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琳走到阳台上的时候，朝阳的光辉刚刚从远处高楼与天际线的夹角里射出来。面前的世界就像一枚快要破壳而出的鸡蛋一样充满活力。
昨天晚上，他们终于拆完了所有的纸箱，把像小山一样的书、画册，还有影碟、CD（是的，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收集这些东西了，网上到处都是；但他们是老派人），以及他们成长到今天各自保留的那些纪念品……一样样在新房子里分门别类地归置好。它们安定了，才轮得到他们安定。所以她把今天视作他们在这个城市、这所大学开始他们新生活的第一天。
她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打量脚下的世界。着眼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枝叶间刚开始泛起太阳光。从她现在所在的位置上，学校的操场就藏在成荫的绿树后面，这时候仍旧昏暗着，像一张胶卷的底片，但已经可以看到隐约的人影，听到学生清脆的笑声和叱呵声。再往后面，教学楼和图书馆也一样静默着，还没有到它们醒来的时候。
她决定下楼去跑一跑。这是每到一个新地方她都会有的冲动，虽然最后一定坚持不下来，不过，至少这样的冲动让她觉得依然处在年轻的状态。冠群还睡着，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她换了运动服，光脚穿上一双旧耐克鞋，轻手轻脚地出来，关上门。
她从青教宿舍楼群后面慢慢跑出来。有别人已经跑回来了，浑身汗蒸蒸地，冲着她挥了下手。她笑了笑作为回应。她刚来这里，大部分的人都还不认识。
她跑上校园的主道。
路上这时候安安静静的，属于城市的杂音都被校园深邃而浓郁的气息挡在外面。她修长而结实的双腿踩在沥青路面上，轻快的奔跑声像是拴在她脚踝上的铃铛。空气很清新，几乎能闻到草尖顶上露珠的气味，这让她感到振奋。这是她喜欢校园生活的其中一个原因。
她跑进操场，绕着跑道跑了一圈，然后从另外一个出口跑了出去。她不想把第一天早上都浪费在跑圈上，而跑步是了解新环境的一个很好的途径，不是吗？
这所大学是一所艺术院校，依着山丘而建。扩建以后它显得更美了。当她沿着上行的坡道跑了一段，回头看到整座学院在脚下铺展开来的时候，她不由得暂停了脚步，手撑着道旁的柏树做了一会儿深呼吸。太阳这时候已经升起来了，整座学院看上去就像一座沐浴着童话之光的小城。
跟学院的旧区相比，新扩建的部分地势略高，主要包括一座多功能的艺术中心，一座展览馆，六七号教学楼以及新区的食堂和学生宿舍。山林和植被很多都被保留下来，她从它们中间跑过去的时候，林木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从展览馆跟前跑过去的时候，她把脚步放慢了些。她看到冠群的个人美术作品展海报已经贴在展览馆的大门边上了：“突破规则的边界”，开展时间是下个星期，展期为半个月。海报上的侧脸线条感很强，看起来很帅气。这张照片是我拍的。她想。一丝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
但她随即就注意到——就在她丈夫海报的边上，另有一幅巨幅海报。它几乎有五层楼那么高，从展览馆外墙的最顶上直挂下来。
中国新星潮
第三季
海选火爆启动
众星捧月 等你来赢
即便过去两年里，程琳作为青年学者一直身在国外，“中国新星潮”的名字她也如雷贯耳：当下国内最火的真人秀，才艺类的草根选秀节目。不是她的菜。在她看过的仅有的几期里，有一个选手在台上吞下活的泥鳅再吐出来，当时，她在电视机前也差点要吐出来了。（那个选手后来虽然没有晋级，但制造了那几天最高的话题度。）另外，她从前有一个感情很好的闺蜜，在迷上看这档节目以后，两个人变得无法交流了。这是她讨厌这档节目的另一个原因。然而，她不得不承认，“中国新星潮”就是这里唯一的焦点，要不是早就知道冠群个展的海报就贴在展览馆大门边上，它几乎不会被注意到——它完全被巨幅海报碾压了，可怜兮兮地藏在它的阴影里。
几天前他们第一次过来这边，冠群亲手把个展海报贴上去的时候，这个巨无霸还不存在。
现在时候还很早，但海报下面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大部分是学生，也有年纪稍长一点的人。他们的目光望着它，只望着它，脸上都是兴奋、期待的神情。
她从巨幅海报的底下跑过去，加快了速度。
巨无霸的影子依旧跋扈地留在她的脑海里。
