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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位于娱宙大楼主楼8层的“盛大活动”进行的同时,程琳正好驱车从大楼前面的广场上经过。
她刚刚和两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一起吃完饭。
在饭局上,除了正常的寒暄,似乎不可避免一定会聊到“中国新星潮”的话题。
那两个朋友住在西部某地级市,即便在那里,也一样受到“中国新星潮”的影响。就在他们飞过来的前夜,当地电视台刚为前两季做了专门的回顾专题,讲这一档节目的影响力有多大。画面右下角有非常醒目的“素材经官方授权”字样。
“我感觉这件事值得重视。”程琳想起之前和唐茜的沟通,“当然,也可能是我把它想得太重要了。”
“新事物出现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嘛,看看节目,看看新新一代的样子,乐一乐也挺好。跟你说,我就几乎每期都看啊。”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则有不同意见:“我觉得核心还是商业价值在现在的网络得到了体现吧,你还记得超女第一季第二季的时候,多少小姑娘在街上拦着路人求他们发短信投票,给自己的偶像做后援。而现在呢,你随时随地用面包机都能和这个节目互动。多少品牌靠这个节目变得全国知名,有人把蛋糕做大不是坏事。”
头前那个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哎呀,你做财经的,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程琳有些失语。三个人不同的印象叠加到“新星潮”上面,让它油然而生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它和它的表现形式——综艺——被混为一谈了,而在关闭视频以后,它们(以及它们的恶)都并不存在一样。
所以,饭局结束以后,程琳特地选择了从这条路线回学院。她想亲眼看一看娱宙大楼,好证明一切不是因为自己的妄想。
车距离娱宙大楼还有差不多两公里,建筑的轮廓已经跃出她视线里所有的障碍,从夜空的背景里浮凸了出来。
即便是在黑夜里,即便离得还远,娱宙大楼独特的哥特风外观还是足够让人一眼就把它认出来。程琳意识到,无论自己愿不愿意,它都已经是这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之一了。
程琳对这座城市的历史并不太熟悉。不过,跟很多新兴的大城市一样,在几十甚至十几年以前,这里应该是远离中心城区的城乡结合部,是城市向外扩张的步伐改变了它们。在这些曾经荒凉的地块上,先通了公路和地铁,然后,人群从市中心向这些地块迁移,同时,巨无霸式的商业建筑在交通沿线拔地而起,形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生活圈。比如时下遍布全国的各种万达广场。
以XX大楼为中心的生活圈的崛起过程应该也是如此吧。
只是,它和其他地标性建筑有一个很大的区别——这里周围显得异常安静。
娱宙大楼边上有两片住宅区。星世纪家园的南区和北区。据说,这里住的大部分都是娱宙公司的员工。程琳的车从星世纪家园的铁栏杆围墙外面开过去的时候,看到靠外面的那一排楼房上,有不少窗户都亮着灯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感觉不到人气。
而且很冷。
这一段路空荡荡的,她沿着住宅区的外围朝娱宙大楼开。
围墙的铁栏杆顶端是整齐的鸟的造型。隔着栏杆,她看到后面有一排健身器材,但是没有人在那里,秋千孤零零地晃啊晃。
她忽然放慢了车速。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上身来。
她终于发现了:那些鸟不是铁艺模型。是活的。
它们羽毛乌黑,反射着四周的光亮,整齐地站在铁栏杆顶上,看着她。
她想起了在冠群作品展上看到的那只死鸟。
它们是同一种鸟。
乌鸦。
手上立刻传来了她从铁艺的尖刺上把死乌鸦的头拔出来时候的感觉。硬硬的羽毛从她手指尖上刮过去。胸腔里像被什么一把揪住了,整个人往里缩进去。
她轻轻叫了一声,踩下了油门。
车从另一个方向拐过去的时候,她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些乌鸦依然在齐刷刷地望着她。
亮滚滚的眼睛。
广场就在前面,道路的尽头。
光亮得仿佛有一架UFO停在那里;亮得程琳的车像是行驶在长长的隧道里,那团光亮是她唯一的出口。
程琳的心砰砰直跳。她踩下了油门。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一种挣脱,抑或是飞蛾扑火?
