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客厅里的程欣语,正搂着女儿,泪流满面。
罗砚成知道,妻子生性倔强执拗,性格干练强势,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导师程书玉的这个独生女儿,才是个真正有泪不轻弹的女汉子。今天,这是她嫁给他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痛哭。
他愣在那儿,心,顷刻间就软了,刚才一肚子的火顿时消了大半。如果她继续跟他吵,他现在就算再疲惫,也能打起百倍的精神跟她闹下去。这么多年他们吵吵闹闹的次数多了,两个人简直就是身经百战,像今天这样吵个架,真是一件太稀松平常的事情。
可是现在,她流泪了,这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这也是他最见不得的事情。因为,那张与雪轻一模一样的面孔满是泪水的样子,真的让他撕心裂肺。
他轻轻地关上了门,愣愣地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别哭了,”他低声说道,刚才吵架时凌厉的嘴,这时候突然变得笨拙起来,“你看你……你一哭弄得我心里发毛,你还不如跟我接着吵算了。”说着,他又看着女儿说道,“柚柚,去,给你妈把纸巾拿过来。”
“你拿!都是你惹的!”柚柚在妈妈的怀里,回头对爸爸嗔怪地说道。
“好好好,我拿我拿,你扶你妈先坐下。”罗砚成连忙说道,弯腰去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出来。
柚柚扶着妈妈坐在了沙发上,罗砚成递过去的纸巾程欣语不肯接,柚柚接了过来,塞在她手上。
丈夫的态度突然软了下来,这让程欣语的眼泪更加一发而不可收拾。心里所有的情绪都一下子宣泄了出来,跟刚才的事儿有关的,无关的,所有的郁结的心事,所有的无可发泄的纠结郁闷,都化成了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她本来就是因为心情不好,又因为女儿生病在家,才提前回来了一会儿,她只想回家静一静、歇一歇,却没有想到,家里会有这么一场闹剧等着她。
“行啦,别哭了,成不?”罗砚成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看着妻子,小声劝道,“你有这哭的劲儿,不如接着跟我吵架算了,你从来都不这样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程欣语并不理会丈夫说什么,自顾自地泪流满面。
今天,她实在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有多憋闷。许悠然醒了,这个在亲人的千呼万唤声中都没有醒过来的女孩儿,在她程欣语的丈夫罗砚成的轻声细语中醒来了。他们之间,该是有多深的感情,才会如此?
她一腔的心事,多想跟万明诚说一说,可是,他的前妻回来了。站在他们一家三口面前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卑微和多余。
而所有的这一切,她只能闷在心里,无处可诉。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想静静,偏偏还要碰上个让人糟心的李芳菲。
“都是你气得呗!还有那个李芳菲!”柚柚瞥了爸爸一眼,恼怒地说道。
“小孩子家,怎么叫大人名字!”罗砚成瞪了女儿一眼,呵斥道,“人家还照顾了你一天,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她看了一天电视,我都没看成!”柚柚嘟着嘴说道。
“那正好,你要是自己在家看一天电视,眼睛可完蛋了!”罗砚成看着女儿说道。
“爸爸,狐狸精是谁?”柚柚突然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的问道。
“别胡说!什么狐狸精!根本没有的事儿!”罗砚成恼怒地瞪着女儿,又呵斥道,“别跟着瞎叨叨,那是你爸跟别人谈业务的时候,让你小竞哥哥看见了,回去就胡说!”
柚柚将信将疑地看了爸爸一眼,转头又去哄程欣语,“妈妈别哭了,你看爸爸都说了,没那回事儿。”
程欣语止住了眼泪,看着一脸认真地来哄自己的女儿,心里一阵难受。这个在父母无休无止的“战火”里长大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在父母之间穿梭说和,很小的时候,就生活在父母即将离异的恐惧里。要说对不起,在她的这场婚姻里,她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孩子了。
“柚柚,”她用女儿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没事儿了,本来那个李芳菲就是胡说八道,你爸爸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就是嘛。”罗砚成尴尬地笑了一下,低声说道。
程欣语并不抬头看丈夫,而是捧起女儿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柚柚,”她柔和地笑着,一字一顿地说道,“爸爸永远不会不要这个家,更不可能不要你,你是他的命!知道吗?”
“嗯,我知道,”柚柚呲着小牙笑了起来,“狐狸精抓不走我爸的心。”
“别胡说!哪有什么狐狸精!”程欣语轻轻揉了揉女儿的脸,轻声呵斥道,“不许再胡说了!你是你爸的命,也是我的命,谁舍得不要你呀?谁又敢不要你呀?”
“嗯,这还差不多!”柚柚笑起来,一头拱进了程欣语的怀里。
罗砚成微微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本以为李芳菲走后,家里还得有一场大战,怎么战火都没来得及烧起来,就忽然让程欣语的一把眼泪给浇灭了,眼下这个和风细雨的场面,反倒让他的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起来。这一回怎么跟以往的套路不一样了呢?
“柚柚,我看你体温没什么问题了,”程欣语摸着女儿的额头,笑了笑说,“明天回学校上课吧,这会儿你去把书包收拾一下,另外,把这两天的功课自己先看看。”
“行,没问题。”柚柚坐直了身子,看着父母,一脸严肃地正色说道,“我回屋了,你们不许吵架啊!”