跑回来的时候，丈夫已经起来了。厨房里传出料理机的声音。程琳径直走进卧室，把被汗浸透的衣服脱了，准备洗澡。依稀听见外面冠群在跟她说话，她没听清，只敷衍地“嗯”了一声，就走进卫生间。
她打开了热水器，坐在马桶盖上等水热，一边看手机。心里理性的一面在提醒她：她的情绪没有意义，更像是嫉妒，被自己不喜欢的、鄙夷的东西占了上风；然而这个世界是多元且多样的，而且本该如此。
冠群在卫生间外面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她说。
这时候她看到一条新闻，是关于“中国新星潮”的。她没有刻意去找，是它自己跃入眼帘来，毕竟，关于它的新闻一直都在各种热搜榜单的前列。
少女疯狂痴迷新星潮真人秀 突然失去思维能力变白痴
程琳很不厚道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知道，现在的新闻都是这样，蹭热点，而且把标题写得耸人听闻。她都懒得点开。事实很可能只是，某个女生在看节目的时候突发某种疾病而已。
热水器上显示的数值上了60。可以洗了。
水从花洒里喷洒出来。她闭上眼睛，任水柱击打在她脸上、身上，冲刷过她的全身。现在她分明感觉到：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学院要等到下个星期才正式开学。他们还有两三天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他们上午呆在家里做清洁。程琳把把皇后乐队的专辑《The Works》和《A Night At The Opera》拿出来放：
God knows got to make it on my own
So baby can't you see
I want， I want， I want， I want to break free
下午休息过后，他们开车去了趟万达，买日用品，晚餐吃的日本料理。从日料店里走出来的时候，晚风习习，两个人都觉得很惬意。
时间还早，程琳提议去看场电影。两个人从广场的B区朝C区走。
身边的人流渐渐密集起来了，不过程琳一直低着头，边走边在手机上搜索此刻影院正在上映的电影。一直到走不过去了她才不得不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
面前几乎人山人海。
“怎么回……”
然后她就住了声。
她看见了——就在她面前，头顶，玻璃外墙上，几乎有五层楼那么高的巨幅海报。
中国新星潮
第三季
海选火爆启动
众星捧月 等你来赢
海报下面全是人，黑压压地，女生打扮的更多一些，但总体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覆盖所有年龄段。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报名表。有的人原地踏着脚轻轻跳着来掩饰内心的期待和紧张。人群最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所有人都爆发出笑声，哪怕是后面那些根本看不见情况的也在笑，就像是被笑声传染了以后的机械反应一样。
这笑声让程琳觉得不太舒服。
“我们走这边。”她说，拉着胡冠群从人潮中段穿了过去。
晚上他们看的是一部严肃类的剧情片。回去的时候，在车上，冠群不停吐槽电影里发生的情节在现实中完全不可能，整部电影就是创作者的一厢情愿，这也让这部看似在针砭时弊的电影实际上毫无意义。程琳“嗯”“啊”地敷衍着，完全没兴趣参与这场讨论。事实上那部电影她一点也没有看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宏大而魔性的笑声。
快到学院的时候，冠群突然对他其中一幅作品的布置设计有了新的想法，他不确定展览馆展厅的现实情况能不能容许他实现这一点，想驱车先过去那边看一下。程琳反对。
“为什么？就绕一下而已，很快的。”
黑压压的人群……
她不想再见到这样的景象了。哪怕只是可能。
“我累了。我们先回家吧。”
“OK。”
车往青教宿舍楼的方向开去。
2
在看到“中国新星潮”的巨幅海报之前，唐茜觉得自己像足了一条丧家犬。
