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宗树很生气。
今天晚上“新星潮”第三季的第六期开播,他的《中国传统美学》这门大公共课受到严重影响,缺课了超过一半人,就算在课上的,他也能察觉到,很多人在课桌底下悄悄看手机视频。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很沮丧。
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他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本来,他深深相信,美本身就存在着超越一切、击败一切的力量,这让他坚信自己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也是他开设这门公共课的原因。但是,他的学生们,那些代表着未来的学生们,却似乎对这种力量无动于衷。
下课以后,他在艺术中心一楼的咖啡馆里呆坐了一个小时。最后,还是身边靠墙书架上随手抽阅的一本蒋勋作品才把他从沮丧的情绪里拯救出来——这个来自台湾的文艺明星关于《红楼梦》的满嘴胡柴把他逗乐了,但想想,这本也算是跟美学搭边的畅销书了,对美感兴趣的人最容易接触到的就是这样水平的读物,他心底未免有些悲哀。
咖啡已经凉了。他准备回家。
他的车停在老校区的停车场,他需要从新校区走过去。
他对新校区这边还不算很熟悉。不过,今天晚上的气氛有些怪异,他不知道是不是上课时候学生们隔膜的眼神的后遗症,总之路上静得让人不安。在新校区中心的路段,路灯之间的间隔已经很宽了,而走过展览馆——这是新校区往老校区方向的最后一幢建筑——以后,路灯光就像是道路上方悬浮的萤火虫那么微弱,他判断,路灯杆之间的间距绝对超过50米,而不是一般要求上的灯高本身的3倍间距。他决定,明天一定要跟学校反映一下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丁宗树走到了篮球场外面的小路上。
在老校区和新校区之间,修建了好几个篮球场和网球场,外围种了许多法国梧桐,白天看起来,移步换景,层层叠叠,平添了许多意境,不过晚上会显得阴森。从树木的枝桠之间,他看到有灯光透出来。
篮球场顶上的LED灯还打开着。灯下面,隐约可以看到憧憧的人影。
他有些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不是在打篮球。他第一反应就是这样。而且,也没有听到篮球撞击篮板的“咣咣”声。
他往球场的方向走了两步。随着他的移动,树木之间出现了一个较大的空隙——
隔着篮球场的铁丝网,他看到有一队人(大约有七八十)在用很奇怪的节奏扭着腰,动着他们的手和脚。光的颜色很冷,远远看起来,就像很多只白色的虫子。
丁宗树觉得脖子后面发凉。他当然知道他们是在跳广场舞,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他没有听到音乐。
一片静默中,这些人在整齐划一地跳着诡异的舞蹈。
他认出了这种舞蹈。最早是在“新星潮”的节目上,由主持人(以及选手)带领现场的观众一起跳,然后,它渐渐流行开来。但是,在电视上看人跳这种舞是一种感受,在这里,在深夜白惨惨的灯光下,看到七八十个人面无表情地一起跳又是另一种。
他不记得以前在校园里曾经看到过这么多人一起跳这种舞。
他眯起眼睛,试图辨认这里面有没有他的学生或者他认识的人。但他不能确定。跳舞的时候,他们脸上都像是戴着面具,五官僵硬而扭曲,令人望而生畏。
丁宗树决定先不理他们。他走回到主路上。
这个时候他看见,前方,距离他20多米的灯杆下面,有一队人站在那里跳舞。
路灯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光圈。那些人在光圈里无声地跳舞。
就像那是一个舞台。
很不真实的感觉。
如果不是心跳得太厉害,丁宗树真的很想笑。他自己就曾经亲手布置过类似的舞台:那个光圈代表的是男主角的梦境,当他进到那里面的时候,他会幻化出无数个分身,他们尽情舞蹈,挥洒自己,而离开那个光圈,男主角就只能被困在冰冷的轮椅上。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全身冰冷。
他很确定,就在几分钟以前,当他在篮球场外面停下来的时候,他没有在前面的路灯下看到任何人。
他怀疑是不是有人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很清楚,因为持续对“中国新星潮”的抨击,他在学院内外都树敌不少。
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就越发不能让对方看轻。
他朝他们走过去。
20米。
15米。
……
他觉得他的头开始疼。
越靠近他们越疼。就像他走进了一个辐射场。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就像有一只手伸进他的脑袋里,把他的思维链条粗暴地切开、斩断,然后打乱,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重组……
他忍不住喊起来,喝问他们怎么回事,想干什么,但是——
“啊……呐……哞……”
喊出来的声音完全不成腔调。
舞动。舞动。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灯光下面,那些人动起来的样子,就像许多只白色的虫子。
虫子……他想起来有谁跟他提到过虫子……
但是现在他的脑子完全乱了。他下意识往后退,想从那个“辐射场”里挣脱出来。
他决定还是回到咖啡馆那边去。热乎乎的、带着咖啡香味的画面,是此刻他脑子里最清晰的东西。
他踉跄地朝后面退去。
树声阵阵。
一大团黑色的影子从后面覆盖上了他。
他猝然回头——
篮球场里的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来了。他们密密麻麻地堵在他的退路上。
舞动。舞动。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你们想干什么!”他喝道。
没有人回应他。
只是在慢慢逼近。
一边舞动。舞动。像虫子一样地挥舞着他们的手和脚。
20米。
15米。
……
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
前面那些人也在逼近。
他被围在了中央。
舞动。舞动。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跟着他们一起跳。
但同时他意识到,这种冲动不是来自于他自己,而是来自被打乱以后的“思维”传达出来的信息。而且,他头疼的节奏和他们动起来的节奏是一致的。如果他愿意跟上这种怪异的节奏(比如一起跟着跳)的话,他的痛楚就会减轻一点。
但那样的后果是什么……
他依稀想到了答案。
如果是这样,他们就赢了。
如果是这样,他生不如死。
他绝不屈服。
包围圈更小了。他头疼得像是要炸开,几乎站立不住。
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树木掩映里藏着一条小路,蜿蜒向坡下面去。
如果他能支撑到那里,或许,他就能摆脱他们……
实际上,他已经没办法像这样思考了。他就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只能模糊地把“小路”和“希望”联接在一起,然后,跌跌撞撞地朝那边冲过去。
灌木划破了他的手和脸。
他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
2
当晚11点多的时候,两名保安发现了倒在篮球场边上小径里的丁宗树。
他们很快把他送进了医院。
但丁宗树始终没有从深度昏迷中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