她冲出黑暗,驶入了光的区域。
偌大的广场就铺展在她面前。广场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新星潮logo。娱宙大楼在它的身后展现出瑰丽的身姿。
广场上有很多人。
程琳吃了一惊。
广场上当然会有人。有多少人都不稀奇。但刚才驱车往这团光亮扑来的时候,她分明以为,广场上是没有人的。
因为寂静。
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即便是现在也一样。
她面前有很多很多人。上千人。广场上明亮的灯光把其他所有的光源都隔在外面。光把这些人照得几乎像曝露在X光下一样苍白。他们整齐划一地动着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脚,把两只手一高一低地举在头顶摇摆,一起往左边转身,踏着古怪的小碎步,动他们的手和脚,再一起往右边转……他们的动作显得很诡异,不大自然,更像是木偶,被许许多多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一样。
好一会儿,程琳才意识到她把方向盘攥得很紧,手心里都是汗。
没有道理要害怕的,对不对?他们只是在跳广场舞而已。
但她就是害怕。
她能感觉到,那么多人无声的、高度一致的动作下面,似乎藏着超乎她理解的东西。
不大像人的东西。
突然,他们的脑袋齐刷刷转向程琳的方向。
程琳吓得一抖。
她感觉无数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就像铁栏杆上的乌鸦一样圆滚滚的眼睛……并且,随着他们的头部缓缓移动。她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无论他们想要在她身上扫描出什么,她都没有。
他们朝她伸出手,像是在召唤她。
然后,他们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其实程琳分辨不出,他们是朝她走过来,还是正好转到她这个方向上。但她不想冒这个险。她一秒钟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她猛打方向盘。
车往人群相反的方向别了开去。
她的注意力都被人群吸引去了,打方向盘的时候才发现,在车另一侧的空地上,竖着一杆麦克风,地上有一把吉他,和一个打开的吉他盒。
不过她已经来不及刹车了。
车直接从吉他盒上碾了过去,同时带倒了麦克风。
幸好没有撞到人。
她不敢把车停下来确认,只能从后视镜里往后看。她看到吉他盒被碾裂了,有一些硬币和一张十块一张五块的纸钞从里面掉了出来。
但是没有人。
那里只有麦克风、钱、吉他和吉他盒,但是没有人。
2
在程琳抵达广场的半个小时以前,那里是有人的。
那个人叫金越,是一名辗转不同城市、在街头卖唱的流浪歌手。这是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周末。
他没有往城市中心走。从他多年流浪的经验判断,位于城市中心的商圈,要么城管严厉,要么“地盘”早已经被人分割完毕,他是一个外来者,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下午的时候,他在江滨公园的东大门小广场唱了几个小时,零点的《爱不爱我》,汪峰的《春天里》……挣了60来块钱。有个路人给他的吉他盒里丢了20块,说:“你唱的不错啊,在这里唱挺可惜的,应该去‘新星潮’什么的报个名试一下。”
休息的时候,他在手机上查了一下“中国新星潮”。他不大看这类综艺节目,听说过,但不了解。他发现“新星潮”第三季的海选报名已经结束了,不过,他们公司总部所在地就距离这里不远。
而且,那里还有一个蛮漂亮的广场。
他决定过来这里试一试。
与梦想或者奇迹没什么关系,就是简单觉得,离音乐的中心近一点,或许,今天能比平时多挣上几十块钱呢。
他来到娱宙大楼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钟。广场被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大楼就矗立在雾里,美得犹如蜃景。金越在广场上慢慢走了一圈,最后选了靠近主路的一角,那里看起来人流进出要多一些。他打开吉他盒,竖起麦克风,开始唱他今天晚上的第一首歌。
我像风一样自由
就像你的温柔无法挽留
你推开我伸出的双手
你走吧 最好别回头
这是发表于2006年的专辑《在路上》里面的歌《像风一样自由》,是许巍成名之后,把早年间给别人写的歌拿过来重新演绎的专辑。《像风一样自由》之前被歌手谢东唱过,那时的歌曲制作无论配器还是唱法,都带着浓浓的九十年代流行歌曲风,所以在谢东的作品里也没有大红起来。金越觉得,虽然这是首情歌,但情绪中要求自由的表达才是重点。他对它有自己的演绎方式。
