有愚公谷[5],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6],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7],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8]。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9]。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10],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11],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12],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13],睿而为愚者也[14]。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15],而违于理,悖于事[16],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17],清莹秀澈,锵鸣金石[18],能使患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19],牢笼百态[20],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21]?混希夷[22],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

【注释】

[1]灌水:湘江的支流,源出广西灌阳县西南,北流经全州注入湘江。阳:河流的北面。[2]潇水:在今湖南道县北,因源出潇山,故称潇水。[3]是溪:这条溪。是,指示代词。下文“爱是溪”同此解。[4]家焉:在此安家。家,作动词用。下文“家是溪”同此解。[5]愚公谷:在今山东临淄县西。[6]龂(yín)龂然:争辩的样子。[7]凡:共。[8]上出:向上喷涌而出。[9]乐(yào):喜欢、爱好。[10]坻(chí)石:凸出水面的石头。[11]适类:正好相像。[12]宁武子:春秋时卫国大夫宁俞,“武”字是他死后的谥号。邦无道则愚:国家混乱时就装得像个愚人。[13]颜子:孔子的学生颜回。[14]睿(ruì):明智、有智慧。[15]有道:指政治清明安定的时代。[16]悖(bèi):违背。[17]鉴:照。[18]锵鸣金石:像敲钟(金)击磬(石)一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19]漱涤:洗涤。[20]牢笼:包罗、概括。[21]鸿蒙:指宇宙形成以前的混沌状态,也指元气。[22]希夷:指空虚寂静,人们无法感知的一种境界。

【译文】

灌水的北面有一条溪,向东流入潇水。有人说:“过去曾有一家姓冉的住在这溪边,所以把这条溪叫做冉溪。”也有人说:“这溪里的水可以用来染色,用它的功能来命名,所以称它为染溪。”我因为愚昧而犯了罪,被贬谪到潇水之滨。我爱这条小溪,沿溪水走进去二三里,发现一处景色特别好的地方就安下家来。古代有个愚公谷,如今我住在这条溪边,而溪水的名字一直未定下来,当地的居民对它究竟该叫冉溪还是染溪至今争论不休,看来溪名不改是不行的了,所以就替它改名叫愚溪。

我在愚溪边上买了一个小山丘,取名愚丘。从愚丘向东北走六十步,发现有一处泉水,也把它买了下来,取名为愚泉。愚泉总共有六个泉眼,都是从山下平地流过来的,泉水汩汩不停地上涌。六股泉水汇合后弯弯曲曲地向南流去,我称之为愚沟。于是就背土垒石,将愚沟狭窄的地方堵住,形成愚池。愚池的东面建了愚堂,南面盖起愚亭,愚池当中是愚岛。在这些地方参差错落地点缀着奇树奇石,都是奇丽的山水胜景,却因为我的缘故,都蒙上了“愚”的坏名声。

流水,是聪明智慧的人所喜爱的。惟独这条溪水今天却被愚字玷辱,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溪流水位很低,不能用来灌溉;又险峻湍急,突出水面的石块很多,大船驶不进去;溪身幽深浅狭,蛟龙也不屑一顾,因为不能在浅水中兴云作雨。这条溪对世人毫无益处,却正好和我相似,那么,虽然用愚字来玷辱它,也是可以的。

宁武子“在国家混乱的时候就像个愚笨的人”,那是聪明人故意装愚;颜回“整天不提相反的看法,好像很笨”,那其实是很聪明而表面上看去像是一个笨蛋。他们都不能算是真愚。我今天碰上清明的时世,却违背常理,做了蠢事,所以凡是愚蠢的人,再也没有比我更愚蠢的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同我争这条溪,只有我可以单独占有它并给它取这个名字了。

这溪虽然对世人没有可以利用之处,但它能映照万物,那清明澄澈的溪水,那敲泉击石的铿锵流水声,能使愚人笑逐颜开,留恋爱慕,乐而忘返。我虽然同世俗格格不入,也颇能用诗文来宽慰自己。我所描写的万事万物如用水洗涤过一样地鲜明生动,事物的千姿百态在我笔下都无所遁形。用我愚拙的文辞来歌颂愚溪,便觉得茫茫然与愚溪合二为一,昏昏然与愚溪融为一体,简直超脱于元气之外,溶化在寂寥无垠的太空之中,达到形神俱忘、空虚无我的境界。于是便写了一首《八愚诗》,刻在溪边的石壁上。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柳宗元

【导读】

本文作于元和七年(公元812年),又名《永州新堂记》。它的思想特点是在赞美新刺史和新堂时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希望新刺史能够做到:因俗成化,除残佑仁,废贪立廉,抚育百姓。

文章开头对名胜难得和休息民力发一段议论,为全文定下一个基调。中间部分对比了新堂修建前后的变化,最后一段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使描写山水景物的记叙性文字在立意上得以升华,颇具匠心。

将为穹谷、岖岩、渊池于郊邑之中[1],则必辇山石[2],沟涧壑,陵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3]。其始度土者[4],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5];有泉焉,伏于土涂[6]。蛇虺之所蟠[7],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8],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其芜[9],行其涂,积之丘如[10],蠲之浏如[11],既焚既酾[12],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青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馀。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13],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14]。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15];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16]。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释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壁[17],编以为二千石楷法[18]。

【注释】

[1]穹谷:深谷。岖(qū)岩:高峻的山岩。[2]辇(niǎn):载运。[3]九疑:九疑山,又名苍梧山,在湖南宁远县南。[4]度(duó):计量、测算。[5]翳(yì):遮蔽。奥:深。[6]涂:泥。[7]虺(huǐ):毒蛇、毒虫。蟠:盘踞。[8]葩(pā):花。卉:草的总称。[9]芟(shān):铲除杂草。[10]丘如:像山的样子。[11]蠲:通“涓”,清洁。浏如:水流清澈的样子。[12]酾(shī):分流、疏导。[13]逶邃:曲折幽深。[14]庑:厅堂周围的走廊。[15]间厕:参差错杂。[16]谯门:城楼。[17]措:安置。[18]二千石:汉代郡守的年俸为粮食二千石。后即以二千石作为郡太守的代称。

【译文】

如果要在城郊或城里用人工造出幽谷、高岩、深池,就一定得运来山石,挖掘溪涧深沟,经历艰难险阻,费尽劳力人工,才可以获得成功。但是要求它完全像天造地设自然生成般模样,那是根本办不到的。让人民轻松安逸,依据本地原有的地形,保持天然的原貌,这在从前是难以做到的,今天在永州就有这样的事。

永州地处九疑山的山脚。那最初在这里测量土地的人,围绕着山而建造县城。城里有许多石块,掩埋在深草丛中;也有泉水,隐伏在泥土之下。那儿是毒蛇害虫盘踞之处,野猫硕鼠出没之地,关树与丑木同生,好花和毒翠共长,杂乱无章地竟生争发,人们都称之为垃圾场。

韦公来永州上任一个多月,州里的政务都处理得很好,没有什么事情。看看这座城,他觉得很不:一般。于是便叫人铲除杂苹,挖去污泥,将挖出的泥堆成小山丘,把沟渠池沼整治得清澈明净,焚烧掉野树荒草,疏通了溪涧河道,那奇妙的景色便一一显现出来,清清流水取代了污泥浊水,丑恶不堪的垃圾场变成美丽的园林。看那儿所种的树木,无不青秀葱茏枝叶扶疏;看那池沼溪涧,无不碧波荡漾曲折。四周怪石林立,有的并肩而列,有的低头下跪,有的昂首直立,有的匍匐在地,石洞曲折幽深,山丘高耸凶险。于是便在其中建起了亭台楼阁,用来作为游观的场所。所有的景物,无不顺应自然的形势,在厅堂下争奇斗妍。厅堂外面是连绵的青山和高原,树林覆盖着的山麓悬崖,参差错杂,时隐时现;近处是延伸开来的绿野,远处与碧空相合浑然一色,这些美景全都聚集在城楼之内一望之中。

以后请宾客入内观看,接着设宴娱乐。有人赞美并祝贺说:“见了韦公做的事,就知道韦公的志趣。明公因地制宜而得到一处风景胜地,岂不是想借民间习俗以教化百姓吗?明公弃恶而取美,岂不是想除去残暴而保佑仁德吗?明公的除污清流,岂不是想废掉贪婪而倡导清廉吗?明公的登高而望远,岂不是想安抚百姓使之家喻户晓吗?这样的话,那么这处园林,哪里仅仅是草木、土石、水泉的适合人们游赏,青山、高原、森林的可供人们现览呢?这儿将使继韦公治理此州的人,从这细小之处而知道理政的大道理啊。”

宗元请求将此事刻上石碑,嵌置在厅壁之上,编入典册作为郡守刺史学习的楷模。

钴铒潭西小丘记

柳宗元

【导读】

这是作者所写《永州八记》中的第三篇。文章记述了游赏永州西山麓钴鉧(gū:mǔ)潭西小丘时的情景。游记前半写景,后半抒情;两部分各有侧重,又契合无间。作者是借小丘的遭遇抒发自己的感慨:小丘虽奇,但处于僻地,又为秽草恶木所蔽,故遭人轻视,贱价也卖不出去;自己虽有才能,抱负,却被贬到荒远小州,被小人毁谤,也遭人轻视。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1],又得钴拇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2]。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3],负土而出[4],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5]。其然相累而下者[6],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7],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8]。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9]。”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10],铲刈秽草[11],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12],以效兹丘之下[13]。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14],之声与耳谋[15],悠然而虚者与神谋[16],渊然而静者与心谋[17]。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18],虽古好事之上,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鄂、杜[19],则贵游之士争买者[20],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21],价四百,连岁不能售[22]。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23]?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注释】

