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叶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周围的一切布置非常熟悉，干净整齐简单的病房，白色的床单，简陋的床头桌，还有窗外依然在雨中摇摆的爬山虎，绿油油的惹人怜爱。
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她有点失落。
之前的一起果然是自己的一个梦罢了，如今梦醒了，她依然孤身一人在他乡，生着病，孤零零地看着窗外的爬山虎。
她苦笑了下，微微合上眼睛。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门响了，有人走了进来。
她只以为是护士，也就没睁开眼睛。
那人走到她床边，却忽然开口说：“先喝点汤？”
苏叶一惊，陡然睁开双眼，却见那个挺拔熟悉的人就在眼前，就那么微微含笑望着自己。
他穿着玄色西装，一身正经，就如同数年前一般，不过此时的他手里端着一个木制托盘，托盘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应该是鸡汤，病房中已经有了浓郁的鸡汤香味，光闻味便知道必然熬了许久许久。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
他和自己梦里所见到的那个一般无二，脸上比前几年削瘦了许多，头发理得很短，看着刚硬凌厉又干练。
杜衡见她一脸茫然，走过去坐在床沿，伸手试了试她的体温：“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他温热的大手就在她额间，略显粗糙的触感惹起她似曾相识的感觉，而这种真实的触感也总算让她明白，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更不是梦，他真得就在眼前，就在她身边。
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句话：“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衡微皱了下眉：“没有发烧，怎么好好的说起胡话？”
说着，他将手里的托盘放到了一旁：“还是说没休息好？”
托盘放到木桌上放出轻微的脆响，而此时的苏叶总算确认了他的真实存在。
她咬了咬唇，凝视着他，低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回想起之前在雨中的情景，想起他所说的话，脑袋里一下子清醒了。
当时以为是做梦，可以放任自己躺倒在他怀抱里痛哭失声，可以继续做那个任性放肆的女孩子，可是现在梦醒了。
她是苏叶，她已经长大了，也已经和杜衡离婚了。
她还记得，他又再次结婚了，有了儿子，有了妻子，远赴国外，再也不是她的了。
杜衡审视着苏叶脸上每一个细致的神情，试探着道：“我听说你病了，担心，想过来看看你。”
苏叶低下头，沉默了好半响，才咬牙说：“谢谢你还记挂着我，我没事的，你，你——”
她犹豫了下，终于抬起眼睑，小心地望着他，低声道：“可是你现在都是有家的人了，过来照顾我，并不合适，你的妻子——”
她话说到这里，杜衡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话：“叶叶，我来照顾你，并没有不合适的。”
苏叶垂下眼，掩饰下心中的失落和苦涩，她微偏过头去：“这样不好，咱们早就离婚了，你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杜衡微怔，就那么凝视着她姣好的侧颜，柔软的发在她白皙修长的颈子旁散落，她就如同一只优雅忧伤的白天鹅般，轻轻咬着唇，品味着淡淡的苦涩。
杜衡心中一痛。
他的苏叶，曾经是他捧在手心的宝贝，曾经几何时，她需要这样隐藏着自己的情绪，故作世故地和自己撇清关系？
他再也压抑不下胸臆间澎湃的痛意，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叶叶，听我说好吗，我的妻子只有你，从来只有你，我根本没结婚，不不不，我们根本没离婚，我就只有你一个！”
可是苏叶骤然被他那样抱住，感受着那熟悉醇厚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竟然下意识地挣脱，委屈地哭道：“放开我，你娶了别人，我们离婚了！”
杜衡见她这样，一向稳重的他竟有些急了：“叶叶，真得没有，我给你看咱们的结婚证，当年我根本没签名，咱们这婚就没有离，你一直都是我的妻子！”
苏叶总算听进去了这话，怔在那里，在他怀里仰起脸来看他，迷蒙的泪眼中满是疑惑。
杜衡大口喘着气，咬了咬牙，坚毅的脸透着不自然：“我说了的，那个离婚协议书，我根本没签字！”
苏叶愣愣地望着他，一时竟然没想明白他在说什么，后来终于反应过来了，心间先是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欢，后来又觉得不可思议，皱眉望着他，疑惑地道：“你，那你的儿子呢？”
