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这片陌生的土地，迎接我们的除了风沙，就是远处高高耸立的罗山。站在罗山脚下，看着漫天沙尘从远处来，又迅速地消弭于天地之间，天昏地暗，一片混浊，太阳惨白地挂在天上，没有一丝光芒，无可奈何地看着风沙狂奔。土地像被风吹着慢慢涌动的暗黄色丝绸，渐行远去，要不是罗山挡住，它会被风蔓延去向哪里？
我们分到的是统一规划的长方形宅基地，占地一亩八。推土机推起来的一个个沙土台显示着村庄的雏形。木桩醒目地标出一家和一家的地界。路早就留出来了，四通八达。村庄就要在这一个个沙土台上兴建。
盖房的前几天，人们都憋着一股劲，想尽快在这片土地上生根落户。可渐渐大家没了笑脸。白天砌好的砖墙，晚上一场风就给刮倒，放在外面的脸盆、笤帚、铁簸箕，第二天不知道被风带着去了哪里。无论是做好的饭还是馒头，吃起来总是硌牙。连水都带着一股沙土的味道，喝完水，杯底沉淀着细微的黄沙。
罗山上下来的风横行了几千年，无孔不入地侵袭着这里的人，头上、脸上、衣服上、床单被罩上，除了沙子没别的。相互见面如果不笑，肯定让人觉得看见了泥塑。盖房的人们发愁，这个地方还能住人吗？有些人全家的户口都迁来了，没有退的可能，咬牙盖房是唯一的出路；可有些人是凑热闹，把这当一次发财的机会，一看太苦，直接拍屁股走人：这破地方根本就不是人住的！走的人终于走了，风欢呼着为他们送行，这是风的地盘，凭什么要让人来居住？留下的人和风捉起了迷藏，风来了躲进避风的地方，风走了继续出来盖房子。罗山像个好脾气的母亲，看着风在她脚下胡闹，只一味纵容。
一个月过去了，一座新村庄呈现在罗山脚下。用泥和砖砌起来的平房，房顶连片瓦都没有，没有安门窗，没有一件家具，可留下的人有了自己的家。风霸道地从村庄穿越而过，除了带走尘土，它已经偷不走大家的任何用具了。风很生气，来回刮过屋顶，制造出骇人的声响，企图吓走这些固执的人。风制造出的声响起初确实让人觉得惊悚，可时间久了，谁都会麻木，渐渐地，再大的风也只能让人漠视……
我们就这样留下了，留在罗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与风为伴，与沙为邻。看着远处翠绿的罗山，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风这样恶劣的孩子？她是在考验人的意志还是不希望人打搅她的安宁？
村庄在罗山脚下一座座拔地而起，一批批移民开始安居下来，村庄通了电，有了自来水。这片土地有了烟火的气息，有了孩子的哭声，有了狗叫鸡鸣。住下来的第一个春天，村委会的喇叭一遍遍地喊着，让大家去领杨树苗。看着一捆捆截了树头，树根裸露在外的树苗在村委会院子里被风折磨，大家直摇头：这样的树苗，栽下去能活吗？抱着这样的疑问，这些杨树苗被急于看见绿色的人们栽到田间地头，房前屋后。
一场又一场的沙尘暴像千军万马来回在罗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穿梭，似乎要碾压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即便这样，栽下去的杨树苗居然发芽了，看着那稚嫩的小叶子在风中顽强地成长，人们心中也升腾起一片希望。
天气在四月底变得炙热，土地上依旧暗黄一片，没有一丝绿意，要浇灌播种了。第一次看见水顺着水渠奔涌进田里，人们是那么慌张，以至于手忙脚乱。一会儿水渠堵水的土被冲开，一会儿田埂又被泡塌。只要看看在田埂上挥着铁锹来回狂奔呼喊的一群男人女人，你就知道大家被水折腾得有多狼狈。在这种狼狈中勉强完成了灌溉，播种又成问题。玉米该怎样种？又拿什么种？在老家靠天吃饭的我们又面临着新的考验。一切的生产经验都是听说来的，都要自己去摸索。
买来了玉米种子，买来了铲子，就那样蹲着，铲子挖一下种一粒玉米种子，一步一步挪着，一粒一粒种着，等几亩玉米种完，手腕、腿都肿了。也有人雇来骡子拉犁，先犁开一个壕沟，把玉米种子一粒粒扔进去，第二次土犁过来覆盖，最后收耱保墒。还有人发明了简易的开沟机，用车带着把地拉成一条条浅沟，把玉米籽放进沟里，然后反复用车带着耱把沟耱平……那时的我们尝试了所有种玉米的方法，只要能把玉米种到地里就好。但是这些方法也让我们吃尽了苦头，玉米是出来了，可灌溉过的土地经过人的踩踏和车的碾压，瓷实得和大路没什么区别，锄地又成了最艰苦的劳作，一锄头下去一个白印印，要么就直接把锄弹开。不过只要玉米长势好，大家觉得再多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耕耘过的土地不久换上了绿装，风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远眺罗山脚下，一片安宁祥和的田园风光，大片大片的绿映衬着蓝天白云，空气中再也不是呛人的沙土味。六个叶子的玉米在微风中欢快地摇头晃脑，喜鹊忙碌地衔着树枝筑巢，一群麻雀吵闹着找地方落脚，炊烟中的村庄里传来母亲唤儿回家吃饭的声音。
