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寺堡的三月，并没有江南那种早春如画的情景。多风，清冷，一片苍凉。早晨六点半，当别人还在梦中的时候，我和几个搭档已经吃过早饭，喂好牛羊，准备去棚区打零工挣钱了。
自2007年村子东边闲置的土地被政府开发，搞设施农业，修建了几百座种植蔬菜的温棚，引进甘肃靖远会种大棚的农户来宁夏落户后，这片土地就忙碌热闹起来，只要农闲时节，我和一群搭档都会去打零工挣钱。工资只有一小时五块，可在这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地区，为了生活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人活着就得生存，少总比没有要好。”这是我经常用来劝说那些抱怨工钱少的搭档的一句话。
七点钟我们出了家门，一般走二十多分钟就到棚区。这段路程是比较喧闹的，每天到棚区打工的人不下一两百。三个一组、五个一群地结伴而行……六三娘是搭档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她笑称自己是老四十二，可她实际年龄只有三十八，她一直是个态度积极、幽默、乐观的女人。其他几个人年龄都差不多，我是她们中年龄最小的，也是最爱开玩笑的一个。出去干活一直是我分工钱，所以她们不喊我名字，而是叫我“领导”。
一直向东走了五分钟的石子路，出了村子，通到走棚区的水泥路。这时的太阳就像被孩子撒了手的红气球一样，从罗山顶上羞涩地升了起来。一抹朝霞映红了东边的天空，让人心里生出一种温暖和喜悦。看见平坦的水泥路我撒开腿奔跑了一段，转身笑着对大家说：“今天天气真好，看来我们在棚里的日子又不好过了，趁现在还凉快，我给你们唱首歌怎么样？”
没等大家同意，我就扯着嗓子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还没唱完，搭档们就不乐意了，七嘴八舌地开始抗议：
“我们都是你嫂子好不好？还妹妹，不想混了纯粹。”
“别嚎了，把狼都快招来了。”
“就是，一点都没个女人样，你老妈那时怎么不把你生成男孩？”
“哈哈，她要是男人兴许还是个好男人呢。”
我听见这句话不唱歌了，转身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指着她们很男人化地说：“我要是男人就把你们几个都娶了，做饭的，洗衣服的，捶腿的，剩下的都给爷挣钱去。”
“看把你美的，谁嫁你，谁就是在鸡窝底下睡觉呢，眼睛让鸡屎糊了才嫁！”一个搭档故意恨恨地说。
“嘿？你这败家的娘们儿，我要是男人也是顶帅的男人，还能委屈你吗？”
看着我们斗嘴，六三娘发话了：“哈哈哈，你就安安稳稳做你的女人吧，娶那么多你拿什么养活？”我一下子跳到六三娘的身边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嫂子啊，我知道你最疼我了，下辈子你嫁给我好不好？我一定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一定不让你像这辈子这么辛苦，行不？”六三娘被我的话逗得大笑不止：“这家伙就知道耍赖，真是个大孩子，三十几了还没正经。”几个女人一起笑骂，连路边的桃花都被我们的笑声感染，在初升的太阳下欲发的娇艳。
就这样笑着闹着进了棚区，今天的活是摘辣椒。几年过去了，这些活我们已经干得很熟练，在老板那儿拿了编织袋就进菜棚。进棚后脱掉外衣，挂好干粮袋后开始干活。没见过大棚里种辣椒的人是无法想象那种场景的。指头粗的辣椒主干有十公分高，主干上又分叉长出四至七个分枝，挑大的四个枝头用毛线掉在棚上方拉好的钢丝上，把枝头绕在毛线上，让辣椒树顺着毛线向上生长，边生长边结辣椒。由于大棚水肥足，温差不大，十天半个月就结一茬辣椒，然后一层一层地采摘，最多一年可以采摘十二次。到最后，辣椒树可以长到两米多，我们以前在旱地里种的辣椒最高不过五十公分，上面结的辣椒也是少得可怜。谁能想到现在的辣椒居然会像葡萄一样一串串地挂在树上？一棚辣椒要用成捆的编织袋来装，不得不让人感叹科技的神奇。
我们摘的这是第四茬的辣椒，辣椒树还不到一米，可辣椒已经不少了，一行可以摘半编织袋。八点钟棚里的温度还是很舒服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热，九点半这个棚的辣椒摘结束时，温度已经到了三十五摄氏度。没通风的棚里更显闷热，大家的脸上开始有汗了，把辣椒从棚里背出去以后，我建议大家吃点干粮继续摘剩下的两棚。
