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许悠然比平时起来的都晚,等她起来的时候,已经8点多了,许巍和何清仪都已经上班去了。
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嘟嘟热烈地奔了过来,她蹲下来,抱起它,轻轻地用脸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她曾经很怕它,现在,它已经是她一日不离的好朋友了。
许悠然放下嘟嘟走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母亲留给她的字条。
“丫头,葱油饼在电饼铛里,小米粥在饭锅里。自己热了再吃。”
她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把纸条反复看了几遍。以往她起来晚的时候,母亲都会给她留下一张字条,一般也都是叮嘱她吃早饭,叮嘱她要热了吃,或是叮嘱她中午回来睡午觉,或是晚上早些回来。似乎同样的内容,母亲总是百写不厌烦。
今天这张字条,许悠然觉得格外的亲切,格外的留恋。她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又在手里摩挲了一阵子,目光停留在那娟秀的、熟悉又陌生的字体上。最后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小背包里。
吃过了早饭,把厨房仔细地收拾打扫过之后。许悠然没有急着去花店,而是在家里各个房间里流连了很久。
今天她要跟这个家道别了,准确的说,是要诀别了。她想过很久了,必须让路雪轻的记忆和情感彻底的消失,才能换回那个纯粹的许悠然。今天,她,带着雪轻灵魂的她,要彻底的离开了,等这个女孩儿再走进来的时候,应该已经是那个只有22年人生记忆的、真正的许悠然了,而不是现在这个揣着满腹凄婉往事的中年女人。路雪轻的记忆将不复存在,路雪轻将真正的、永远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此刻,她是多么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这个家的温暖和父母之爱,这是她那一世的人生里,未曾体会过的快乐和温暖。
然而,这一切,本不是属于她的,这里只属于真正的许悠然。她怅然地走到客厅的落地窗边,向外看着,想起那两个此刻她最想念的人。
不过,昨夜已经在心里与他们道过别了,她与他们已无须相见。
对于罗砚成的想念,一直是疼的,一直像是一条啃食着桑叶的蚕一样,在啃噬着她的心,每啃一口,都是彻骨的疼。然而,终究,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他新的人生了,在十几年前就娶妻生子了,他早已经是人夫人父,早已经有自己的生活。对于他,既已永诀,何须再见。她因一个意外而来,当随一个意外而去,她与他的人生,早就是两条平行线,应该永远没有交点了。
还有魏岭生,那一世最对不起的,便是他了。他那样追随左右,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地精心照顾她那么多年,对于她却真的毫无所求。终其一生,有他相随,她是何等的幸运。无奈他在她心里,只是一个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的哥哥。她对于他,只有妹妹对哥的牵肠挂肚,却没有女人对男人的缱绻深情。此刻她是不敢见他的,见了他,恐怕就没有了决然离开的勇气。
许悠然离开窗户,走进了父母的房间。许巍和何清仪,是对她恩深情重的父母,他们给了她这个世间最伟大最深厚的父爱母爱,自从知道她的记忆重现,他们再也没有叫过她“悠然”,他们用“女儿”“宝贝”“丫头”这样的称呼,无声地告诉她,他们依然爱她,无论她是谁,她都是他们最心爱的女儿。如此恩情,她只能用一种方式去报答了,那就是,让自己的记忆彻底的消失,把那个真正的女儿换回来还给他们。
今天早上,她是刻意的多躺了一会儿才起床,她不敢出来,她怕见了他们,就消磨了她跟他们诀别的勇气。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他们吃早饭,听着他们隐约的说话声,听着母亲悄悄地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又轻轻地关上,听见他们边说话边一起出了门去上班。那一刻,她是多想冲出来拥抱他们,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怕她拥抱了他们,就再也不舍得离开。
许悠然退出了父母的房间,又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恋恋不舍地四下环顾。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坐到桌前,拿了一本《宋辞鉴赏》翻了翻,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桌上一个毛绒做的小贵宾犬上,雪白的,像极了嘟嘟。这是凌越前些天送给她的小礼物。
凌越的名字在心里响起的时候,她的心轻轻疼了一下。这个深爱着许悠然的小伙子,这些日子受尽了那番爱而不能的煎熬。她愧疚地享受着他的深切而执拗的爱情,却无法回报给他同等的感情。现在,她能为他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把那个可爱的纯净如水的22岁女孩儿还给他。
看了看表,已经9点半了,许悠然长叹了一声,站起身,背上了自己的背包,留恋地又环顾了一下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家,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走啦,嘟嘟。”她习惯性地叫了一声。
嘟嘟欢快地奔了过来,跟在她脚边。
然而,她很快就意识到她错了,今天是不能带上嘟嘟的,今天,她恐怕没有能力照顾它了。
她转身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根火腿肠,又在嘟嘟平时吃食儿的碗里,倒上了满满的狗粮,把它喝水的碗也倒满了水。