[1]寻:沿着。道:步行。[2]当湍而浚者:在水深流急的地方。湍,急流。浚,深。鱼梁:石砌的拦水坝,中间留有空洞,以便鱼往来。[3]突怒:突出高起。偃蹇(yánjiān):屈曲俯伏。[4]负土而出:背着耸出土面。负,背。[5]殆(dǎi):几乎。[6]嵌(qīn)然:倾斜的样子。相累:重叠。下:其势向下。[7]冲然:向前耸起的样子。角列:突出成行。上:其势向上。[8]笼而有之:整个地占有它,形容其小。笼,包举。[9]货而不售:出卖而卖不掉。货。卖。售,卖出。[10]更取:轮换拿着。器用:指锄、镰一类器具。[11]刈(yì):割去。秽,杂草多。[12]举:全部、熙熙然:和乐的样子。回巧献技:运用技巧,呈献绝技。回,运用。[13]效:效力。指为小丘效劳,使之增色。兹:此,这。[14]清泠(líng)之状:指清凉的景色。与目谋:与眼睛相接触。谋,合。[15]漕(yíng)憎之声:形容水流回旋的声音。[16]悠然而虚者:广大而开阔的境界。[17]渊然而静者:深邃而幽静的境界。[18]不匝(zā)旬:不满十天。[19]致:搬到,放到。[20]贵游之士:指豪门贵族。[21]陋之:瞧不上它。[22]连岁:连年。[23]其:岂,难道。遭:遇合,机遇。

【译文】

找到西山后的第八天,沿着山口向西北走两百步,又找到了钴拇潭。离潭西二十五步,正当水深流急的地方是一道拦水坝。坝上有一个小丘,上面长着竹子和树木。小丘上的石头,有的突出高起,有的屈曲俯伏,都露在泥土外面,争奇斗怪的,几乎多得数不清。那些倾斜重叠俯向下面的,好像牛马在小溪中喝水;那些高耸突出、如兽角斜列往上冲的,好像熊罴在登山。

这小丘小得不到一亩,简直可以把它装在笼子里提着。我打听它的主人是谁,有人说:“这是唐家不要的地方,想卖掉,却没人要。”问这小丘的价钱,说:“只要四百金。”我喜欢它,就把它买了下来。李深源、元克己这时和我一起游览,都非常高兴,觉得这是个意外的收获。我们就轮流拿着镰刀、锄头,铲除杂草,砍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树,点一把大火把它们统统烧掉。好看的树木挺立着,漂亮的竹子显露着,奇巧的石头也显现出来了。站在土丘中间眺望,只见山是高高的,云在飘浮,溪水在流动,飞禽走兽在自由自在地飞翔走动,全都和谐快乐地运用技巧,呈献绝技,在小丘前表演,为小丘增色。就着小丘枕石席地而卧,那清凉的景色使我眼目舒适,回旋的水声分外悦耳,悠远开阔、深邃幽静的境界使人心旷神怡。不满十天,就得到了两个风景优笑的地方,即使是古代爱好山水的人,或许也不能达到这样理想的境地呢。

唉!把这个小丘的优笑景色放到京城附近的沣,镐、郫、杜等地,那么,豪门贵族为了争着买到它,即使日增千金,也不一定能得到。如今被抛弃在这荒僻的永州,连农民,渔夫走过也看不上眼,售价只四百金,却一连几年卖不出去。而我与深源、克已偏偏高兴地找到了它,这个小丘难道果真有了机遇吗?我把这篇文章写在石碑上,用来祝贺这个小丘碰上了好运气。

小石城山记

柳宗元

【导读】

《永州八记》是柳宗元山水游记中最著名的代表作,本篇是《八记》中的最后一篇。作者借小石城山景色奇秀而在荒诞之地,抒发了自己被贬谪到远方,不能施展才能的不平之气,并用存疑的口气批判了所谓“造物者”。文章短小而有气势,议论奇崛,结尾含蓄,文止而意不尽。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1]。其上为睥睨梁桶之形[2],其旁出堡坞[3],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4],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5],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6]。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7],是因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8]。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注释】

[1]垠(yí):边,岸。[2]睥睨(bìnì):城上短墙,又称女墙。梁桶(lì):房屋的大梁。[3]堡坞:此指堡坞形的石头。[4]美箭:美竹。[5]数(cù):密。偃:仰卧,引申为倒下、卧倒。仰:抬头。[6]造物者:指天。[7]更:经历。伎:同“技”,技艺。[8]傥(tǎng):倘或。

【译文】

从西山道口一直朝北走,越过黄茅岭往下走,有两条路:一条向西,走过去寻找,却没有遇见什么风景;另一条稍为偏北而向东,走不到四十丈远,路就被一条河流隔断了,有一座石山横挡在路的旁边。石山顶部的形状像城墙和房屋的栋梁,旁边凸出的一块好像堡垒,有一个洞像门。往洞里看去,一片漆黑。投一块小石头进去,咚的一下有水的响声,那响亮的声音好久才停止。石山有小道,可以盘绕着登到山顶,站在上面能望得很远。石山上没有泥土,却生长着好树关竹,形状非常奇特而且质地坚硬,它们分布得疏密有致、高低参差,好像是聪明的巧匠精心布置的。

唉!我怀疑上帝的有无已经很久了。等到看见这一切,更相信上帝是确实有的了。但又奇怪他为什么不把这座小石城山布置到人烟稠密的中原地区去,而把它放在荒凉僻远的夷狄之地,即使经过千百年也不能显现一下自己的奇异景色,这真是费力而毫无用处,上帝似乎是不会这样做的。这样看来又好像确实是没有上帝的吧?有人说:“这是用来安慰那些蒙受屈辱被贬到此的贤人的。”也有人说:“这个地方的灵气没能造就出伟人,而独独聚集成如此优美的山水,所以楚地的南部少出人才而多产奇峰怪石。”这两种说法,我都不相信。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柳宗元

【导读】

作者的友人进士王参元遭了火灾,按常情是应该去信安慰,作者却写信道贺。文章似乎不合常理,却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说出了一番坏事变为好事的道理。信中对王参元期望殷切,劝他从政,快语惊人,可令人破涕为笑。

全篇文章立意新颖独特,颇似《国语》中的“叔向贺贫”的故事,阅读时可以进行比较参照。

得杨八书[1],知足下遇火灾[2],家无馀储[3]。仆始闻而骇[4],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5]。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6],乃吾所以尤贺者也[7]。

足下勤奉养,宁朝夕[8],惟恬安无事是望也[9]。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10],以震骇左右[11],而脂膏潞滫瀡之具[12],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谩[13],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14],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15],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16]。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天下之郁塞[17]。然时称道于行列[18],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19],素誉之不立[20],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21]。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22],赭其垣[23],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24],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25]。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26],咸得开其喙[27],发策决科者[28],授子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的[29]!是以终乃大喜也。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30],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31]?

【注释】

[1]杨八:杨敬之,柳宗元的亲戚,王参元的好友。[2]足下:称人的敬辞。古代上对下或同辈之间都可称“足下”。这里是指王参元。[3]馀储:指火灾后烧剩的财物。[4]仆:称自己的谦辞。[5]盖:连词,相当于“于是”。吊:对遭遇不幸者的慰问。更:改变。[6]悉:全部,完全。[7]尤:更。[8]宁:省视。[9]恬(tián):安静。[10]焚炀(yàng)赫烈:烈火燃烧。炀,火旺,引申为焚烧。赫,火光。[11]左右:旧时书信中称对方不直称其人,而称“左右”,以示尊敬。[12]脂膏滫瀡(xiùsuǐ)之具:泛指日常生活用品。脂膏,油脂。滫,淘米水。瀡,淘洗使之柔滑。[13]斯:这。诞谩:不合情理的诋毁。[14]必信:必定能实现。信,守信,引申为实现。[15]小学:原指文字学,后又扩大为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的总称。[16]嗤(chī)嗤:轻蔑冷笑的样子。[17]郁塞:指怀才不遇,其才能不为天下所知者。[18]行列:同位者,指作者同僚。[19]修己之不亮:指自己修养不到家,还不能取信于人。亮,信实。[20]素誉:指靠道德学问树立的声誉。[21]孟几道:孟简,字几道,平昌人。工诗,尚节义,为政严峭,累官至户部侍郎、御史中丞。[22]黔(qián)其庐:房子烧得焦黑。黔,黑色。[23]赭(zhě)其垣(yuǎn):墙壁烧得红赤。赭,赤色。[24]实:实质,指王参元的才能。[25]祝融、回禄:都是传说中的火神,这里作火灾的代称。相:助。[26]夫(fú):那些,代词。[27]喙(huì):鸟兽的嘴,这里借指口。[28]发策决科者:吏部主持任官考试的人。发策,出试题。决科,评定等第。[29]于兹:从此。望:希望。指王参元将来能仕途通达。[30]颜、曾:颜回和曾参。两人都是孔子的学生。养:这里有自处和奉养的意思。[31]阙:通“缺”。

