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特宁”声音并不太大，听在那查耳中却犹如有一对黄铜大钹互相碰击，巨响之后尤自嗡嗡不止。
那查嗔目结舌，看着眼前的太监，身形修长眉目俊俏，不是特宁却是谁？那查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道：“小……小宁哥？”
喜宁微笑道：“没错，是我。”
那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那眉眼，那说话的口音，确是特宁无疑。当年特宁救自己的时候落在了敌人手上，那查本以为他早已身故，不料今日竟得相见，不由得心中大恸，眼泪夺眶而出，上前两步抓住特宁的肩膀。只觉他身形单薄干瘦，肩膀骨嶙嶙的有点硌手，眼睛变得细长，肤白无须面庞俊美，动作有些拖泥带水少了阳刚之气。特宁也是嘴角含笑热泪盈眶道：“你小子长这么高了，跟当年那岩叔一模一样。”
那查听特宁声音阴柔尖利，以前堂堂一表的特宁如今变成这残缺之人，心中一阵难受道：“小宁哥，你……苦了你了……”
特宁笑道：“也没什么苦的，我在宫中什么荣华富贵都享受到了。如今大仇得报，心中更是快活的很。”
二人多年未见，互道短长，那查追问当年特宁的境遇，特宁将当年救出那查之后的事慢慢道出。
那日特宁和一众幸存的瑶民在半路上劫囚车，奋力将那查救出，自己却失陷在官兵手中。那押解的军官大怒，就将特宁关在那查呆过的牢笼中押解进京。几个月后，特宁被辗转押入京中，与其他各路兵马押解回来的俘虏关到一起，只等皇帝御批处斩或是流放。特宁虽在牢中，却是心中坦然，心道救出了那查，就算立时死了也值了。
忽一日，一个面上无须的老先生和一群官员来到到天牢中转悠。见到特宁之后眼睛一亮——各处囚犯个个都是萎靡不振窝在角落，只有特宁从容不迫面色如常。又见特宁生得丰神俊雅仪表不凡，便说要将他带走。陪同他来的官员连连解释说此人乃劫囚车的反贼，是收监待斩的重犯，万万不能放出来。那老先生正犹豫时，特宁却知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忙大声呼叫老先生救命，自己名叫铁宁，是湖湘那边樵夫人家的孩子，因路遇反贼劫囚车被裹挟其中，糊里糊涂的便被抓到这里。那老太监听得特宁从董鼎处学来的汉话口音，果然是南方人，见他模样清新俊逸，又是聪明伶俐越发喜欢。便道这个孩子年纪不大心智未成熟，长得十分讨喜就这么杀了怪可惜的。同行官员拗他不过，只得任由他将特宁带走。特宁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先生便是被皇帝称之为“先生”的大太监王振。这王振本是到女牢中挑选一些合意的女囚，将她们训练后送到宫中浣衣局、针工局当宫女。后兴之所至又到男牢去看看，见特宁长相俊美十分喜欢，便将他带回宫内。可怜特宁还以为逃出生天，不料才出狼窝又入虎口，被净身当了公公，服侍王振左右。王振问得他原名铁宁，便在他宁字之前赐了个“喜”字，称为喜宁。
说到这里特宁道：“他们将我变为残疾之人，却还要赐我一个喜字，说让我喜乐安宁，呵呵，哈哈……”特宁大笑不止，眼泪都笑了出来，仿佛遇到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一般。那查心中难受，却不知说什么话安慰才好。
后来特宁四处打听，辗转得知当年瑶寨覆灭，一大半便是拜这个老太监和皇帝所赐。当年洪武年间沐英率天兵镇压滇、缅反叛时，有一个当地的酋长名叫思伦发。他不但相助沐英荡寇，还率领族众依附大明，滇缅反叛被平定之后太祖皇帝封其为平缅麓川宣慰司。后思伦发病死，其子思任发继位。思任发桀黠喜兵，趁缅甸与云南守军相仇杀时忽然出击，侵略麓川。黔国公沐晟奏报朝廷，请兵讨伐。当时朝廷会议，有人主张剿除，有人主张抚慰，意见不一。王振为了示威荒服，怂恿小皇帝和太皇太后出师。后朝廷果然发兵西南，分三路攻入西南。而入寇瑶寨的，便是三路之一的南路。居捷报称南路遇上叛军的一支，与其大战数日，斩敌数千，俘虏数十人，特宁便是其中俘虏之一。