尽管早上已经饱餐了一顿,此刻看着女主人给准备了这么多美食,嘟嘟还是欢快地低吠了一声,奔到那堆美餐面前。尤其是当女主人把火腿肠剥开,放在碗里的时候,嘟嘟欢快和幸福的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看着嘟嘟美美地又吃起来。许悠然的眼泪涌上了眼眶,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小狗雪白而顺滑的毛,然后起身悄然地退开两步,转身轻轻地往门口走去。
正当她要开门的时候,忽然觉得脚下有个熟悉的毛茸茸的东西蹭着,低头一看,嘟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了。像往常一样,它知道马上要跟着女主人出门去花店了。
“嘟嘟,别跟着我。回去。”许悠然的声音有些哽咽。嘟嘟没有在意主人异样的声音,依然扬着头,欢快地冲她摇着尾巴。
许悠然再一次蹲下,向小狗伸出双手。小家伙快活地扑过来,在她的臂弯间拱着蹭着。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这个傻家伙,”她轻轻抚摸着它,“其实我不是你的主人,你的主人过两天才会回来。”
说罢她狠了狠心,甩开了小狗,站了起来。嘟嘟这时好像已经发现了主人的异样,它轻声叫起来,直向许悠然身上扑着。
“嘟嘟!快回去!”许悠然哽咽着,轻声呵斥着。
看着小狗依然不肯离开,她弯下腰,做了一个抛东西的动作。嘟嘟上当了,本能地转身追了过去。趁着这个当口,许悠然迅速开了门出来,反手锁上了门。
发觉上当的嘟嘟,扑到了门口,委屈地刨着门“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许悠然靠在门上,不禁潸然泪下。
嘟嘟显然嗅到了主人的气息,知道她就在门外,越发急切地狂吠起来。许悠然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站直了身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家门。离开了几步之后,她回过身,深深凝望着那扇熟悉的枣红色的门,在心里轻声说道,“再见,爸爸妈妈!再见,小嘟嘟!再见了,我亲爱的家!”
就在许悠然流着泪下了楼走出楼门的时候,罗砚成正在开车去公司的路上。
程欣语今天早上一大早起床,赶在其他人起来之前,连早饭都没有吃就走了。他知道,妻子对于这个家,心里已经充满了厌倦。她之所以走那么早,就是根本不愿意跟家里任何一个人打照面。
虽然他心里也跟她生气,嫌她个性太强硬脾气太急,说话太犀利太呛人,嫌她太不能包容他的家人,但是,他也是明白的,妻子的话,并非一无是处。只不过,对于家里目前这个状况,他确实也是很无奈,确实一时也找不到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办法。只能过两天,先把堂兄带到公司,去熟悉一下库房的工作,把他先安顿下来。后面的事,再慢慢做考虑。
罗砚成开着车,烦躁地左思右想着,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他听见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赵传的那首《我一直以为你知道》,这是当年路雪轻离开他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夜里戴着耳机,用那台陪伴了他四年的小单放机不停地播放的歌曲。毕业后很多年,听到这首歌,他都会流泪,都会觉得心里某一处被尖锐地刺伤。到后来,不会再流泪了,听见这首歌时,心里是无穷无尽的忧伤。再后来,慢慢麻木了,听见这个旋律,心里只剩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叹息。
当他得知那些陈年往事凄迷的真相后,不知为什么,特意把手机铃声换成了这首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首他毕业后最不愿意听见的歌曲,设成手机铃声。他的心思微妙而复杂得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他甚至于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知道”这一句,是他该对雪轻说的,还是雪轻应该对他说的话。
罗砚成一边放慢了车速,一边拿过手机瞄了一眼,是丁原的电话。
“喂,”他打开蓝牙耳机,接通了电话,“怎么?从三亚回来了?”
“没有,还在三亚。”电话里传来丁原有些激动的声音,“罗罗,我发现一件大事情,一件关于雪轻的大事情!”
“什么?关于雪轻?”罗砚成心里一抖,心里忽然有了一丝预感。
“罗罗,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丁原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略微的发抖,“但是,八九不离十,雪轻可能捐献了心脏,而她的心脏,在……在西安的某一个人身上!”
罗砚成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雪轻的心在哪儿,只是……只是他答应过魏岭生,为了保护许悠然生活的安宁,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可是,现在,丁原怎么会发现了这个秘密?
“罗罗?”听见这边没有动静,丁原紧张地问道,“罗罗,你别激动,你情绪要稳定。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没事,”罗砚成一边努力克制着自己慌乱的心情,一边用力握紧方向盘,“我……正在开车。”
“你在开车?!”丁原有些歉意地叫了一声,“哦,抱歉了兄弟,我应该先问问你在干啥,再说这事,那先不说了,你好好开车!好好开车啊,千万别走神!”
“好。”罗砚成低沉地答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此时,他的心混乱无比。丁原是怎么知道雪轻捐献心脏的事情呢?还有,丁原跟自己说起这事,难道自己还要装作不知道吗?或者告诉丁原,自己早就知道,只是瞒着他吗?他一定会愤愤不已!
开了一段距离之后,罗砚成忽然掉转了方向,直奔西京科技大学的方向开去。此刻,他忽然特别想去看看许悠然,就还像以前那样,停在悠然花店对面的马路边上,远远的,看看她就好。
就在罗砚成驱车开往悠然花店的时候,许悠然也正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向她的花店。今天她要在那里尝试她心里那个危险的办法,她将要从那里离开,也要从那里换回那个真正的许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