【译文】

收到杨八的信,得知你家遇到火灾,家中烧得一无所有。我开始听到这消息时吃了一惊,接着产生怀疑,最后却感到非常高兴,于是把向你表示慰问改为向你祝贺。我与杨八相隔遥远,信中所谈的火灾情况又很简略,还不了解具体灾情,如果真是完全烧光,那我就更要向你祝贺了。

你尽心侍奉父母,早晚省视双亲,只希望安静平安地过日子。现在却发生了一场大火灾,使你受到惊吓,而且日常生活用品也许都很缺乏,因此我开始听到你家失火的消息感到吃惊。人们都说,盛衰祸福都不是固定不变而是互相依存、互相转化的。或许将会大有作为,才在开始时使人艰难困顿,担惊受怕,于是便有水火带来的灾害,有小人们的怨怒,操劳辛苦,流离颠沛,然后就能出现光明,古代的人都是这样的。这种说法不着边际,荒诞不经,即使是圣人,也不会因此而必定实现,所以我接着产生了怀疑。你读古人的书,会写文章,通晓文字学,如此多才多艺,而做官却不能超出众人之上,得到显贵的地位,这没有其他的原因。京城里许多人都说你家积了很多财产,那些爱好廉洁名声的士大夫都害怕、忌讳和你交往,不敢称道你的长处,只是自己看了藏在心中,忍住不说出口,因为公理难以伸张,而社会上又有很多人爱猜疑。话一出口,那么那些爱讥笑别人的人便以为是受了你丰厚的贿赂。

我从贞元十五年就看到了你的文章,把对你的看法放在心中,大概有六七年都没有说过。这是我为了替自己打算而长久违背公道,不仅仅是对不起你。当我担任监察御史、尚书郎时,自以为有幸成了皇帝身边的臣子,得到了积极向皇帝进言的机会,便想趁此机会使天下不得志的人得到重视。然而当我有时在同事中称道你时,还有一些人会相顾而视并暗暗发笑的。我深恨自己的品德修养不到家,声誉还没有建立起来,因而遭到社会上疑心重的人的猜忌,我常和孟几道说起这事并且对这种情况感到痛心。现在幸好你家被天火烧得一无所剩,凡是众人所疑虑的东西,全部变成了灰尘。你家的房子烧得焦黑,你家的墙壁烧得红赤,这说明你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而你的才能才可以明白地显露出来而不被辱没。你的才能得到显露,是火神祝融、回禄在帮助你啊!由此看来,我和孟几道与你十年相知,还不如这把火。一个晚上帮你造成了声誉。这样人们就可以放心地表彰你的才学,使那些把话藏在心底里的人,都能够开口说话,主持科举考试的人,也能把官职授予你而不再有所顾虑,到了这种时候,即使要想像从前那样躲避和被人侮辱,还能做得到吗?从此我对你的前程就充满希望了!因此最后我感到非常高兴。

古代,各国如果发生火灾,其他诸侯国都要表示慰问。一次许国不去慰问,君子都厌恶它。现在我所说的这些话,和古人的看法很不相同,所以把慰问改为祝贺了。你现在和颜回、曾参奉养父母一样清贫,却其乐无穷,还有什么欠缺的呢?

待漏院记

王禹偁

【导读】

王禹偁(954~1001),宇元之,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朱太宗时进士,历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等官。遇事敢言,多所规讽,因而屡遭贬谪。他的诗文朴素自然,清新流畅,是北宋初年先起来反对绮靡文风的优秀作家。

本文的特点是抓住宰相待漏片刻时的思想活动,着力渲染,解剖灵魂,并用对比的手法,歌颂了公忠体国的宰相,鞭挞了祸国殃民的奸贼以及无所作为的庸人,全文以“忍”字为线索展开描绘,写得淋漓尽致。

天道不言[1],而品物亨、岁功成者[2],何谓也?四时之吏[3],五行之佐[4],宣其气矣。圣人不言[5],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6],六卿分职[7],张其教矣[8]。是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9]。古之善相天下者[10],白咎、夔至房、魏[11],可数也。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耳。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12],卿大夫犹然,况宰相乎!

朝廷自国初,因旧制[13],设宰相待漏院于丹风门之右[14],示勤政也。乃若北阙向曙[15],东方未明,相君启行[16],煌煌火城[17]。相君至止,哕哕鸾声[18]。金门未辟[19],玉漏犹滴[20]。撤盖下车[21],于焉以息[22]。

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手[23]:其或兆民未安[24],思所泰之[25];四夷未附[26],思所来之[27];兵革未息[28],何以弭之[29];田畴多芜[30],何以禳之[31];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人立朝[32],我将斥之;六气不和,灾眚荐至[33],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34],欺诈日生,请修德以厘之[35]。忧心忡忡[36],待旦而入。九门既启[37],四聪甚迩。相君言焉,时君纳焉[38]。皇风于是乎清夷[39],苍生以之而富庶。若然,则总百官[40],食万钱,非幸也[41],宜也。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42];车马玩器,何以取之;奸人附势,我将陟之[43];直士抗言[44],我将黜之;三时告灾[45],上有忧色,构巧词以悦之;群吏弄法,君闻怨言,进谄容以媚之。私心慆慆[46],假寐而坐[47]。九门既开,重瞳屡回[48]。相君言焉,时君惑焉[49]。政柄于是乎隳哉[50],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则死下狱,投远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复有无毁无誉,旅进旅退[51],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52],亦无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禹僻为文[53],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54]。

【注释】

[1]天道:天之道,这里指天,即大自然。[2]品物:万物。亨:通达,这里指万物的顺利成长。岁功:一年中的农业收获。[3]四时之吏:掌管四季的天神。[4]五行之佐:掌管五行(金、木、水、火、土)的天神。佐,辅助。[5]圣人:指皇帝。[6]三公:泛指中央政府的最高长官。论道:讨论治国的大道。[7]六卿:中央各部的长官。[8]张其教:发扬教化。[9]法乎天:取法于天道。[10]相天下:辅助(国君)冶理天下。[11]皋、夔:皋陶和后夔,舜时贤臣。房、魏:房玄龄和魏徵。唐朝名相。他们都是封建时代奉为典范的杰出政治家。[12]夙兴夜寐:早起晚睡。[13]因旧制:沿袭唐朝的旧制(待漏院是从唐朝开始设置的)。[14]待漏院:百官早晨到皇宫等候上朝时休息的地方。漏,古代计时工具。此代称时间。丹风门:宋朝皇城的正南门。[15]北阙:指皇帝接见群臣议政的宫殿。阙,宫门前的望楼。向曙:天快亮了。[16]相君:宰相。[17]煌煌:光亮的样子。[18]哕哕:形容铃声。鸾声:铃声。[19]金门:宫门。未辟:还没有开。[20]玉漏犹滴:指夜还没有过去,漏壶中水仍在漏滴。[21]盖:车篷。[22]于焉:在此。[23]其:大概。[24]兆民:百姓。[25]泰之:使(百姓)安泰。[26]四夷:四方少数民族。[27]来:招徕、安抚。[28]兵革:指战争。兵,兵器;革,盔甲。[29]弭:平息。[30]田畴:田地。[31]辟:开垦。[32]佞人:奸邪小人。[33]灾眚(shěn):灾祸。荐至:一次又一次地发生。[34]五刑:轻重不等的五种刑法。措:废止。[35]厘:整理,矫正。[36]忡仲:忧虑不安的样子。[37]九门:泛指宫门。[38]纳:接受。[39]皇风:国家的政治风气。清夷:清明平静。[40]总:统辖。[41]幸:侥幸。[42]致之:取得这些东西(美女、宝玉、丝绸)。[43]陟之:使(奸人)能爬到高位。陟,提升。[44]直士抗言:正直的人直言指谪。[45]三时:指春、夏、秋三个农忙季节。[46]私心慆慆:个人打算没完。慆慆,放纵无度。[47]假寐:打盹儿。[48]重瞳:相传舜的眼睛有两个瞳子,这里泛指皇帝的眼睛。屡回:屡屡顾视。[49]惑:被(宰相之言)迷惑。[50]政柄:指国家政权。隳:毁坏。[51]旅进旅退:随众人进退。[52]备员而全身:虚充职位,保全身家。[53]棘寺:大理寺(管理司法的中央机关)的别称。[54]用:以。规:劝诫。

【译文】

天道并不说话,而万物却顺利生长,每年都有收成,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掌管四季、五行的天神,疏导万物的“气”使它们自然运转的结果。皇帝并不说话,而百姓和睦相亲、四方万国安宁,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三公讨论治国之道,六卿职责分明,发扬教化的结果。由此可知,国君在上清闲安逸,臣属在下勤劳国事,这是取法于天道。古代善于辅助国君治理天下的大臣,从皋陶、后夔到房玄龄、魏徵,是屈指可数的。他们不但有德行,而且都勤于职守。早起晚睡,为国君效力,连卿大夫们都应当是这样,何况是宰相呢!