好几天了，她一直在自己租住的不到40平米的房子里呆着，足不出户，任凭时间稀里糊涂地流走。苏奇这个****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他所有的东西，他的衣服、鞋子、电脑、吉它和电子琴……连从大三他们认识时候开始买给过她的礼物也统统带走了（她现在才知道他假装狂野的外表下面是一颗多么喜欢计算的心，他把买给她的所有东西都记在一个小本本上，包括请她吃饭和开房的钱），珍珠耳环、水晶天鹅、“心”形石头（当时李晨的女朋友还是张馨予）……只给她留下一个抱抱熊。她猜想那也是因为这只抱抱熊已经很旧了，虽然清洗过不止一次，但绒毛看上去依然发灰，光泽不再，所以他不要了，就像他不要她了一样。于是房间一下子显得非常空，特别是考虑到之前她还尽可能多地把空间腾出来给他用。他带走的还有她的事业。他们原来是一个团体，名字叫“闪魅”，这也是苏奇起的，他找了几个酷炫的字眼，然后像对对碰一样试着一个个拼起来，看哪两个字念着更顺口。她现在能百分百确定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但苏奇是老大，也是主唱，而她则是里面三个女舞者之一。她早就感觉到苏奇和盈盈之间有暧昧，她早就感觉到……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呢？她逼着他做选择。他做了选择：被踢出来的人是她。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一家超市里。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她这几天完全是由回忆、梦境、幻觉……交织而成的，它们之间互相流转，一刻不停地发生着难以言喻的转变。她在货架前僵立了一会儿，以防自己做出出格的事情。头顶上方45度角的地方有一块凸面镜，她看到自己穿着粉色的T恤和牛仔短裤，T恤上有明显的污渍，不过没有裸奔就已经是万幸了。她感觉到肚子在咕咕叫。现在，记忆一点点回来了：冰箱昨天就已经空了，连一瓶水都没有，她是出来买东西的。
她拿了两瓶矿泉水。水瓶上换了新包装，大红的颜色，是在给“中国新星潮”第三季打广告。但是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打开一瓶，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
她又拿了方便面、火腿肠和牛肉干。牛肉干的代言人换成了李昂，“新星潮”第一季时候捧出来的草根明星，他的右手前伸着，竖起的大拇指夸大得不成比例。中国新星潮 第三季。但这个时候，他在她眼睛里就是透明的，她只看得见包装袋里面一片一片金黄色的牛肉干。她又拿了两盒冰淇淋。
付完钱出来，她坐在大门外面的台阶上就开始吃。她把头埋得很低，这样别人就不太容易发现她在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有音乐钻进她的耳朵里来，她分不清楚是真的有，还是看电视剧太多已经习惯了在悲伤的时候自带BGM。但是，音乐在引领她的肌肉记忆。它们跳过了她的意识，自作主张地蠢蠢欲动。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它们在拯救她，在她迷失了这些天以后，在强行把她拽回正轨。
她抬起眼，望向音乐来自的方向。
音乐真的有。就来自她的对面，街道对面。虽然隔了四车道，但因为从楼墙上高垂下来的海报实在太大了，它一下子就吸住了她的目光。
中国新星潮
第三季
海选火爆启动
众星捧月 等你来赢
在这些醒目的、充满诱惑的字眼下面，是它前两季里出现过的一些精彩时刻，这些画面像是刚从一个魔术筒里面被炸出来一样，兴高采烈地向外面喷涌着，它们恰好组成了一个人的剪影。因为海报有五层楼那么高，所以那个剪影也有五层楼那么高。“他”的身体是五彩斑斓的，像神秘电影里法老披戴的面具和铠甲，只露出两只眼睛——
隔着车道，它们像是在看着她。
召唤她。
她的内心起了某种应和。她来不及去判断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至少她有了一个目标，就像是救命稻草，这样她就可以摆脱当下的悲伤、痛苦、自怨自艾、悬浮不安……她放任那眼睛里的力量拉着她站起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把她托出水面。而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此刻，自己拿着矿泉水瓶和牛肉干的左手和右手上，也正握着同样的标记。
如果真的有所谓神秘力量的话，那么这就是了。
她知道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