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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的救赎(2)

她指尖笃笃敲击桌面,心想:小白必然跟踪已久,所以才等到了这样合适的时机——男人醉酒,瘫睡在沙发上。是被割喉致死,嘴巴还缝上了线。

而当时,年幼的儿子刚下课,按理说会跟小白撞上。

但小白没杀他,他也没告发他。

是邻居报的警。

为什么?

她又翻了一页资料,发现这个男人有酗酒的习惯,一发怒就对年幼的儿子使用暴力。他的儿子有严重的心理疾病,沉默寡言,不愿出声。

他是默认父亲的死吗?

还有,为什么要缝上死者的嘴?

余念又看了一眼照片上的男人,他饱满的唇瓣被凌乱的线脚扣住唇缝,有种难言的可怖。

一个聋子,犯得着掩耳盗铃缝上对方的嘴吗?

他本来就听不到,何必多此一举。

又或者是,他憎恨人的言语?

很多罪犯往往会因一些小动作暴露自己的心境。

余念又翻开下一页,死者是个女人,年约三十六岁,浓妆艳抹,似乎是做歌舞厅营生的陪酒女。

她死时脸被刮花了,一道道细密的痕迹,却又不像是妒恨,不带任何冲动色彩,下手又稳又狠。

那张照片血肉模糊,看起来触目惊心。

余念忍不住错开眼,再读下面档案发现,死者也有一个孩子,才七岁,一下课就一个人待在家里。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独立,母亲没在家时,还能照料好自己。

为什么要让这样年幼的孩子失去母亲呢?

她的脑海里闪过小白那一双眼——纯净无暇,有一种岌岌可危的美感,一碰就碎。

明明拥有这样干净的眼神,又为什么要做一些惨无人道的事情?

最后一桩案件,小白杀害的不是年长的人,而是拐走了一个孩子。

然而他已被捕获,孩子却不知去向,连尸骨都没找到。

沈薄也应该是为了这个,才来委托她办事的。

警方也在寻找这个可怜的孩子,希望她还存活于世。

然而,小白什么都不肯说。

余念闭上眼,她双脚都支在椅子上,仰着头,重重喘一口气。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半点头绪全无。

许是夜太深了,她的脑中浑浑噩噩,思绪翩跹。

一会儿想到了父亲,在死的前一天还约定好带她去游乐园玩,结果隔日就从楼顶一跃而下,不带一丝留恋。

一会儿又想到了沈薄的话——“欲吐心声,必先信任。”

她虽是一名测谎师,专门验证别人话语中的真伪,但自己却欺骗过太多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明明是为了让世界更加干净,却捞了一手污秽,自相矛盾到可笑的地步。

余念还记得半年前审讯的一个连环杀人犯,他专门以色侍人,在情动时,又亲手将情人杀害,不留一丝痕迹。

在余念初次见到他时,他曾说过一句话:“我见过这么多女人的眼睛,唯独被你吸引,你相信这是一见钟情吗?”

余念自然不信他的鬼话连篇,却不得已将计就计,以此套话。

事毕,她转手就将资料交给警方。

她与他的暧昧游戏,就此结束。

在临走时,余念还是和他道了别。

对方深深望着她,一双眼企图破开她的心防,悄然探入心底,“我骗过那么多人,却唯独没骗过你。余念小姐,我想我对你是真的一见钟情,即使被你背叛了,我还心存爱慕。”

那一次,余念哑口无言,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第一次有某种私人的愧疚情绪,像是在心底扎了根,滋生得好没道理。

余念熄了灯,陷入沉沉的暮色之中。

这一晚,她睡得格外不好,辗转反侧,难以安睡。

她似乎又梦到了那个少年的眉目,完全看不清楚,连他原本清晰的眼神都被这么多年所见的事物给混淆,隐约只记得一点——他的眼睛是人世间最动人的烟火,那一点星子般耀眼的眸光,即使是沧海桑田,亦不会变。

这个男人,曾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过她温暖。

天刚破晓,露重,空气湿寒。

当第一缕日光斜入厚重的窗帘缝隙内,余念就醒了。

她没开窗,睡的又迟,一觉醒来,脑仁涩疼,缺氧了一般。

桌上还留着昨夜喝剩的咖啡,浅浅的苦味在房间里蔓延。

余念洗漱了,换好衣服,端上杯子出去。

厨房里,是张姨在烤面包。

桌上放着一小碟深黑的蛋糕,是提拉米苏。

她随意用过几口,喝了半杯牛奶就不肯再吃了。

余念信步走进庭院,看到沈薄半倚在藤椅上。

他的眼睛半阖,嘴角染上一点笑意,对她的到来恍若未闻。

沈薄正听着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在演奏钢琴曲,是Ludwig van Beethoven的《月光曲》。

余念企图说早安,又想起他昨日所说的,不能以无礼举动打扰钢琴家的举动。

于是她悻悻转身,走回洋房里。

余念去了小白的房间,敲了敲门,又想起对方听不见,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

不过很快,门就打开了。

小白抿着唇看她,眼中依旧有茫然与警惕。

余念在纸上写字给他看:“早安。”

小白点点头,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越过他的身体,环顾屋内,窗帘都被拉上了,黑压压的一片,很压抑。

“我可以进去吗?”她又问。

小白侧身,放她进来。

余念视线下调,对焦到他手上细细软软的链条,是由几条铁丝锻造在一块糅合而成,几乎是坚不可摧。

她问了一句:“会疼吗?”