朝廷从建国初就沿袭唐朝旧制,在丹风门右边设立宰相待漏院,以表示对勤勉政务的崇尚。当皇帝议政的宫殿刚映出一线曙光,东方还未放明时,宰相就开始起行,列烛繁多辉煌,犹如“火城”。宰相驾到,马车铃声叮当作响。宫门尚未开启,玉漏声残,夜还没有过去。撩开篷帷下车,就在此暂候休息。

在等待上朝的时候,宰相大概有所思考吧:或是在想万民尚未安宁,考虑怎样使他们安泰;四境的少数民族尚未归顺,考虑怎样招徕安抚他们;战事未停,怎样使它平息;田地荒芜,怎样开垦它们;贤士还在朝野,我怎样推荐进用他们:奸邪小人在朝,我怎样斥退他们;天时不调,灾祸丛生,我愿意解去官职来祈求上天消灾去祸;各种刑法不能废止,欺诈行为不断发生,我要修养德行加以纠正。深怀忧虑不安,等待天明进宫。宫门开后,善听各方意见的皇帝离得很近。宰相一一进言,皇帝一一采纳。于是政治风气清明安定,百姓因此富裕。如是这样,那么宰相统率百官,享用优厚俸禄,就不是侥幸所得,而是理应如此的了。

或是在想私仇未报,考虑怎样赶走仇人;旧恩未酬,考虑怎样使恩人获得荣华富贵;美女宝玉丝绸等物,怎样才能取得;车马玩物,怎样才能到手;奸邪小人依附我的权势,我要提升他们;正直之士直言指谪,我要贬抑他们;三时农忙季节各地报告灾情,皇帝忧愁,考虑编造巧言来取悦他;众吏枉弄国法,皇帝听到怨言,考虑装出奉承的脸色向他献媚。个人的盘算没完没了,勉强坐着假睡。宫门开后,皇帝屡屡顾视。宰相一一进言,皇帝却被他蒙蔽。国家政权由此毁坏,皇位由此岌岌可危。如是这样,那么宰相被打入死牢,或是流放远方,也不是不幸,而是理应如此的了。

由此可知一国的政治,百姓的命运,都系于宰相手中,难道可以不谨慎从事吗?还有一类宰相,他们没有恶名也没有官名,只是跟随众人进退,窃取高位苟求厚禄,虚占职位保全身家,这也是不足取的。

大理寺小吏王禹偁撰写此文,请求把它刊记在待漏院的墙壁上,用来劝诫执政的大臣。

黄冈竹楼记

王禹偁

【导读】

这篇文章是王禹偁被贬为黄州刺史时写的。文中通过修筑竹楼的记叙和描写,表达了作者贬谪后随缘自适、游于物外的思想。但王禹僻并没有对世事完全忘情,在表面的平静中,我们仍然可以隐隐感到他的激愤和不平。

和主题相适应,这篇文章写得轻灵潇洒,多用排比,善于烘托,富于诗味,营造出一种清幽宜人的境界。

黄冈之地多竹[1],大者如椽[2]。竹工破之,刳去其节[3],用代陶瓦,比屋皆然[4],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5],雉堞圮毁[6],蓁莽荒秽[7],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8]。远吞山光[9],平挹江濑[10],幽阒辽复[11],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12]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13],被鹤氅衣[14],戴华阳巾[15],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16]。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17]。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18]。

彼齐云、落星[19],高则高矣;井干、丽谯[20],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21],非骚人之事[22],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23],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24],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25],丁酉又入西掖[26]。戊戌岁除日[27],有齐安之命[28]。己亥闰三月[29]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后之人与我同志[30],嗣而葺之加,庶斯楼之不朽也。

【注释】

[1]黄冈:现在湖北省黄冈县。[2]椽:椽子,屋顶结构中放在横木上支架屋顶和瓦片的木条。[3]刳(kū):挖去。[4]比屋:家家户户。[5]子城:指附属大城的小城,如内城及城门外的套城。[6]雉堞:城上矮墙。圮(pǐ)毁:塌坏。[7]蓁莽:密生的树木和野草。荒秽:荒凉肮脏。[8]月波楼:黄冈县的一座城楼,也是王禹偶修筑的。[9]吞:实指望见。[10]挹:汲取,这里也指望见。濑:沙上的流水。[11]阒:寂静。复:遥远。[12]丁丁:象声词。[13]公退:办完公务以后。[14]被:披。鹤氅:用鸟羽织成的裘。[15]华阳巾:道士的一种帽子。[16]世虑:世俗的念头。[17]第:但,只。[18]胜概:佳境。慨,有“状况”的意思。[19]齐云:齐云楼,在苏州(今江苏苏州)落星:落星楼,在南京(今江苏南京)东北。[20]井干:井干楼,汉武帝(刘彻)所建。丽谯:丽谯楼,魏武帝(曹操)所建。[21]歌舞:指能歌舞的人。[22]骚人:诗人。[23]十稔:十年。[24]至道:宋太宗年号(995—997)。乙未岁:指至道元年(995)。[25]丙申:宋太宗至道二年(996)。广陵:今江苏扬州。[26]丁酉:宋太宗至道三年(997)。西掖:中央最高行政机关中书省的别称。这年王禹偶在中书省任知制诰。[27]戊戌:宋真宗咸平元年(998)。除日:旧历除夕,大年三十。[28]齐安:指黄州,郡治在今湖北黄冈。[29]己亥:宋真宗咸平二年(999)。[30]同志:志同道合的人。[31]嗣:继续。葺:修理。[32]咸平:宋真宗年号(998~1103)。

【译文】

黄冈这地方盛产竹子,大的粗如屋椽。竹匠把它剖开,挖去里面的竹节,用它代替陶质瓦片,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因为它的价钱便宜,而制作又少用工力。

内城的西北角,城上的矮墙已经塌坏,密生着小树野草,荒凉肮脏,因此我修筑了两间小竹楼,与月波楼相通。远望山色,平视江边沙石上的流水,寂静遥远,无法完全描写出来。夏天适宜碰上急雨,听来像瀑布声;冬天适宜遇到大雪,如闻碎玉声音。这里适宜弹琴,琴声冲虚闲畅;适宜咏诗,诗的韵味清雅妙绝;适宜下围棋,棋子声叮叮作响;适宜玩投壶游戏,投箭铮铮有声。这都是竹楼所助成的。

办完公务后的余暇时,身披用鸟羽织成的裘衣,头戴道士的帽子,手拿《周易》一册,到楼上焚香默坐,排遣世俗的杂念。江水山色之外,所见的只有风帆沙鸟、烟云竹树罢了。等到酒醒之后,茶上轻烟也已消散,送走落日,迎来清月,这也是谪居生活中的佳境了。

那齐云楼、落星楼,高是算高的了;那井干楼、丽谯楼,华丽也算是华丽的了,可是只用来蓄养妓女,安顿歌儿舞女,而不是诗人们的高雅之事,我是不赞许的。

我听竹匠说:“竹制的瓦,只能用十年;如果重新更换,能用二十年。”唉!我从至道元年由翰林学士贬往滁州任知州,二年调往扬州,三年回京进中书省任职,咸平元年除夕那天,又接到贬往黄州的命令,今年咸平二年闰三月到达黄州。四年当中,奔波从未停止,不知明年又到什么地方,难道还怕竹楼容易朽坏吗?我的继任者如果跟我志趣相同,而继续修它,这座竹楼不会朽坏。

书洛阳名园记后

李格非

【导读】

李格非,字文叔,济南(今属山东)人。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中进士。历任礼部员外郎、提点京东路刑狱等职。他是宋朝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父亲。

本文着重指出:从园囿的兴废,可以看出洛阳的盛衰;从洛阳的盛衰,又可以看出天下的治乱。从而告诫当时的公卿大夫,不可图一己之私而忘记天下的治乱。见微知著,立意高远。二十多年后,洛阳果然陷于女真统治者之手,北宋宣告覆亡了。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殽、渑之阻[1],当秦、陇之襟喉[2],而赵、魏之走集[3],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4]。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5]。”

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6],号千有馀邸[7]。及其乱离[8],继以五季之酷[9],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蹴,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10],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无馀处矣。子故尝曰:“园囿之兴废,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11];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兴废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12],放乎一己之私,自为之,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13],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注释】

[1]觳:山名,一称山,主峰在今河南灵宝东南。渑:古时“九塞”之一,在今河南渑池。[2]秦:指秦地,今陕西省一带。陇:指今陕西西部和甘肃一带。襟喉:衣襟和咽喉,比喻地势险要(洛阳是通往秦、陇的要道)。[3]赵、魏:指赵地和魏地,在今河北、山西、河南接邻地区。走集:原指边境上的堡垒。[4]受兵:遭遇战事。[5]候:征兆,标志。[6]开、列:建造,设置。东都:唐朝以长安为国都,洛阳为东都(陪都)。[7]邸:指官员的住宅。[8]乱离:遭乱而流离失所。[9]五季:五代,即梁、唐、晋、汉、周。酷:指惨重的兵祸。[10]榭:建造在高台上的敞屋。[11]候:作动词用,预测。[12]进:进用。[13]退:退隐不做官。

【译文】

洛阳地处中国的中心,挟持崤山、渑池的险阻,正当秦川、陇地的咽喉,又是通往赵、魏两地的交通要冲,可说是四方必争之地了。国家平安无事也就罢了;一旦发生战乱,那么洛阳一定首先遭受兵祸。因而我曾经说过:“洛阳的兴盛和衰败,就是国家安定和战乱的征兆啊!”

