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巍神情复杂地凝视着魏岭生的眼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转过头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何清仪微微点了点头,眼泪再一次淌下来。
“好,老魏,”许巍转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岭生一眼,“你……好好跟悠然……说说话吧。”
程欣语不动声色地看着许巍夫妇和魏岭生,觉得心里的谜团更加错综复杂难以解开,魏岭生究竟跟许悠然有着什么样深厚的关系呢?而这异乎寻常的深厚关系,似乎许巍夫妇心知肚明。
一行人悄然退出了房间,只留下魏岭生站在许悠然床前,呆呆地看着她。
愣了一会儿,魏岭生拿了那只方凳,坐在了许悠然床边,深深地凝视着女孩儿平静而苍白的脸,泪水无声无息的涌上了眼眶。
“悠然,生日快乐!”魏岭生的嘴角扬起一个凄凉的微笑,轻声说道,“今天是你23岁的生日,23岁,金子一样的年纪。你本来……本来……不应该在这里……悠然……对不起!”
他喃喃地说着,深深地垂下了头,过来很久才重新抬了起来。
“悠然,”沉吟了片刻,魏岭生再一次轻轻地开了口,“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什么也听不见,可是,你知道吗?有些事情,或许只有你听不见的时候,我才敢说出来……”
魏岭生哽咽了,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悠然,其实……其实……这么久了,我……我好想叫你一声雪轻,”他把双手从自己脸上拿开,深深地凝视着许悠然紧闭的双眸,低声说道,“可是……我不敢……也不能,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强迫自己去认定一件事情,那就是……你是许悠然,你只能是许悠然,尽管我知道,你已经拥有雪轻全部的灵魂。”
“雪轻,今天让我这么叫你一次吧……”随着“雪轻”这个名字被轻轻地念出来,魏岭生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只敢在你沉睡的时候这样叫你,等你醒来,我就再不会这样叫你的名字……”
他伸手想去握住许悠然那只一动不动的手,可是,就在两个人的手快要触碰到一起的时候,他却停下了。他的手悬在那儿,迟疑着不知道何去何从,仿佛天空中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孤雁,不知道该去向哪里。
终于,他的手指缓缓地弯曲,最终轻轻握成了拳头,慢慢地收了回来。
“我知道,你在这世间是孤独和痛苦的,你带着一个人的灵魂,却生活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他端详着她,继续说道,“我不敢说,我百分百地了解你的痛苦,但是,我心里是知道的,真的是知道的。我想,你的父母也是知道的,他们后来允许我接近你,也是不忍心让你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和痛苦。”
说罢,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继续说道,“然而你也是幸运的,因为你有这样一对心地善良、爱女如命的父母,从你跟我说,他们刻意地不再叫你悠然的时候,我就明白他们的心思,他们是想让你明白,这一辈子,无论你是谁,你都是他们最心爱的女儿。”
“而我,努力地克制着想叫你‘雪轻’、想紧紧拥抱你的冲动。我坚持叫你‘悠然’,坚持让你留在悠然的世界里。”魏岭生伸出粗糙的双手,抹去自己脸上的眼泪,继续说道,“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雪轻了,已经没有雪轻容身的地方了,如果你做回雪轻,你就会掉进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里。只有留在悠然的世界里,你才会幸福安宁。”
魏岭生的视线再一次模糊了。他急忙用袖口擦干眼睛里的泪水,仔细地观察着许悠然的反应,他期盼的目光扫过她的睫毛、眼帘、嘴角和手指。他热切地看着她,好像她的眼帘很快就会颤抖几下便缓缓抬起来,好像她的手指很快也会抽动一下,然后那只瘦小的、苍白的手便会慢慢伸向他。
然而,他所期盼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许悠然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只有床头仪器上那两条均匀跳动的曲线,显示着她脆弱却也顽强的生命。
魏岭生热切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他看着她,怆然一笑。
“雪轻,你什么也听不见,你睡得太深了,”他低声说道,“也好,这样我就有胆量……告诉你那件往事,那件藏在我心里这么多年的往事。”
他说着,垂下了头,沉默良久。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神情异样地看着许悠然,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雪轻,我跟你在一起有十几年了,你拿我当哥哥,当恩人,当最亲的人,”魏岭生低沉地说着,脸色变得苍白而绝望,“可是……可是你不知道,我……我魏岭生……是你的罪人!也是罗砚成的罪人!我从不敢告诉你,从不敢告诉任何人,雪轻。”
魏岭生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浮现出二十多年前那个晚上昏暗光线下樊江龙狰狞可怖的脸,那个阴森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如果,你想让你那个老娘明天还能活着的话,立刻从这儿给我滚出去!”