特宁得知当年明军入侵瑶寨乃是王振一力主持，心中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表面上反倒愈加恭敬谦虚。特宁长相出众，除了报仇以外已别无所求，常奉例钱之类的便全送给了王振和其他的宫女太监，又刻意逢迎讨人喜欢，不到一年便成为了时为司礼太监的王振跟前的红人。而后特宁终于有机会接近皇帝，旁敲侧击之下发现皇帝对当年之时竟已全然不记得。特宁心中更是愤恨不已——自己亲人都死在此人手下，其却懵然不知全不当回事。特宁本有机会将皇帝与王振偷偷刺死，但想起瑶寨数千人命，而自己只取了皇帝和王振两条性命，未免过不值。心中仇恨日积月累，便暗下决心，他灭了我瑶寨，我也要让朱家断子绝孙，汉人血流成河。遂不动声色，只怂恿王振做一些丧尽天良之事，直惹得天怒人怨。
后来特宁得知王振虽无才无德，却对七宝太监郑和十分崇拜。特宁投其所好，说此时北方兵戈渐起，若王公公若能亲征漠北得胜而回，其功绩不说盖过七宝太监，至少也是郑和之后头一位了。只可惜王公公虽然有张良孔明之才，却无他们的好运气。否则给王公公数万兵马，必能打得蒙古人望风而逃。王振听其言后欢喜得抓耳挠腮，只是又想起自己一届太监，又怎有机会带兵出征？特宁见他才疏学浅却毫不自知，心中鄙夷，面上却崇敬道：公公若是想要带兵出征其实也不难，只要皇上御驾亲征，公公乃是皇上的老师，皇上怎么少得了您的指教？皇上尚且年幼，虽名为统帅，这军政大权还不是在您的手上？王振闻之大喜，于是每日在皇帝身边说起御驾亲征的好处，当年永乐皇帝的威风。终于有一天，王振高兴的告诉特宁，皇帝答应亲征了，却不知特宁心中的高兴比他更甚。
后来皇帝出宫玩耍，王振和特宁也在身边，竟然遇上了朝廷重犯戴腾侠。特宁却一眼就认出了其人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那查。特宁见那查神色有异似是也认出了自己，忙找借口与王振和同行的钱皇后一起先行离开。那次会面皇帝对那查颇有好感，回去之后都说个不休。再加上之前兵部尚书于谦曾上言详叙戴腾侠在河南出手相救之事，便下旨将那查的通缉令废止。事后特宁将皇帝即将亲征之事派人送给那查，要他多加留意从中取事。
几个月之后，额森扰袭边境，皇帝忽然宣布北征瓦剌。群臣再三谏阻，皇帝只是不听。隔日下诏令郕王监国，自己亲率明军二十余万出征瓦剌，对外号称五十万。英国公张辅，暨公侯伯尚书侍郎以下一律随行。皇帝率六军兵出京城，王振侍奉左右寸步不离，沿途命令全部由他一人主持。一路上百官不停劝诫阻止，王振不止不听，反而将上言者或罚或贬。大军出居庸关，经阳和至大同。那王振毫无统兵经验，只管轻兵冒进，而兵粮辎重跟不上行军速度，众军只能饿着肚子赶路，士气极低。
大军开至大同后，中官太监郭敬向王振上报边军情况，倍言元军骁勇残忍，明军并非敌手。其实一路上沿途官员将领也曾进言元军骁勇，王振一直以为他们是为了阻止皇帝北行而危言耸听言辞夸张，始终不听不信。此时听到亲信也说元军凶悍，这才心生怯意，遂下令班师。
特宁见王振懦弱至此，心中暗骂其绣花枕头一包草。表面上却笑道王公公此行统兵数十万，也算是宦官中的霸主了。只是可惜此行如此威风，王公公发达之前的那些旧识和家乡之人是无缘得见了。王振一听果然心动，人常说衣锦还乡乃是人生第一大得意之事，以前在老家时，又有几人看得起我老王了，有谁可曾想到我也有今日？我今次一定要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看一看，我老王如今可是统御万军的霸主。想到得意之处，遂令大军往其老家蔚州进发，说是这样较来时之路更为便捷。若是这般行军，其路途确也比来时更短。只是兵至半途，王振忽然又想起禾苗渐熟，担心大军过处家乡禾苗有所伤损，又令大军再次改道宣府。此时最高兴的却是特宁，王振如此折腾作死，却是天助我也。果然众兵将折腾了这许久，怨声载道士气低迷，只是大明官军向来军纪极严，也一时也还弹压得住。