唐朝贞观、开元年间,公卿贵戚们在东都洛阳建造馆舍、设置府第的,号称有一千多家。等到遭遇战乱、流离失所,接着又是梁、唐、晋、汉、周五代的惨重兵祸,洛阳馆舍府第中的池塘竹树,被兵车蹂躏践踏,变成了废墟;高大的亭子、宽敞的台榭,也被烟火焚烧,化为灰烬,跟唐朝一起灭亡,不剩一处了。因而我曾经说过:“园林的兴盛和衰败,就是洛阳繁盛和衰败的征兆啊!”

并且中国的安定和战乱,可从洛阳的兴盛和衰败中测知;洛阳的繁盛和衰败,又可从园林的兴盛和衰败中测知。那么我写这篇《洛阳名园记》,难道是白费笔墨的吗?

唉!公卿士大夫们正当进用于朝廷的,大都放纵自己的私欲,为所欲为,而忘记国家政治的好坏,又想在告老退休后能享受园林之乐,这能得到吗?唐朝灭亡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啊!

严先生祠堂记

范仲淹

【导读】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苏州吴县(今属江苏)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有《范文正公集》。

本文将汉光武帝与严子陵互相映衬,目的是为了突出严子陵。所以,从介绍子陵的身份起笔,以赞颂子陵的高风亮节作结束,最为得体。

“相尚以道”是全文的核心,也是对子陵与光武的交谊的高度概括。“以节高之”、“以礼下之”,是“相尚以道”的具体体现。收束处的歌辞,意境开阔,用语精辟,活泼生动,意趣深远,为文章增色不少。

先生[1],光武之故人也[2],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3],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4],天下孰加焉[5],惟先生以节高之[6]。既而动星象,归江湖[7],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8],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9]。

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10]。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11];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12]?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13]。

仲淹来守是邦[14],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15],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16]。先生之风[17],山高水长。”

【注释】

[1]先生:指严光。[2]光武:即东汉光武帝刘秀。[3]《赤符》:即赤伏符。[4]臣妾:作动词用,意为统治、役使。亿兆:指广大百姓。[5]加:超过。[6]以节高之:谓光武即帝位,天下慑伏,只有严光以气节相高,保持独立的人格。[7]归江湖:指严光离开洛阳后去富春江畔隐居。[8]泥涂轩冕:谓视官爵如同粪土。泥涂,污泥。轩冕,原指前高而有帷幕的车子和礼帽,此借指官爵。[9]以礼下之:谓刘秀做了皇帝后仍像昔日那样礼待严光。[10]以之:这样做。[11]微:不是,没有。[12]遂:成就,完成。[13]名教:纲常,教化。[14]是邦:指睦州。[15]复:免除摇役。后:后人。[16]泱泱:水深广貌。[17]风:风范。

【译文】

严光先生,是汉朝光武帝的老朋友,他们以道义互相推崇。等到光武帝赤符在握,乘着六龙的阳气,当了皇帝,顺时应变,统治的臣民有亿兆之多,天下有谁能超过他呢?只有严光先生凭他高尚的气节超过了他。接着严光先生与光武帝同床而卧动了星象,后来又回到富春江畔隐居,清操自守,鄙弃禄位,天下有谁能够超过他呢?只有光武帝能以礼敬重他。

在《易经》蛊卦上九的爻辞中说,大家正当有为的时候,只有他不去侍奉王侯,以高尚的节操自守。严先生正是这祥做的。在《易经》屯卦初九的爻辞中说,在帝德正亨通的时候,却能以尊贵的身份去敬重卑贱的人,这是大得民心的。光武帝正是这么做的。因为严先生的心,比日月还要光明;光武帝的气度,比天地还要广阔。没有严先生不能成就光武帝的博大,没有光武帝又怎能成全严先生的清高呢?而严先生的德行能使贪婪者清廉,怯懦者自立,这对于名教是大大有功的。

范仲淹来睦州任太守,开始建造祠堂祭祀先生。于是又免除严先生后代子孙四家的赋税徭役,让他们去奉行祭祀的事。还作了一首短歌云:“云山苍茫一片,江水浩大无边。先生的高风亮节,就像山一样崇高水一样长远。”岳阳楼记

范仲淹

【导读】

《岳阳楼记》是一篇古今传诵的名文。本篇是作者在“庆历新政”变法运动失败后贬居外地时写的。作者用浓墨重彩,出色地描写了在岳阳楼上所能见到的景物,通过不同景物与不同思想感情的对比描写,借“古仁人”的形象,抒发了作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生活理想,大大超出了一般“迁客骚人”的思想境界。

全文由扼要的叙事、生动的写景和简短的议论三部分组成。议论是文章的主旨所在,然而是通过着力的景物描写而突出主题的。篇中写阴雨、晴明的两段文字,用语凝练,形象富有特征性,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平。

庆历四年春[1],滕子京谪守巴陵郡[2]。越明年[3],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4],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5],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6],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7],南极潇、湘[8],迁客骚人[9],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10],连月不开[11],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12],山岳潜形[13];商旅不行,樯倾楫摧[14];薄暮冥冥[15],虎啸猿啼。登斯楼也[16],则有去国怀乡[17],忧谗畏讥[18],满目萧然[19],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20],上下天光,一碧万顷[21];沙鸥翔集[22],锦鳞游泳[23];岸芷汀兰[24],郁郁青青[25]。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26],静影沉璧[27];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28],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29],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30],则忧其君。是进亦忧[31],退亦忧[32]。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33],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34],吾谁与归[35]?

【注释】

[1]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庆历,宋仁宗年号(1041~1048)。[2]滕子京:名宗谅。[3]越明年:到了第二年。[4]增:扩建。旧制:原来的规模。[5]胜状:美好的景色。[6]浩浩汤汤:形容水大的样子。[7]巫峡:长江三峡之一,在湖北巴东县西。[8]极:远通。潇、湘:潇水和湘水。潇、湘合流后,又北人洞庭湖。[9]迁客:贬职外调的官吏。[10]霪雨:连绵不断的雨。[11]不开:不放晴。[12]隐曜:隐没了光辉。[13]潜形:被淹没了形体。[14]樯:船桅。倾:倒。楫:船桨。摧:断。[15]薄暮:傍晚。[16]斯:此。[17]去国:离开京城。国,国都。[18]忧谗:担心受到诽谤。[19]萧然:萧条凄凉的样子。[20]不惊:平静。[21]万顷:形容江面阔大。[22]翔集:有时飞翔,有时停下聚集。[23]锦鳞:鱼的代称。锦,形容鱼鳞光彩鲜明。[24]岸芷汀兰:岸上的香芷和岸边香兰。汀,岸边平地。[25]郁郁:形容香气很浓。青青:茂盛的样子。[26]浮光耀金:浮动着的波光,像黄金那样耀眼。[27]沉璧:指月影犹如璧玉沉在水底。[28]尝:曾经。求:探索。仁人:泛指爱国爱民、品德高尚的人。[29]庙堂:代指朝廷。[30]江湖:代指民间。[31]进:进用。[32]退:退隐。[33]天下:指天下的人。[34]微:不是。[35]归:同一趋向。

【译文】

庆历四年春天,滕子京被贬到岳州做知州。到了第二年,一切政务办得很顺利,人心和睦,原来被废弃的许多事业一齐兴办起来。于是他就重新修建了岳阳楼,扩大原来的规模,把唐朝名人和当代人的诗赋刻在上面,并嘱托我写篇文章来记叙这件事。

我看那岳州美好的景致,都集中在洞庭湖上。这湖含着远山,吸纳长江,浩瀚宽阔,无边无际。早晨的阳光和傍晚的暮霭,气象景色真是千变万化。这些就是岳阳楼的雄伟景观,以前的人已经说得很详尽了。那么,我想说的是此湖北通长江巫峡,南达潇水、湘水,那些贬官外调的官吏和诗人,大多来这里聚会,他们观览景物的心情,只怕因景物的不同也会有所不同吧?

在那阴雨连绵不断,接连几月不晴的日子里,阴风怒吼,浊浪冲腾天空;太阳和星辰隐没了光辉,山岳掩没了形体;商人和旅客不能上路,船桅倾倒船桨摧折;傍晚一片昏暗,虎在咆哮,猿在哀啼。这时登上这座岳阳楼啊,就觉得离开京城,怀念故乡,担心受诽谤,害怕被讥笑,满目萧条凄凉,不禁感慨万分而悲哀无限了。

至于到了春光和煦、景色明媚的时节,湖上风平浪静,天光水色互映,阔大的江面一派碧绿;沙鸥有时飞翔,有时停止聚集,美丽的鱼游来游去;岸上的芷草和水边的兰花,香气浓郁,花叶茂盛。有时满天烟雾消散一空,明亮的月光普照千里,浮动着的波光像黄金那样耀眼,静静的月影映在水中犹如璧玉沉在水底;渔夫的歌声此唱彼和,这乐趣真是无穷无尽!这时登上这座岳阳楼啊,就觉得心胸开朗,精神畅快,恩宠和耻辱全忘,迎风捧起酒杯,真是喜气洋洋啊!