复而想起他听不见,又写下:“手疼吗?”

小白摇摇头,坐在椅子上,又一动不动了。

余念不出声,细细打量他。

他的脸色比昨天还要苍白,被光一打,颊侧浮现一层薄薄的绒毛,还有一些细微的血丝。

他那样的弱不禁风,竟会让她产生一种保护欲。

余念拉开一点窗帘,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写了:“我可以拉开一点窗户吗?我觉得你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即使听不见……也很美妙不是吗?”

小白没有拒绝。

她又大着胆子问:“你会说话吗?我听说耳聋的人因为心理问题,常年不说话以后,就会连带着丧失说话功能,甚至是对眼睛也会造成影响。那你呢?不说话是这个原因吗?”

她写了亢长繁琐的一段,递到小白面前,要他看。

“我……”小白像是个羞涩的大男孩,要他笑就勉强笑一声,才出了一个字,觉得音调沙哑扭曲,就不肯再说了。

“别怕,我不在意你的声音。”

“我……”他又一次鼓起勇气,最终还是没能成功说出一句流畅的话,垂眸,不语。

余念不逼他,在纸上跟他对话,虽然他常常三句只答两句,但也算是相谈甚欢。

她问:“你喜欢吃什么?”

他不答。

“我喜欢吃酸辣粉,还有米线,凉皮也好吃,你吃过这些小吃吗?”

小白怔怔看她,最终摇摇头。

“那我给你做,做好了端上来给你,你能吃辣吗?”

小白抿唇,小心翼翼在纸上写:“一点点。”

“那好,你等我。”她不急于逼迫小白说出真相,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余念照着网上的做法,真做了两碗酸辣粉端上楼。

“你吃吃看,我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肯定没有外头店里的好。”她满心期盼地望着他。

小白怔松一会儿,拿起筷子,夹了一根,结果被辣味呛到了,咳地面红耳赤。

余念给他递水,又拍了拍他的脊背,焦急问:“没事吧?”

小白以手掩唇,缓缓摇摇头。由于咳嗽,情绪变得激动,他的脖颈都从薄弱的浅白变成了浓烈的绯色。

余念想要把面撤下了,又被小白小心翼翼地拦住。

他一声不吭,再次举筷,吃了一小口。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余念则在旁边陪他吃,浅浅笑,这个人倒是很有意思,是因为不想辜负她的美意,所以才这样吃的一干二净吗?

“吃不下不用勉强的,我口味比较重,都险些忘记顾忌你了。”余念说。

小白只沉默地吃着,不语,最终,一碗面就这样见了底。

临到中午,余念跟小白道了别。

他这次没闭眼,态度也有所转变,不再那样疏远而警惕。他的手紧攥住门把手,一瞬不瞬盯着她。

余念哑然失笑:“我下午再过来。”

小白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回头,在转身时,原本扬起的嘴角一点一点落下,归于平静。

到了厨房,余念在拿碗筷时与沈薄插身而过,听他似笑非笑说了一句:“余小姐,昨天的问题还没问完。”

“什么?”

“背叛人的滋味如何,有一丝的愧疚吗?”

余念抿唇,不语。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沈薄也不说话了,他微笑着,自顾自吃饭。

余念脑中纷乱,他是在讽刺她自作自受吗?但从神态上看又不像是。

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一般人都会诧异她对一个犯人的态度这样温和,偏偏沈薄什么都不过问。也不知他是极力遵守之前的条约,还是对她的心理了如指掌。

余念吃完了饭,倒没有立刻去见小白,而是回房看一些档案。

就在这时,沈薄突然敲门,站在门边。

他端着一杯咖啡,袅袅升腾的热气萦绕他清俊的脸,有种雾里看花的韵致。

“这是给你的。”沈薄礼貌地说。

“谢谢沈先生。”她放下手里的黄纸袋,接过咖啡,小抿一口。

余光间,她见沈薄还没走,不免疑惑:“沈先生还有事?”

“自然是有,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余小姐。”

余念皱眉,从心底抵触这个人。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像是警示她,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问。”

“如果一个日本人和德国人生下了混血,那么这个混血各自拥有两国一般的血统,是吗?”

“没错。”

“那如果这个混血,再和另一个英意混血交往,生下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会有四个国家的血统,对吗?”