所谓干粮就是馒头和水，坐定之后六三娘有点神秘地对大家说：“我给你们带好吃的了。”几个女人一听都盯向了她的包，原来是土豆卷，大家都高兴坏了，没等六三娘分，几个女人就一人抢了一个吃起来，边吃边感叹：“哎呀，忙死了，很久都没吃过土豆卷了，真香啊！”
“就是，买的馒头把人都吃傻了。”
十几个土豆卷不到一会儿就被吃了个精光，大家一起夸赞六三娘的厨艺，除了好吃还是好吃啊！吃完休息了一下，喝了点水，我便催促大家进棚干活，不然一会儿棚里的温度能把人蒸熟。
一进第三棚，就感觉到让人窒息的热了。幸好棚上的风口开着，进到棚中间没有门口那么热了，这样的温度下，谁都不想说话，棚里只剩下摘辣椒的声音。脸上的汗一大滴一大滴地狠狠地砸向地面，刚擦掉一把又流出一把，汗水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流到嘴里连咸味都没有，似乎刚喝下去的水立马变成汗又出来了。大家的后背和袖子都湿湿的，连裤腰都被汗湿透了。
熬到十一点，这个棚总算摘完，没摘辣椒的棚还剩下一个。天气太热，搭档都不想再进棚去，老板一看着急了，商量着请大家帮帮忙把最后一个棚摘出来，不然明天贩子不收了怎么办？可今天天气实在太热，搭档们都有些迟疑。我用眼神征求六三娘的意见，六三娘会意，开始做大家的工作：
“姊妹们，还是干吧，回家也是闲着，孩子上学要生活费，咱们还要买米买面呢。我给老板说让放一层帘子遮一下，我们也是为挣钱。”
老板也赶紧说给买矿泉水去，然后放一层草帘子，让大家坚持一下帮个忙。大家都有些犹豫。我笑着说：“干吗啊都，干不干一句话，又不是上刑场，有那么难吗？”最后几个搭档总算同意，再摘一棚。老板说他去买水，让我和六三娘帮忙放草帘子，其他搭档先休息一会。六三娘先攀上菜棚，我爬到一半踩错了脚印上不去了，我喊她：“嫂子，看在钱的份上拉我一把吧？”六三娘转身一看佯装大怒：“长了两条矬腿，还想一步登天，就这样子在棚上挂着去。”骂归骂，最后还是把我拉上去了，惹得棚底下的搭档大笑。
我和六三娘七手八脚地推下去了一层草帘子，十几分钟后棚里的温度有所下降，老板给每人一瓶矿泉水。喝完水大家硬着头皮进棚，一层草帘子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棚里的温度骤然降了十几摄氏度，这也让大家的情绪稳定了很多。摘完这最后一棚已经十二点多了，水泥路上倒满了摘出来的辣椒，像小山一样堆着。我们接下来的活就是把这些辣椒包装好，码放整齐。连续出汗，让搭档已经很疲惫，可这些活是必须要干完的。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手忙脚乱，我们终于结束了今天的活。老板过来和我们算了工钱，都给了我一个人，让我回家分，我大致算了一下，一个人能分四十。
终于走在回家的路上，干粮袋子和水壶被其他两个搭档拿着，“好累呀！”，我把头靠在六三娘的肩上斜斜地拽着她的胳膊走，她推着我的头大笑：“走开，挤在人跟前热死了，回家和你男人说累去。”其他人大笑，我才不管呢，觉得脚疼得厉害，就把鞋袜脱了走在水泥路上。搭档们笑我：“你就二吧，让别人看见看你羞不？”我不以为然：“要他们看干吗，我觉得舒服就好！”
不知道谁出的主意，她们一起跑了一段路，把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我赤着脚不敢跑，急得大喊：“你们等等我好不？还想不想要工钱了？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哈哈，这家伙老用工钱威胁我们，明天咱们不让她拿工钱了，看她还拿什么威胁我们？”
“哪天惹急了，我们几个一起狠揍她一顿，开除了算了，看她给谁当领导去？”
“就是，老嫌我们对她不好，把她的东西扔给她让她自己背着。”
……
骂归骂，我的水壶和干粮袋却始终没有扔给我，我们就这样笑着、闹着、骂着结束了一天的辛苦，第二天又开始新一轮的奔波……姐妹们一起坐着闲谈的时间都很少，大家都说什么时候能一觉睡到天亮，在家闲两天，穿两天干净的衣服，吃点像样的饭就知足了。可是不行，我们都在为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得已，一身汗一身泥地奔走，用我们开玩笑的一句话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可大家的心是快乐的，因为有个搭档一直在说：再苦再难也要坚强！是啊，再苦再难都记得微笑，记得快乐，记得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