啊,我曾经探索过古代品德高尚的人的心态,或者不同于上述两种精神状态的。是什么呢?他们不因外物而喜乐,也不因自己的遭遇而悲伤。他们身居朝廷高位,就为百姓担忧;退处僻远乡间,就为国君担忧。这样进用也担忧,退居也担忧。那么什么时候才会快乐呢?想来他们必定会说:“忧在天下人之先,乐在天下人之后”吧!唉!如果不是这样的人,我能与谁在一起呢?

谏院题名记

司马光

【导读】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宋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他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保守派领袖,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也是我国历史上杰出的史学家。

谏院是谏官的官署。司马光为了引起谏官们的责任感、荣誉感和警惧感,在谏院立了一块石碑,上刻所有谏官的姓名,并撰此文记述其事。文章追述了谏官的来历,着重阐明了谏官的重大责任和谏官应具备的品德。文章虽然只有百余字,但笔锋犀利,正气浩然。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1],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常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2],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3],钱君始书其名于版[4]。光恐久而漫灭[5],嘉佑八年[6],刻著于石。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

【注释】

[1]萃:集中。[2]汲汲:心情急切、努力追求的样子。[3]庆历:宋仁宗年号(1041~1048)。[4]钱君:疑指钱明逸,字子飞,钱塘人。[5]漫灭:磨蚀消失。[6]嘉佑:宋仁宗年号(1056~1063)。

【译文】

古时候没有谏官,自公卿大夫以至百工商贾,没有不能进谏的。自汉朝建立以后,才开始设置谏官。朝廷把国家的大政,四海的百姓,政教的得失和利弊,都集中在谏官身上由他进谏,谏官的责任也够重的了!做谏官的人,应当牢牢把握住国家的大计方针,放弃一些细枝末节;先考虑最要紧的事,后考虑不很要紧的事;一心一意有利于国家而不为自身利益考虑。那些热衷于名的人,就和那些热衷于利的人一样,他们距谏官的标准有多么远啊!

天禧初年,真宗皇帝下诏设置六名谏官,规定了他们的职责范围。庆历年间,钱君开始将谏官的名字写在木板上。我怕时间长了木板上的字模糊消失,嘉佑八年,就将名字刻于石上。后来者将依次指点着石上的姓名评说道:某某人忠诚,某某人奸诈,某某人正直,某某人偏邪。啊,这能不叫人惧怕吗?

义田记

钱公辅

【导读】

钱公辅,字君倚,宋武进(今属江苏)人。进士及第,为集贤校理,进知制诰。英宗即位,曾献治平十议,主张改良政治。

这篇文章表扬范仲淹设置“义田”救济亲族与贤人的高尚行为。通篇运用了三个方面的对照比较:一是范仲淹自身的贫困与族人受到救济而生活安定相对照;二是与晏子相对照,从正面衬托;三是与一毛不拔的士大夫相比较,从反面衬托。通过三方面的对照比较,范仲淹的高尚品德便卓然可见。

范文正公[1],苏人也。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

方贵显时,置负郭常稔之四千亩[2],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3]。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而时共出纳焉[4]。日食,人一升;岁衣,人一缣[5];嫁女者五十千[6],再嫁者三十千;娶妇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数,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岁入给稻八百斛[7]。以其所入,给其所聚,沛然有馀而无穷[8]。屏而家居俟代者与焉[9],仕而居官者罢莫给。此其大较也。

初,公之未贵显也,尝有志于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10]。既而为西帅,及参大政[11],于是始有禄赐之入,而终其志。公既殁,后世子孙修其业[12],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虽位充禄厚,而贫终其身。殁之日,身无以为敛,子无以为丧。惟以施贫活族之义,遗其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车羸马[13],桓子曰[14]:“是隐君之赐也。”晏子曰:“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如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15]?”于是齐侯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16];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言有次第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后及其疏远之贤。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今观文正公之义田,贤于平仲;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

呜呼!世之都三公位[17],享万钟禄[18],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19],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者,岂少也哉?况于施贤乎?其下为卿、为大夫、为士,廪稍之充[20],奉养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操壶瓢为沟中瘠者,又岂少哉?况于px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后世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无录也。独高其义,因以遗其世云。

【注释】

[1]范文正公:范仲淹,字希文,卒谥文正。北宋吴县人。[2]负郭:靠近城郭。负,背倚。常稔之田:常熟之田,良田。稔,谷熟。[3]赡:补助。[4]出纳:指收付财物。[5]缣:细密之绢。[6]千:犹言贯。古代一千钱为一贯。[7]斛:古代量器名,以十斗为一斛。[8]沛然:充裕貌。[9]屏:指罢官或离职。

[10]逮:及。[11]参大政:指范仲淹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12]修其业:指主持义田之事。[13]晏平仲:即晏婴,春秋时齐国大夫。赢马:瘦马。[14]桓子:田(陈)无宇,齐景公时大夫,卒谥桓。[15]彰:彰显。[16]服义:指桓子受觞不辞,乃心眼于义。[17]都:居。三公:汉时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此泛指居高位的官吏。[18]万钟禄:优厚的俸禄。钟,量器名。[19]孥:子女。[20]廪稍:官府发的粮食。

【译文】

范文正公,是苏州人。他平生很乐意给人以财物上的帮助,选择了关系亲近却很贫苦、关系疏远却很贤能的人,都给他们以接济。

当他做大官的时候,购置了一千亩近郊良田,取名“义田”,用来养活救济全族的人。每天都发放粮食,每年都发放衣服,嫁女儿、娶媳妇、办丧事的人家都给资助。他选择了族中年长而又贤能的人来主持此事,随时管理出入的账目。每天的口粮,一人发一升米;每年的衣服,一人给一段绸。嫁女儿的人家给五十千钱,嫁第二个女儿的人家给三十千钱;娶儿媳的人家给三十千钱,娶第二个儿媳的人家给十五千钱;办丧事的人家所给钱数同嫁第二个女儿的人家一样,死者如是幼儿则给十千钱。族中聚居在一起的一共有九十口人,义田每年的收入有八百斛稻子。将义田的收入,给予聚居的族人,绰绰有余而不会用完。曾经出仕而暂居家中等待补缺的人给予帮助,而一旦做官在职就停发不给。这是义田大致的情况。

当初,文正公还没有显迭贵的时候,就有志于这一义举,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况一直延续了二十年。后来他当了征西的统帅,参与了国家大政,于是才有俸禄及赏赐等收入,这才完成了他的心愿。文正公死后,由他的后世子孙主持义田之事,继承了文正公的遗志,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文正公虽然居高位、得厚禄,却贫穷终身。在他死的时候,连寿衣、棺材都买不起,儿子们也没钱为父亲办丧事。文正公只是把接济穷亲戚、养活族中人的义举传给他的儿子了。

昔日晏子乘着破车骑着瘦马,桓子见了就说:“晏子这样做是隐匿了君王对他的赏赐。”晏子说:“自从我显贵以后,父亲的族人,没有不乘车的;母亲的族人,没有衣食不足的;妻子的族人,没有受冻挨饿的;齐国的士人,等我的资助才能生火做饭的有三百多人。像我这样,能说是隐匿君王的赏赐吗?或者能说是张扬君王的赏赐吗?”于是齐侯就拿晏子的酒杯罚桓子喝酒。我曾经很钦佩晏子的爱好仁德,齐侯的赏识贤才,以及桓子的信服道义;又钦佩晏予的仁德分有等级,而表述时又有先后的次序。先说父族,次说母族,再次说妻族,而后说到关系较疏远的贤才。孟子说:“亲爱亲人而后才能施仁爱于人民,施仁爱于人民然后才能爱护万物。”晏子的言行与孟子的要求很接近。今天我看文正公的义田,比晏子的做法高明,而义田的规模之大和影响之久远,似乎又超过了晏子。

唉!世上那些居三公高位、享受万钟俸禄的人,他们住的宅邸很雄伟,乘的车舆很华丽,声色犬马很多,妻子儿女享用的东西很富足,一切仅供他一家人享用。而族中不能进他家门的人,难道还算少吗?更何况是接济关系疏远的贤人呢?其次为卿、为大夫、为士的人,俸禄充足,奉养丰厚,一切仅供一人享用,而族中手拿瓢囊乞讨、最后饿死在沟中的人,难道算少吗?更何况接济其他人呢?这些人都是文正公的罪人啊。

文正公的忠义事迹传遍朝廷,事业布满边境,功名响彻天下,后代必有史官记载他的事迹,我可以省略不说。我只是推崇他的道义,因此写了这篇记来使之流传于世。

袁州州学记

李觏

【导读】

李觏(1009~1059),字泰伯,宋建昌郡南城(今属江西)人。李觏是著名的哲学家,文学上主张经世致用,故所作文章大多弘扬儒教、宣传教化之义。

本文叙述袁州学馆建造经过,并阐述了作者对立学兴教重要作用的看法。作为一篇学记,能够从大处着眼,把兴办教育与振兴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可见作者眼光之远大。

全文风格庄重高古,凝厚质实;议论切中时弊,逻辑性强;结构上前后对比,形成映衬,颇可见作者哲学家深邃、严谨的思想风貌。

皇帝二十有三年[1],制诏州县立学。惟时守令[2],有哲有愚[3];有屈力殚虑[4],祗顺德意[5];有假官借师,苟具文书[6]。或连数城,亡诵弦声[7]。倡而不和,教尼不行[8]。