罗山脚下的土地因为黄河水的到来，终究变成了一片养活人的沃土。一年，两年，十年……今日罗山脚下，一座建设中的年轻城市快速崛起，街上车水马龙，繁华一片。一间间商铺迎送着来往的顾客，一个个小摊生意兴隆，转街的人褪去了风沙的味道，开始悠闲地享受生活。大街小巷的柳树扭着腰身，诉说着这座城市十几年的发展变化，路边的槐花惊艳登场，见证着这里曾经经历过的一场场风沙。
城市的边缘，一座座村庄掩映在绿树中，那些树正是当年人们刚居住时在春天栽下的。它们用忠诚的身躯守卫着村庄，对抗着一年又一年的风沙。当年用泥土和砖盖的平房已经消失在岁月的风尘里，大型建筑用的砖头、沙子、石粉，钢筋水泥被运进村庄，变成一座座标准的抗震房，琉璃彩瓦飞上了寻常百姓的屋顶，为这些新房增添了更多的大气和美观。里面的布置更是细致，白色的屋顶、墙壁、地板，舒适的沙发，宽大的茶几，超薄的平板电视，温暖的土炕永远是西北乡村居室的主题，用心装饰出来的炕墙，炕上崭新的被褥，看起来都是那么敞亮和舒适。
后院的牛棚里，牛在温暖的阳光下安适悠闲地吃着草，它们的旁边养着几只羊。现在家家都是这样的格局。曾经老辈人说，讲人富足的标准是牛羊满圈，经过移民搬迁的我们，是不是已经有了这样的标准？
土地上的生产一年比一年稳定，一道道进地的毛渠铺成了水泥渠板，以前七八个人也管不住的水现在只要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种地更不用说了，小型的旋耕机、玉米播种机结束了我们曾经种玉米的发明创造。前面旋耕机一旋，后面播种机跟着点播，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完成。这样种出来的玉米地让锄地变得可有可无，越来越多的人从土地上辛苦的劳作中解放出来。
远处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是蔬菜大棚，那是罗山脚下一道新的风景，这既解决了居民吃菜的问题，又解决了剩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一帮女人在忙完自己家里的活计后，随时可以去挣个三五十块，大大贴补了家用。
酿酒葡萄也在这里生根落户，因为昼夜温差大，土壤性质好，种出来的酿酒葡萄品质高过全国其他地方，一个又一个葡萄基地和葡萄酒厂建设起来，成为一颗耀眼的明珠。就在今年，这里被授予酿酒葡萄“天下第一镇”的美称。
田野里搭起的纱网越来越多，那是杞农用来遮挡麻雀的。枸杞素来有果中圣品的美誉，这几年开始大面积种植，为我们的生产生活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益。那一颗颗红艳欲滴、颗粒饱满的小果子，如同一颗颗满怀希望的心，在这片土地上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美丽。
每个村庄最醒目的建筑就是学校，宽敞的二层教学楼，标准化的操场和体育设施以及教学配置让人满心欢喜。随着国家在农村各学校推出“营养午餐”政策，村里的女人乐开了花，以前农忙时中午还要操心孩子的吃饭问题，现在不用管了，孩子在学校吃得比家里要好。早餐一个鸡蛋，午餐有肉，一碗吃不饱还可以再打第二碗，多好！
走在村道上，两边的柳树随风轻轻舞动着枝条，几个老太太安适地坐在一起晒太阳，相互询问着，你这个月领了多少养老金，她低保存折上还有多少钱没取，医疗卡取药是咋回事？两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瞅着奶奶们幸福的笑脸，也挥着小手开心地笑……大点的孩子放学后，也聚集在村道上，骑自行车、溜旱冰鞋、滑滑板、打沙包……尽情嬉戏在平坦的路面上，他们欢快的表情在夕阳中绽放，连天边的云都变得欢快起来。
太阳从罗山上升起来了，温暖地照耀着罗山脚下的每一个角落。每天的太阳都是崭新的，如同今日罗山脚下人们的生活。他们用勤劳的双手改变了罗山脚下的这片土地，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风依旧时不时地来侵略一番，但人们会迎着风继续前进，继续奔向更美好的新生活。
（原载于《罗山文苑》2016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