魏岭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雪轻!对不起!”他深深地低下了头,沉重的痛苦和负罪,压得他似乎再也无法抬起头来,“那个晚上,我没有拼了命的去救你。并不是我胆小懦弱,真的,我不怕跟他拼命,他那天把刀顶在我脖子上我也没怕过!可是……可是他后来拿我老娘的命来威胁我!我……我……妥协了,我像一个懦夫一样离开了,把你一个人……留在那个魔鬼的手里……雪轻……对不起……”
“这么多年,我没有勇气告诉你,那个晚上我本来就在你身边,我本来应该拼死保护你……”魏岭生低声地啜泣了起来,“从那一天起,你的人生断送了,你的幸福断送了,罗砚成的爱情也断送了,是我……雪轻……是我的懦弱无能害了你……我是一个……永远也不该被原谅的罪人!”
此时,病房门外,许巍和何清仪正透过房门上的玻璃窗看着垂着头,耸动着双肩痛哭的魏岭生。尽管他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深深的痛苦。
夫妻俩黯然地对视了一眼,许巍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魏……能触动悠然吗?”何清仪低声问道。
“能!一定能!”许巍肯定地答道。
凌越靠在墙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直低头不语。
此时,病房里的魏岭生已经重新平复了下来。
“雪轻,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这个真正的懦夫,却最恨也最怕‘懦夫’这个词,”他伏在床边,看着许悠然的脸,低沉地说道,“记得二十多年前,我跟罗砚成在你们学校食堂门口打的那一架吗?记得我几个月前跟他在饭店里打的那一架吗?两次让我发疯地跟他厮打的原因,都是他歪打正着地骂了我‘懦夫’,这个词,是我一辈子心里最深最疼的伤疤。”
魏岭生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突起一把攥住了许悠然那只苍白而冰凉的手。
“雪轻,你醒醒吧,好不好?”他满眼恳求地看着她的紧闭的双眼,哽咽着说道,“雪轻,你醒了,就可以打我骂我了,就可以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出来了,醒醒吧!醒醒吧雪轻!求求你,别这样不理我,行吗?”
魏岭生的眼泪刷刷地淌着,藏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心事,一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的时候,心里反倒松快了些,此刻的他,像是从常年的重负中解脱了一般,恣意地任由自己的泪,如决堤之水一般的奔涌而出。
他哭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攥住许悠然的手,不敢太紧,怕捏疼了她,也不愿太松,怕抓不紧,她就从他的手掌心里溜走了。
突然,许悠然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抽动了一下。
魏岭生顷刻之间停止了哭泣,整个心都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腾地站了起来,仔细审视着许悠然的脸,又急忙摊开自己的手,紧张地看着那只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一动也不动的苍白的小手。
“雪轻?雪轻!你……你动了!你是听见我刚才的话了吗?还是……还是我攥疼了你的手?”魏岭生急切地看着许悠然,可是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了。
“程医生!程医生!”他回过头,冲着门外高声地喊着。
门外的人都冲了进来。
“老许大哥!她动了!她的手动了一下!我确定!我确定她的手指真的动了一下!”魏岭生对第一个冲进来的许巍大声地说着。
“我去叫程医生!”凌越说了一声,转身冲了出去。
很快,程欣语、万明诚,还有心脏外科其他当班的医生护士都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程欣语一边急步走进了病房,一边问道。
“她手指动了一下!程医生!她真的动了一下!”魏岭生睁着通红的双眼,激动地说道。
“好了,家属全部都出去!”程欣语边说边伏下身子看了看病床上的女孩儿,转头又对身边的护士麻利的吩咐道,“快!准备做全面检查!”
许巍等人在护士的催促下离开了病房,几个人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焦虑地看着里面的医生护士们围着许悠然忙忙碌碌。
许巍感觉得到,紧紧靠着他的、妻子单薄的身体一直在瑟瑟发抖。
“清仪,别紧张,”他揽住了她的肩膀,用力搂着,“悠然会醒来的,她已经有反应了,说明老魏刚才跟她说的话,她都能听见了。她会醒的!一定会!”
“老魏,是你跟悠然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指突然动了?”凌越看着魏岭生,焦急地问道,“那她还有别的反应吗?眼睛动了吗?”
“我没看她的眼睛动,但是,她的手指真的动了一下!千真万确!”魏岭生激动地眼睛都放着光,急促地说道,“我握着她的手,然后……然后我感觉到,她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她……”
突然,他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许巍夫妇俩,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的眼里闪着泪光,紧张而局促地说道,“我跟她说着话,不由自主地就……就……握着她的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冒犯她!”
“老魏!别这么说,”许巍的伸手拍了拍魏岭生的肩,眼圈红了,“你是她当之无愧的大哥!你护她的心,不必我们差!所以,别再说刚才那样的话!”
“谢谢!”魏岭生重重地点了点头,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他垂下了头,轻轻耸动着双肩,无声无息地哭了。
许巍站在他面前,愣了几秒钟,接着,就一把抱住了他,两个人流着泪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十几分钟之后,程欣语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门外的几个人,热切地、屏息静气地看着她,每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了蓬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