三十有二年,范阳祖君无泽[9],知袁州[10]。始至,进诸生,知学宫阙状,大惧人材放失,儒效阔疏,亡以称上意旨。通判颍川陈君倪[11],闻而是之,议以克合[12]。相旧夫子庙[13],狭隘不足改为,乃营治之东[14]。厥土燥刚[15],厥位面阳[16],厥材孔良[17]。殿堂门庑,黝垩丹漆[18],举以法。故生师有舍,庖廪有次[19]。百尔器备,并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

舍菜且有日[20],旴江李觏谂于众曰[21]:“惟四代之学,考诸经可见已。秦以山西鏖六国[22],欲帝万世,刘氏一呼而关门不守[23],武夫健将,卖降恐后,何耶?《诗》《书》之道废[24],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孝武乘丰富[25],世祖出戎行[26],皆孳孳学术。俗化之厚,延于灵、献[27]。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闻命而释兵。群雄相视,不敢去臣位,尚数十年。教道之结人心如此。今代遭圣神,尔袁得圣君,俾尔由庠序,践古人之迹[28]。天下治,则谭礼乐以陶吾民[29];一有不幸,尤当仗大节[30],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使人有所赖,且有所法。是惟朝家教学之意。若其弄笔墨以徼利达而已[31],岂徒二三子之羞[32]?抑亦为国者之忧。”

【注释】

[1]“皇帝”句:指宋仁宗即位的第二十三年,即庆历四年(1044)。[2]守令:指州太守和县令。[3]哲:智。[4]屈力:竭力。殚:竭尽。[5]祗(zhī):敬。

[6]苟:苟且。[7]亡:通“无”。诵弦声:弦歌之声与诵读之声。此指学校里传出的声音。[8]尼:止,受阻。[9]范阳:郡名。治所在今河北涿县。[10]袁州:治所在今江西宜春。[11]通判:官名。宋初欲削藩镇之权,命朝臣通判州府军事,与知州、知府共治政事。颍川:郡名。治所在今河南禹县。陈君优:即陈优,福建长乐人,道学家。[12]议以克合:谓陈倪之意见与祖无泽一致。[13]相:视,察看。[14]治:指州衙所在地。[15]厥:其。[16]面阳:朝南。[17]孔:甚,很。[18]黝垩丹漆:谓殿堂之墙涂泛青黑色的白土,门窗上涂红漆。垩,白土。[19]庖:厨房。廪:粮仓。[20]舍菜:即释菜。[21]盱江:即建昌江,又名汝水,在今江西东部。谂:(shěn)规戒。[22]山西:指散山(今河南洛宁县北)以西,即战国时秦国所在地。鏖:激战。六国:指战国时除秦之外的楚、齐、燕、韩、魏、赵六国。[23]刘氏:指汉高祖刘邦。公元前206年,刘邦率兵攻入咸阳,灭亡了秦王朝。关门:指函谷关。[24]《诗》《书》之道废:指秦始皇曾下令焚书坑儒。严禁国中士人传授儒家《诗经》、《尚书》等典籍。[25]孝武:汉武帝刘彻,谥孝武。乘丰富:谓汉武帝即位时,国家经过文帝和景帝两朝的发展,经济上获得很大成功。[26]世祖:汉光武帝刘秀,庙号世祖。[27]灵、献:指汉末的灵帝刘宏和献帝刘协。[28]庠序:学校。史载,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29]陶;陶冶。[30]仗大节:谓为大节而死。大节,指死生危难之际的操守。[31]徼:通“邀”,要求。利达:指牟利和做官。[32]二三子:此指各位学生。

【译文】

皇帝二十三年,下诏要各州县设立学校。不过当时的太守和县令,有贤明的,也有愚昩的;有的殚尽心力,恭敬地按天子的意图办事;有的徒有官员、教师的名义,徒具公文。有些地方或者接连数城,听不见鼓琴诵读的声音。朝廷提倡而州县不响应,障碍重重教化无法推行。

三十二年,范阳祖无泽任袁州太守。他刚上任,就召见儒生。知道了学宫残破的状况。他非常担心人才的流失,儒教作用的削弱,不能符合圣上的旨意。袁州通判颍川人陈恍,听说后深以为然,经讨论后意见很一致。他们察看了旧有的夫子庙,发现面积狭隘无法改建,于是在州城的东面建造学宫。那里土地干燥坚硬,房舍方向朝南,用的材料优良。殿堂内和门庑上,涂上了黑、红色的漆和白色的石灰,所施都合乎法度。所以学生老师都有了安身之所,厨房和粮仓也有了安排之处。各种器具都准备好了,于是大家一起动手建造。工匠的技艺精良,官吏的督促也勤快,大家没日没夜地加紧建造,过了一年校舍就建成了。

在即将开学之时,盱江人李觏对众人说道:“虞、夏、商、周四代的学校,其情形只要考察儒家的经书就可以知道。秦始皇凭借崤山以西之地与六国鏖战,想要万世称帝,结果刘邦振臂一呼,函谷关的大门就守不住了,秦国的武官和战将们,争先恐后地献关投降。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秦国废弃了《诗》《书》教化之道,人们只看到‘利’之所在而不知道‘义,之所在。汉武帝即位于天下太平富足之时,汉光武帝出身于行伍之中,他俩都尽心竭力地推崇儒术。汉朝风俗教化的淳厚一直延续到灵帝、献帝时期。当时那些在野而敢于直言进谏者,即使杀头也不后悔;那些功勋卓著可震撼人主者,一旦接到诏命即交出兵权。各路诸侯眼盯着皇帝的宝座,但仍不敢去掉臣子的名号而称帝,这也持续了数十年。教化之道维系人心的作用竟如此之大。如今躬逢圣明天子之时,而你们袁州人又有一位贤明的太守,让你们通过学校教育追踪古代圣贤的踪迹。如果天下太平,则传授礼乐以陶冶百姓的性情;一旦遭逢变故,尤其应当坚持节操,做臣子的为皇上尽忠,做儿子的为父亲尽孝,使人精神上有支撑,行动上有法度。这就是朝廷倡导教学的目的。如果进州学只是为了舞弄笔墨以求名利,这样岂止是你们个人的羞辱?这也是治理国家者所忧虑的。”

朋党论

欧阳修

【导读】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自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属江西)人。他是宋朝第一个在散文、诗、词各方面都很有成就的杰出作家,是当时公认的文坛领袖,团结和培养了许多著名作者,领导了北宋的诗文革新运动。

文章开宗明义,提出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的中心论点,然后引证大量的历史事实,说明国家的治乱兴亡和朋党的真实关系。文中连用排笔,增加了说理的气势,也使事理在正反两面的对比中显得更加明白清楚。

臣闻朋党之说[1],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2]。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3],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4],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5],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6],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7]。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8];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9],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10]。

尧之时[11],小人共工、獾兜等四人为一朋[12],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13],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14],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15],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16],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17]。后汉献帝时[18],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19],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20],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21],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呼,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注释】

[1]朋党:人们因某种相同的目的而聚合在一起。[2]幸:希望。[3]好(hào耗):喜爱。[4]党引:勾结。[5]贼害:伤害。[6]守:信奉,坚持。[7]名节:名誉气节。[8]济:救助。[9]退:废斥不用。[10]治:指社会安定兴旺。

[11]尧:和下文中的舜、周武王都是儒家推崇的古代贤君。[12]共工、獾兜:尧时被称为“四凶”中的两个。[13]佐:辅助。[14]及:等到。[15]皋、夔、稷、契:都是舜时贤臣,分别被舜委任为管理刑法、音乐、农事和教育的长官。[16]纣:商朝亡国之君帝辛。亿万:指人数众多。[17]用:因此。[18]献帝:刘协,汉朝亡国之君(189~220在位)。[19]黄巾:东汉末年农民起义军,用黄巾为标志。[20]昭宗:李哗,889~904在位。[21]诮(qiào):责备。

【译文】

据我所知,有关朋党的说法,从古就有,只是希望君主能辨别是君子还是小人就好了。大抵说来,君子与君子,因志趣一致而结为朋党;小人与小人,则因私利相同而结为朋党。这是自然的道理。

然而我却以为小人并无朋党,只有君子才有。其原因是什么呢?小人所喜爱的是利禄,所贪图的是财物,当他们私利相同的时候,暂时互相勾结而形成朋党,那是虚假的;等他们见到实利便争先恐后,或者一旦利益已尽而交情就疏远了,就会反过来互相残害,即使是兄弟亲戚,也不会互相保全。所以我以为小人并无朋党,他们暂时结为朋党是虚假的。君子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所信奉的是道义,所履行的是忠信,所珍惜的是名誉气节。用这些来修养自身,就能志趣一致而相互补益;用这些来服务于国家,就能同心协力把事办成;自始至终一贯如此,这就是君子的朋党了。