“哪有时间吵,饭还没做呢。”程欣语说着,拍了女儿一巴掌,起身往厨房走去。
罗砚成冲女儿使了个眼色,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回自己屋去。接着站起身,尾随着程欣语进了厨房。
夫妻俩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厨房做过饭了,不过这并不影响两个人一个大厨一个小工的默契分工与合作,虽然谁也不说话,但是彼此的心领神会恐怕也只有这样多年的夫妻才练得出来。掌勺的刚要回身拿葱花炝锅,已经有人把葱姜蒜末扔进了滚热的油里。菜炒好了,这边正要出锅,那边一个干净的盘子已经恰到好处地递了过来。就这么不出半个钟头,四菜一汤就已经上了餐桌。
刚要叫女儿吃饭的程欣语,不等开口,就已经听见了丈夫的大嗓门儿,“柚柚,吃饭啦!”她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去拿筷子。
从一起做饭,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罗砚成和程欣语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气氛有些别扭,不过也还算正常。
在罗柚柚的眼里,虽然父母互相不说话不理睬,但是这总比吵架要强。而且按照以往的规律,这种冷战的状态,就是从战争到和平的过渡阶段。不说话,就意味着已经吵够了,快和好了。所以,罗柚柚也不急于撺掇他们说话,闷声不响地吃过饭,小家伙识趣儿地早早回自己屋里复习功课去了。
饭桌旁只剩下罗砚成和程欣语沉默地对坐着,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各自盯着自己眼前的盘子发呆。
“吃好了?”几分钟之后,罗砚成先开了口。
“嗯。”程欣语淡淡地应了一声。
罗砚成抬手开始收拾碗筷,程欣语则起身回了卧室,并且随手关上了门。
罗砚成微微蹙着眉头,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卧室的门后面。她今晚的忧郁和疲惫,与以往的凌厉泼辣大不相同,这让他不由得有些茫然和疑惑。
这天晚上,在柚柚入睡之后,罗砚成走进了妻子的卧室,准确的说,是他们夫妻俩曾经的卧室。
程欣语靠在床头,翻一本大部头的医学书,听见他进来了,却并没有抬头。
罗砚成拉了把椅子,坐在妻子的对面。
“欣语,”他看着她,低声说道,“今天的事儿,是怪大嫂不对,我对你也是有点儿急躁,对不起。”
“不必了。”她抬起头,神情黯淡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
“别生气了,”罗砚成尴尬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反正你也不算吃亏,你说话也够难听的。”
程欣语沉默着,半天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本书发愣。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他,缓缓地说道,“罗砚成,从今天起,我们这夫妻就算做到头了,从此,你我各不相干、恩断情绝。”
“程欣语!你什么意思啊?”罗砚成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有些恼怒地说道,“我这都跟你道歉了!今天无非是大嫂说话不妥当,我对你态度又有点儿急躁,就这么点儿小事儿,你还要怎么闹才行呀?”
“我的心凉了,也累了,”她淡淡地说道,口气冰冷而迟缓,“我们离婚吧,这么耗着,还有意思吗?”
“你还是急着跟我离婚?你没看见柚柚对这个事情反应有多激烈吗?”罗砚成皱起眉头,愤然看着妻子说道,“你自己的女儿,你也不管不顾了?”
“如果不是顾忌她,今天我早就收拾行李搬到我妈那儿去了,”程欣语抬起眼,目光冰冷而平静,“瞒着她,早点儿把手续办了吧。你放心,我会继续跟你把夫妻演下去,一直演到她上大学。到时候她成年了,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幼稚了。”
“欣语,你女儿的性子有多烈,你不是不知道,”罗砚成皱着眉头,看着妻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她知道,她真做出什么傻事儿,怎么办?”他顿了顿,盯着她的眼睛,继续问道,“你这么急不可耐地要离婚,怎么?真要跟那个万明诚在一起吗?”
程欣语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的波澜。这让罗砚成多多少少有些意外,她竟然完全没有跳起来跟他争辩的意思。
“这些都不是你拖着不办手续的借口,”她缓缓地说道,“第一,只要瞒好了,柚柚不可能知道。第二,我跟你离婚,跟万明诚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累了,我不想再跟一个暴躁、粗鄙、戴着一层又一层面具的男人再做夫妻了,仅此而已。”
“我承认我脾气急,性子粗,有些事情……也瞒了你,”罗砚成极力用平静得语气说道,“但是我也告诉你,第一,离婚的事,在我女儿成年之前,你就别想了,回去告诉那个万明诚,如果他真对你有心,那就让他耐心等着。第二,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有些事情瞒着你,那也是因为……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他说着,停了下来,盯着她的眼睛几秒钟之后,才又继续说道,“我罗砚成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
程欣语没有再说话,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出去吧,”她闭着眼睛,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也不愿意再看见他,“下次进来之前,请你记着,先敲门。”
罗砚成腾地站了起来,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靠在床头,脸色铁青、紧闭双眼的妻子,一转头走出了卧室。
随着门被“砰”地一声带上,两行眼泪从程欣语紧闭的双眼中淌了下来。
这个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上的八点半。在这个隆冬时节寒气逼人的晚上,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空开始飘起了零星的小雪。
此时,在省二院心脏外科许悠然的病房里,病床上的女孩儿正深深地凝视着站在床边、神情憔悴的中年男人。
“是他,对吗?”她哽咽着问道,眼泪顷刻间涌满了眼眶,“为什么?!老魏,为什么你竟然会跟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