他都已经和别的女人有儿子了！苏叶忽然想起了这个，刚才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抽痛，痛的心尖儿都在颤。
杜衡怜惜地摸了摸她的泪眼，轻叹了口气：“我照顾你一个已经心力交瘁了，哪里还敢要什么儿子。”
苏叶依然有些不明白，怔怔地道：“你不要你的儿子了吗？可是爸爸不会怪你吗？你当初不是说……”
她粉嫩的唇儿一动一动的，迷茫的泪眼都是无辜和委屈。
杜衡终于忍不住，俯首狠狠地吻上她的唇。
唇齿碾磨，他低哑地对她这样说：“根本没有什么儿子，也没有什么其他女人，都是我骗你的……”
“我的苏叶，对不起，我骗了你好久……”
苏叶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被动地承受着他的吻，就那么流着泪凝视着那个陷入激情中的男人。
当这个吻终于平息下来后，她尝到了苦涩的咸味，那是她自己泪水的味道。
杜衡紧紧拥着她的后腰，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哑的声音喃声道：“叶叶，你还是不信我？你要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苏叶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有了儿子要结婚？”
这个问题真是直切要害。
杜衡深吸了口气：“你当时心里不是有别人吗，我们两个纠葛不清，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割舍不下，可是又不想纠缠着你，干脆釜底抽薪，就这么和你断了。”
苏叶品味着这其中的意思，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咬着唇，被子下的拳头握了又放开，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来继续问道：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断了吧，你何必再来找我。”
杜衡一愣，他低头凝视着那个曾经熟悉的小妻子，却见她小脸上都是冷然和疏离，就那么倔强地说出了让自己的心抽疼的话语。
“叶叶，给我一个机会？”杜衡怔忪间，蹦出一句这个。
苏叶被子下的拳头颤了下，她深吸口气，逼着自己伸出手来，倔强而不容置疑地将他环住自己的手挪移开了。
“杜衡，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破镜重圆这一说。既然你当初说了离婚，不管是真的离婚，还是假的离婚，在我心里，我们都已经离婚了。”
她仰起脸来直视他那双莫测高深曾经给与自己莫大压力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我们确实没什么关系了。”
她的话语轻缓而坚定，一个字一个字，每一个都犹如箭一般，直直地射入杜衡心窝，将他的心刺得支离破碎。
杜衡盯着她那绝情的模样，一时不免想起数年前，数年前从自己父亲家离开的那个夜晚。
他苦笑了声：“叶叶，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反思，我做错了那些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你渐渐地远离了我，我越来越没办法把你掌握在手里。”
苏叶别过脸去：“过去的事儿，我很少去想了。”
杜衡涩声道：“昨天在雨里，你抱着我，还说你想我……”
苏叶唇颤了下，她紧紧地握住拳头，倔强地道：“我那是做梦，梦游。”
杜衡听了这话，忽而想起他们最初在一起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因为一场惊雷，跑到了他的房里。
他深沉难懂的眸子里流露出痛苦：“叶叶，即使我们已经没有可能了，有些事，我还是要解释下。”
苏叶侧着脸，不说话，也不看他。
杜衡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记挂着我和郑晕，以为我和郑晕有什么？也是我当时自以为是，我那个时候总觉得，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外人，该明白我的，于是也就从来没解释过，倒是让你误会了这些年。”
这几年，他时常反思，或许这件事也是造成他和苏叶越走越远的原因之一吧。
听到郑晕这个久违的名字，苏叶紧握着的拳头颤了下。
她心里明白的，这是她的痛，是她从很久前就梗着的一根刺，如今重新被杜衡提起，她依然无法释怀。
“你还记得当初你在老宅书房里发现的那个照片吗？当时因为这个照片，我还对你凶了。”
苏叶依旧没说话，不过眼里却渐渐再次湿润了。