所以做君主的,只应当摈斥小人的假朋党,信任君子的真朋党,那天下就能大治了。

唐尧时,小人共工、骧兜等四人结成一党,君子八元、八恺等十六人结成一党。舜辅助尧,摈斥四凶的小人朋党,起用八元、八恺十六人的君子朋党,唐尧的天下得到大治。等到虞舜自己做了大子,皋陶、后夔、后稷、后契等二十二人,同时在朝廷列位任职,相互称赞,相互谦让,一共二十二人结为一党,而虞舜都任用他们,天下也得到大治。《尚书》说:“商纣王有亿万名臣子,是亿万条心;周武王有三千名臣子,却是一条心。”纣王时,亿万臣子各怀异心,说得上是不结朋党了,然而纣王却因此亡国。周武王的臣子三千人结为一个大党,周朝却因此而兴盛。东汉献帝时,将天下所有名士都逮捕监禁起来,把他们看做同党的人。等到黄巾贼寇造反,汉王朝大乱,这才后悔醒悟,把党人都免罪释放,然而已无法挽救了。唐朝末年,逐渐掀起了朋党之争。到昭宗时,竟把当朝名士全部杀害,或者被投进黄河,有人还说:“这批人自命清流,应当投进浑浊的黄河中去。”唐朝也就灭亡了。

前代的君主中,能使臣子人人各怀异心而不结党,没有比得上纣王的;能禁止贤士结为朋党,没有比得上汉献帝的;能杀戮清流结党的人,没有比得上唐昭宗时期;然而他们的国家都招致混乱灭亡。相互称赞、谦让而不自相疑忌的,没有比得上虞舜的二十二位臣子;虞舜也不加猜疑而都任用他们。然而后世并没有讥责虞舜被二十二人朋党所蒙骗,反而称赞虞舜是英明的圣君,就是由于他能分辨君子和小人。周武王时期,全国所有的臣子三千人共同结为一个朋党,自古以来结党人数之多,规模之大,没有比得上周朝的,然而周朝却因此而兴盛,贤士再多也不嫌多啊!

唉,这些天下兴盛衰亡、太平混乱的史迹,做君主的可以作为借鉴的啊!

纵囚论

欧阳修

【导读】

据史书记载,唐贞观六年,太宗亲自审讯了三百九十名死囚犯,并放他们回家,约定来年秋天再回来就死。到了第二年秋天,死囚犯如数归来。太宗感其信义,遂全部予以赦免。欧阳修有感于此事,发表议论,撰成此文。

欧阳修一反流传的看法,认为这件事不可作为“常法”,甚至批评唐太宗这个举动是为了求取仁德的名声。文章反复辩驳,逐层深入,写得很明快。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1],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馀人[2],纵使还家[3],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白归无后者[4]。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5],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6];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7],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8]?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9],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10],不逆情以干誉[11]。

【注释】

[1]苟:苟且。幸:侥幸。[2]录:登录于册,录取。大辟:死刑。[3]纵:释放。[4]无后者:指没有囚犯超过期限。[5]冀:希望。[6]贼:盗窃。此指窥察。[7]此名:指“恩德人人深”之名声。[8]施恩德:指唐太宗释死囚之死。知信义:指死囚犯们自动归来。[9]若夫:至于。[10]立异:指建立“不常之法”。[11]逆情:违背人情。干誉:求取名誉。

【译文】

对君子要讲信用和礼义,而对小人则要施加刑罚和诛戮。所受之刑罚至于死刑者,一定是罪大恶极,这种人又是小人中尤其坏的人。宁可为了信义而死,也不苟且侥幸以生,而且还视死如归,这又是君子也很难做到的啊。

唐太宗贞观六年,挑选了死囚犯三百多人,放他们回家,并且同他们讲定时间自己回来接受死刑。这是用君子都难以做到的事,来希望最坏的小人一定做到。那些死囚犯们到了日期,都自觉地归来无人逾期,这便是君子难以做到的事,而小人居然容易地做到了。这种事难道合乎人之常情吗?有人说:罪大恶极,确实是小人了,等到把恩德施加到他们身上时,就可以使他们变成君子。这是因为恩德能深入人心,并迅速地改变人,就会有这种情况。

我说:唐太宗做这件事,就为了求取好名声。然而谁能肯定唐太宗释放死囚时,没有预料到他们必定会回来以求赦免,所以才放他们的呢?谁又能确定死囚被释放出去,不是料定自动回来一定能够获得赦免,所以才又回来的呢?唐太宗料定囚犯们必定会回来这才放他们走,这是在上者窥探到了在下者的心思;死囚犯们料定自己必定会获赦免才又回来,这是在下者窥探到了在上者的心思。我只见到上下互相窥探心思以成就好名声,哪里有什么施予恩德和懂得信义的事呢?不然的话,唐太宗施行恩德于天下,至当时已经六年了,仍不能使小人不犯极恶的大罪;而他对死囚犯一天的恩德,却能使他们视死如归,而又心里想着信义,这又是讲不通的道理。

至于怎样做才好呢?我说:释放的死囚又回来了,把他们杀掉一个也不赦免;而后再释放一批死囚,而他们又回来了,则可知他们是受了恩德的感化才回来的。然而这样的事是必定没有的。如果将死囚释放而回来后赦免他们,这样的事可偶而为之。如果多次这样做,那么杀人者都不处死,这样可以成为天下通行的法律吗?如果不可成为天下通行的法律,那它算是圣人之法吗?所以尧、舜、三王治理天下,必以人之常情为根本,不标新立异以显示高明,也不违背情理以求取名誉。

释秘演诗集序

欧阳修

【导读】

这是欧阳修给友人秘演的诗集所作的一篇序言。本文把重点放在写和尚秘演的为人上,重点突出了他是一个有能力却得不到发挥的“伏而不出”的奇男子。为了突出这一点,作者还用石曼卿作陪衬,并插入自己的感受,写得一往情深,无限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本文构思巧妙,以“奇”字为主干,以盛衰死生之感生情,表现手法高超。作者一生写了大量的序文,清代著名古文家刘大櫆称本文为其中之冠。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1],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2],休兵革[3],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4],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5]。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6]。时人不能用其才,曼卿亦不届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7],颠倒而不厌[8]。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9],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10]。

浮屠秘演者[11],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12],以气节自高。二人欢然无所间[13]。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14],东之济、郓[15],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16],则予亦将老矣。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肤其橐[17],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嶂[18],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注释】

[1]京师:京城。此指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2]犹以渭:以为、臣一:臣服统一。[3]兵革:代指战争。兵,兵器。革,作战用的甲盾。[4]山林屠贩:指隐居山林者和屠夫、商贩。[5]石曼卿:名延年(994~1041),字曼卿。宋州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北宋文学家。[6]廓然:宽阔旷达貌。[7]酣嬉淋漓:指尽情喝酒游玩。[8]颠倒:谓酒醉后神志恍惚,身体七倒八歪。[9]庶几:大概,也许。押:亲近,亲热。[10]阴:暗地里。[11]浮屠:也作浮图。佛教中和尚的译名。秘演:生平未详。[12]遗外:犹抛开。[13]间:隔阂。[14]河:黄河。[15]济、郓:指宋代的济州(治所在今山东钜野南)和郓州(治所在今山东东平)。[16]盛衰:指盛年和衰年。[17]肤其橐:谓打开箱箧。肤,打开。橐,袋子,引伸指箱箧。[18]崛嶂:高峻陡峭。

【译文】

我年轻时考中进士后寄居京城,因而能够遍交当时的贤士豪杰。然而我还是认为,国家统一四海臣服,战争止息,百姓休养生息以至天下太平的日子长达四十年,而有智有谋、有雄才大略的不寻常之人,没有地方可发挥他们的才能,就往往蛰伏不出,或隐居山林或从事屠宰贩运货物,他们中一定有老病至死而不被世人发现的。我想因此而访求他们却不能如愿。此后我结交了我的亡友石曼卿。曼卿的为人,胸怀开阔而又有大志。人们不能用他的才能,而曼卿也不肯委屈自己来迁就别人的意志。他没有地方实现志向,就常常同布衣、村民一起,饮酒嬉戏尽情尽意,直至神志模糊、七倒八歪也不满足。我猜想所谓隐伏而不露面的人,或许会在亲密的交往中发现,所以我曾经喜欢与石曼卿交游,想借此在暗中访求天下的奇士。

和尚秘演,与曼卿结交的时间最长,也能够超脱世俗,以气节自负。他们两人相处融洽没有隔阂。曼卿寄隐于酒,秘演寄隐于佛门,两人都是奇男子。然而他们都喜欢写诗歌以自寻乐趣。每当开怀畅饮酩酊大醉时,就唱歌吟诗,又笑又叫,以享受天下最大的快乐,这是多么豪迈啊!当时的贤士,都愿意与他交游,我也经常到他的屋里去。十年之间,秘演北渡黄河,东至济州、郓州,没有找到志趣投合的朋友,遭遇困难而归。这时曼卿已经死了,秘演也年老多病了。唉!这两个人,我竟目睹了他们的盛年和衰老,那么我自己也快老了啊!曼卿的诗清妙绝伦,可他尤其称赞秘演的诗作,以为他的作品清雅劲健有古典诗人的意趣。秘演的相貌雄伟杰出,胸有浩然之气。他既已钻研佛学,可是没有施展,惟独他的诗作可以流传于世,然而他又懒散而不自爱惜。进入老年后,他打开箱子,还留下三、四百篇诗,都是让人读后感到喜欢的诗。

曼卿死后,秘演感到寂寞而无处可去。他听说东南一带多有山水胜景,那里的山峰高峻悬崖陡峭,江中的浪涛汹涌澎湃,非常壮观,便想到那儿去游玩。这就足以说明他人虽老了而志向尚存。在他即将启程的时候,我为他的诗集作序,于是说到他的壮年并为他的衰老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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