唱完这首歌,他停了一会儿。他有些失望。不到六点半天就已经暗下来了,像是哪里打了铃,广场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
有些人离开的时候,还朝他这边投过来异样的眼神。
这眼神让他有些不安。他想起了上学时候的一件小事:老师说第二天春游不用穿校服,他当时不知道为了什么走神,记成了一定要穿校服。结果那一天在38度的艳阳下,其他人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裙短裤,看一个全身运动服的异类,不停的笑啊。而他满头大汗地走着,很孤独。
他停了一下,喝了口水,开始唱张楚的《蚂蚁蚂蚁》,他最喜欢的一首歌。
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蝗虫的大腿
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蜻蜓的眼睛
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蝴蝶的翅膀
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蚂蚁没问题
他太投入在歌声里了。直到唱完才发现,广场上突然多出来了很多人。事先没有一点征兆。
他很高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分了四季
五谷是花生红枣眼泪和小米
想一想邻居女儿听听收音机
看一看我的理想还埋在土里
这些人开始慢慢聚拢,他们似乎不是被音乐吸引过来的,而是在聆听某个指令,准备进行一项某种金越难以理解的活动。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大群蚂蚁。
要跳广场舞吗?金越心想,他听说过一些关于广场舞团队和其他人争夺地盘的新闻,但他只是一个人,并没有妨碍到谁。实在不行的话,抱起吉他走人就是了。
忽然,没有任何征兆的,也毫无音乐指示,这群人开始做统一的动作了。
在寂静的广场那头,哪怕只是统一的抬一下胳膊,衣服摩擦出来的声音,也显出了某种压迫感。
金越真的打算把这首歌唱完就走了,这个地方让他不舒服。
不过他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那群自顾自跳着“广场舞”的人,尽管只是安静地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金越觉得那很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怪物),但金越脑子里却像是能清晰听到动作背后的曲调一样。而且,这古怪的曲调开始干扰他的演奏。
金越被激起了自负的情绪。他流浪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和自己喜爱的音乐一起生活。他可不想被这样的曲调击败。
金越稍微紧了一下弦,G和弦起,开始有些挑衅地唱起《花房姑娘》。
对面在毫无反应地继续动作,许多人的脚底在广场的水磨石板上一起发出“嚓”、“嚓”的响声。
金越唱完一首,又换了《垃圾场》。何勇的那种唱法要再喊十分钟,明天嗓子铁定就废了,但现在他只想硬喊。
只要你活着
你就不能停止幻想
有人减肥 有人饿死没粮
嚓,嚓。
你只是个妄想狂
被虚幻的重量迷惑
你是自己的绳索
你亲手束缚了自己
你是自己的牺牲品
嚓,嚓,嚓……
《赤裸裸》
《梦回唐朝》
《觉醒》
《下沉》《回来》《回家的路》《风暴来临》《破碎》《无敌大门》……想的起来的,会弹的,会唱的,一首接一首。拨弦,按弦,solo……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一开始他是想努力盖过对方。但渐渐地,他感觉到恐惧:那些唱过的歌在消逝,它们消逝的速度比他唱的速度快。他有一点变得跟不上旋律。他手指好像没有力气了,他的腰开始酸疼,他的腹部开始贴向后背。他仿佛在面对巨大鼓风机的风口努力说话,却怎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他想不起歌词了。
他甚至想不起怎么唱歌了。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他面前变得越来越亮,广场舞的那群人似乎开始也离他越来越近,在大脑中的音乐快进入一个最后的循环时,金越好像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恐怖东西……
嚓,嚓,嚓,嚓,嚓,嚓,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