她怎么可能忘记呢，当时他对自己好凶好凶，凶得让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到底在他心里是怎么样的地位。
“那张照片，是我母亲和郑晕的。那个时候我父亲同是忙工作，时常出差在外，我母亲过得很不好，郑晕的母亲和我母亲是手帕之交，于是郑晕母亲时常过来安慰我母亲。”
苏叶心里微动，支起耳朵听着这个故事。
“后来我母亲生了病，郑晕母亲会带着郑晕一起过来看她，照顾她，我那个时候还小，不过还是记得当时的情景。可以说，郑晕的母亲，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在她临终前带给她很多安慰吧。”
他说到这里，话语停顿下来，不再继续说了。
苏叶眼珠转了下，清澈湿润的眼睛望向他。
杜衡凝视着她，继续道：“我心里一直恨着父亲，其实也是因为这个，总想着如果不是父亲，或许母亲不会得绝症，也不会早早地离开人世，总觉得是父亲害了母亲。而且母亲离世后，他过了一年又娶了一个，我心里更不喜欢了。”
他苦笑了声：“其实也是别扭，小孩子的别扭，现在想想，我多少也能理解他们了。父亲固然有问题，母亲其实当时也……”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毕竟是死者为大，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人已经走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苏叶想起这几年来杜衡和父亲的关系，不由得低声说：“现在你和爸爸关系很好啊！”
杜衡点头，深深地望着她：“还好，年纪大了，总是知道珍惜活着的人。”
苏叶听到这话，再次别过脸去，低声说：“那郑晕呢，她还怀过一个你的孩子呢！”
杜衡听了这个，不免皱眉：“没有的事儿。我和她清清白白。”
苏叶噘嘴：“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和我没关系。”
她这么一说，杜衡半响不言语了，最后轻咳了声，还是继续道：“其实主要是郑晕的母亲，后来她的母亲出车祸死了，之所以出车祸，还是因为要去给我母亲扫墓。她母亲临终前让我好好照顾郑晕，我自然就答应了。这几年，我该帮的确实也帮了，不过男女之情，倒是没有，心里就当个妹妹看待吧。”
苏叶挑眉：“是啊，挺好的一个妹妹。”
杜衡盯着她的侧脸，感觉到了她话语中浓浓的嘲讽，忙道：“叶叶，我对她真没任何想法，她对我也没什么想法。有些事，我不好对你说，是因为涉及到人家的隐私，不过如果因为这个让你误会，我也就提一提。”
苏叶没说话，握了握小拳头，继续等着。
杜衡没办法，只好继续道：“她其实不喜欢男人。”
啊？
苏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抬起头看向他。
杜衡点头：“是的，她是一个同性恋者。”
苏叶不解：“可是她不是有个孩子吗？”
杜衡听到这话，眼中掠过黯淡：“她年轻的时候，在酒吧里遭遇了不好的事儿，才有了个孩子。”
苏叶顿时无言了，双唇微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杜衡叹了口气：“我和她渊源很深，后来因为那个孩子的事情，又惹出一些麻烦，你说我能不帮吗？至于杜菲说那个孩子是我的，那也是没办法，当初她出了这种事，我也只能出来背锅。”
苏叶呐呐了下，终于忍不住道：“可是你还有其他女人……”
杜衡挑眉：“没有！从来都没有，除了你，我没有亲过任何女人，也没吻过任何女人！”
他的第一次，就那么在个雷雨天贡献给了一个黄毛小丫头。
苏叶倔强地别过脸去：“我不管你有没有，反正当时别人都说你有，你也从来没想过向我解释，你不说你没有，我就当你有！”
她这个时候充分发挥了小时候不讲理的潜质！
杜衡看她那个强词夺理的模样，不免笑了下，笑得眼眸里都是温和，柔声道：“是，是我错了，我不该自以为是，我不该刚愎自用，不该什么都不告诉你，这都是我的错。”
他眼中的笑犹如冰雪初融般温暖，这让苏叶的心怦然一跳，她脸上微红，低头继续烦旧账：“我当时不过看了个照片，你就冲我发火，反正在你眼里，郑晕就是你的妹妹，我就是你外人！”
杜衡忙握着她的手：“没有，我当时不是冲你发火，我是刚和父亲吵了架，看到他那里有一张母亲的照片，心里觉得难过，回来看到你也拿着一张同样的照片，心里就烦。我脾气是不好，心里不舒服，脸上就难看了。”
苏叶低哼：“你是脸上很难看，动不动就给人摆脸色！”
杜衡紧握着她的双手：“是，我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毛病，可我天生就长这样，只要不笑，别人就以为我摆脸色，我也没办法。”
苏叶别过脸，继续哼：“反正我不要看你脸色！”
杜衡忙点头：“我以后也不敢让你看我脸色。”
苏叶听到这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手就要挣脱他：“咱两没有以后！”