“是的,你想说什么呢?沈先生。”

“我想说的是,一旦开始混入不同的血统,再怎么洗涤,都无法回归起初最纯净单调的样子。”

他是在说,无论小白有什么苦衷,再怎样都是一个有过污点的人,所以他无法被救赎。

“你放心吧,沈先生,三天以后,我会告诉你们那个女孩的去向。”

沈薄神色不变,也没有松了一口气的微表情,只是脸上的兴味更浓郁了,说:“所以你已经打算好了,要背叛他了是吗?”

余念避而不答,“我要开始工作了,沈先生,我们晚上再见?”

“那么,在工作的同时,请保重自己的身体,”他温柔一笑,补充,“午安,余小姐。”

等他完全走远了,余念才翻开档案继续看有关小白的讯息——他的耳聋原来不是遗传性的,而是母亲在怀孕期食用了毒性药物,从而造成他的听力损伤。

他母亲从一开始,就不想要生下他。

所以,他是因为后天被漠视,才养成这个性格吗?

并且影射在死者身上,肆意宣泄自己对世界的不满?

还是……搞不懂。

余念不看了,转而去小白那里。

他还是静静坐在椅子上,像是一尊雕刻精美的人像。

看见她来了,他歪头,抿出一个微笑,连喜悦都这样小心翼翼。

余念在纸上潦草写下:“你想看电影吗?”

“看电影?”他回复。

“恐怖片,或者爱情片,什么都可以。”

“嗯。”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余念搬来了笔记本,给他放映上一个月刚出的恐怖片。

她看到中段,才察觉出不妥当来。

里面有很多血腥的画面,岂不是在提醒他一样?

余念侧头,偷偷瞄了一眼小白的表情,他的神情漠然,没有特别感兴趣的样子,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电影结束,余念被吓得不清,还心有余悸。

小白尝试着开口说话:“怕?”

他只能说一些简短的单音,起初语调很古怪,后续慢慢变好了一些。

“有点怕,我不太敢看恐怖片。”余念如实说。

他们聊了一会儿,余念就打算回房睡觉了。

走之前,小白突然站起来,一下子拽住余念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猛,爆发着与外表看起来截然不同的力量。

余念心头一跳,在瞬间反应过来,这个男人还是一个杀人犯的事实。

她低头,目光在手腕上流转——他的五指已经快要嵌入她的皮肤了,留下又紧又深的红痕。

几乎是一瞬间,她想起了沈薄的话——混血终究只会是混血血统,他们不可能变得纯净。所以,做过恶事的人,有可能恢复善良的本性吗?

小白的情绪显得很激动,他削瘦的肩头微微颤动,语不成调地说:“告……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余念企图平复他的情绪,手掰动他的五指,淡定自若地用口形告诉他:“我什么都不想要。”

“不想要,对……对我这么好。”

“小白,你弄疼我了。”

她开始慌里慌张,也忘记小白是个聋子的事实。

他的手越收越紧,几乎是乞求地问她:“你想要知道什么?”

“你弄疼我了!小白!”她厉声爆喝。

终于,小白像是有所察觉,松开了手。

他瑟缩成一团,语无伦次地道歉,最终抱紧了自己的头。

“晚安。”余念写下这二字,关上门,逃之夭夭。

她的确是有所图,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白情绪的转变比她想象的要来得快,只要再加一把劲,应该就能破开他的心防。

余念回了房,门窗四合,只余下一盏台灯,散发暖光,伴着她。

说实话,她做这一行这么几年,从没见过小白这样的。

他望着她时,眼神纯净的像是一个孩子,毫无一丝伪装的情绪,是幼儿对长者的孺慕。

他渴求爱,并且,他没有说谎。

余念再次翻开档案,一天不看,黄纸袋上已有浅浅的纸屑粉。这种材质的确是容易破碎,起毛,继而散开的。

明明已经确定过无数次的资料,她却仍旧一次次翻阅,希望从中找出破绽,寻到一点蛛丝马迹,用来推翻小白是杀人犯这个假设。

看来她是疯了。

沈先生请她来,是为了寻找出那个女孩的下落,而不是为了让她帮小白脱罪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翻阅那些现场拍摄的照片。

突然,门被敲响了。

余念一惊,照片四散到地面上。

她懊恼地捶在桌上,起身,开门。

屋外只有黑沉沉的走道,没有人。

她低头,只见一碟精致小巧的糕点摆在小型推桌上,旁边还有一个香薰器皿,内部燃着蜡烛,小碟里滴着精油,下面垫着纸条写着——晚安,余小姐。

是沈先生送的,她认得他的字迹。

他还真是处处制造浪漫,给她惊喜。

余念的心稍微柔软了一点,她将推车拉进房间,走了几步,车轮被什么绊住了。

她拿起来一看,原来是那张死者的脸部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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