杜衡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开，盯着她那泛红的小脸：“我们为什么不能再心平气和地尝试一次呢？”
苏叶一咬牙，大声说：“我要和一个年轻的，爱我的人结婚，不要和年纪大的，不爱我的人在一起！”
杜衡忙道：“我才三十几岁，人家说男人四十一朵花，我还是一个花骨朵呢！至于爱——”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了。
苏叶支着耳朵等着。
可惜杜衡却再也不说话了，她等了半天，那块石头一直不落下。
她诧异地回过头去，谁知道却见杜衡含笑看着自己。
她一下子怔住了，杜衡眼中，是了然的笑，是成竹在胸的等待。
这下子她是真恼了，她一下子蹦起来：“杜衡，我们是永远不可能！你——”
谁知道杜衡却在这个时候去抱她，将她大力地抱在怀里，低哑地道：“叶叶，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这辈子就爱过你一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穿着白裙子像个小天使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开始偷偷地爱你了！”
要不然怎么可能临危受命，去接收照顾那么一个小女孩，要不然怎么可能在一个雷雨夜就这么轻易地被青涩的她拴住了呢！
要不然，这些年来，操碎了心地照料她，是为了哪般！
可是苏叶这次去是真生气了，她又踢又打地挣脱他，嘴里愤慨地喊着：“你嘴里就没真话，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根本就是个老狐狸！”
谁知道她大力地踢过去，也不知道恰好踢到了杜衡那里，杜衡脸色一变，僵在那里。
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杜衡是装的呢，后来见他额头都是汗，顿时感到不对劲了。
“你，你怎么了？”
杜衡艰难地将手从腿上移开，摇头说：“没事。”
苏叶却不相信了，她趴过去，试探着去摸他刚刚手按住的地方，这一按之下，大吃一惊：“你，你腿怎么了？”
杜衡苦笑一声：“我这几年腿脚一直不太好，老毛病了。”
苏叶盯着他那略显躲闪的目光，脑中仿佛有什么闪过。
她皱眉回忆几年前一些细节：“你，你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初她彻夜不归，杜衡去找她，结果两个人在路上争执时发生了车祸。车祸过后，她是怀疑过的，因为总觉得他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可是视频中的他依然如旧，而且父母的墓地前她也是见过他的。
就在这思索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是了，视频中的他，自己是看不到腿的。
而当初在父母的墓地，他自始至终都是坐在车上，连请自己上车的想法都没有，表现得仿佛很是绝情和疏远。
后来他命令司机去帮自己开车，司机当时的神情仿佛有些吃惊。
这么一想，她就慢慢醒悟过来了，低头凝视着他那明显放了钢板的腿。
“是不是因为那次的车祸？”
她的心一下一下地揪扯着，果然是因为那次的车祸了，他当时连看都没看过自己一眼，自己多少次暗暗地伤心他的绝情，如今想来，竟然是别有隐情！
可是杜衡却毫不在意，仿佛根本不算什么，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真的没什么，只是我有段时间不能走路了。”
他望着她的目光犹如三月暖阳：“不过没关系，你不要担心，现在全部好了，只是阴天下雨会有些酸疼。”
苏叶的心都被揪扯得疼起来，她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腿，那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腿。
可以想象的，杜衡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其后必然是藏了无数的辛酸。
在自己成为知名企业家觥筹加错长袖善舞的时候，他不知道在经历着怎么艰难的复健。
她弯下腰抱住他的两条腿，让自己的脸颊贴在那腿上。
这个男人是经历了怎么样的痛苦后才站在自己的面前，忍着酸疼对自己笑得那么温和？
杜衡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苏叶眼中的泪：“你还真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
苏叶瘪着嘴，一下子又大哭起来了。
她哭着抱住他的脖子：“咱们重新开始吧，重新开始！”
她仰起脸去亲吻他的唇：“杜衡，其实我也爱你，我只爱你，我根本没爱过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