大军遂改道宣府，忽然有侦骑来报，额森率众奔袭，已经到了不远处。原来额森本是追之不及，经王振这么一改道绕行竟然追了上来。王振问得追兵只有数万人，毫不慌乱，便派成国公朱勇率骑兵三万往截额森。不料不多时便接到兵报，朱勇轻率寡谋仓猝就道，进军鹞儿岭时，突遇敌兵杀出，左右夹攻杀掠几尽。此时王振尚沉浸于志得意满之中，还是不急不躁催兵慢慢前行，尚书邝埜再三促请皇帝入关，反被王振大骂而出。后大军行至土木堡时，王振清点辎重，还有千余辆车未跟上队伍，便命大军原地驻扎等待。
此时已是申时，距离怀来县约有二十里，大军行了数日疲惫不堪，此时又是天气炎热，军汉四处觅水而不得，就地挖井，挖了二丈多也不见涓滴。士兵干渴慌乱，好一会儿才有侦骑回报说南去十五里有一小河。正待去小河取水时敌军骤然而至。众兵将又累又渴，听到敌人到来更是慌乱，王振此时尚自谈笑自如，言道己方二十万人，岂惧瓦剌数万人？也不挥兵疾行。一直拖延到晚上，敌军纷纷而至，众将忙勒兵抵御，两军一轮混战，明军士气低迷节节败退。战至半夜，敌人反倒越来越多。明军正惶急时，额森遣使来见，说是天晚暂且罢兵，待明日白天再相厮杀。此时王振大喜过望，传令大军拔营急遁，正仓皇时只听得炮声响起，敌军四面而来。此时明军饥渴难当，那还有力气去抵御敌兵？只能四散奔逃任人宰割。之后群臣被弑，皇帝被俘，王振在乱军之中为护卫将军樊忠所杀，二十万明军死伤殆尽。
特宁将来龙去脉道出，那查此时方知那个在自己眼前被杀的太监便是王振，早知是他，绝不能让其这么便宜便死了。
特宁笑道：“什么英国公张辅、什么泰宁侯陈瀛、什么驸马都尉井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都督梁成、王贵、什么内阁学士曹鼐、张益，什么皇亲国戚勋臣宿将，什么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平时神气活现耀武扬威，全部都死在土木堡。小查，咱们瑶寨数千条人命有了他们二十多万人陪葬，也算值了，哈哈……”
那查看着特宁一张英俊的脸开心的笑着，笑得眼泪横流面容扭曲，写着的满是仇恨和怨毒。心中忽然一阵难受，犹如喝了三天三夜的酒，肠胃肚腹都要翻腾呕吐出来。那查眼睛一霎，眼前那张狰狞扭曲的脸渐渐柔和，变得温暖阳光起来。恍惚中特宁笑着道：“来小查，我教你这招，咱们快点学会，让师父开心开心。不然，你的屁股便要不开心了。”转瞬间又到了唐三望家中，特宁焦急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叫人来。”一会儿又来到那查被救的山涧，特宁奋力将押送官兵阻住，急切道：“你快走，别管我。”这些脸重叠起来，又变成眼前这张笑得歇斯底里的脸——这便是当初那个温润如玉、谦和善良的特宁吗？那查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他想大声咒骂，诅咒这个世界，诅咒这些该死的战争，诅咒这个贼老天。
特宁见那查皱着眉头拳头紧握，奇怪问道：“小查，你怎么了？”声音尖利有点像公鸡。那查心中一痛，忍不住一把抱住特宁，眼中泪水潺潺而下。特宁不舒服的挣了挣，而后笑道：“小查，你还是这么婆婆妈妈。”
那查好一会儿才放开特宁道：“小宁哥，咱们大仇得报，一起隐遁山林去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特宁奇怪道：“你说什么？什么隐遁山林？咱们还没看见瓦剌铁骑攻破皇城，怎能这么轻易便隐遁？”
那查道：“二十万条人命已经送在这里，皇帝和王振也遭了他们该有的报应，咱们就算又再大的仇，也已经报了。”
特宁眼睛一翻，跳脚尖叫道：“谁说报了？我说还没报，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瑶寨覆灭时候的情形了？你忘了我们的亲人是怎么死在汉人手上了？他们有什么错？而如今皇城里面还有一帮子朱姓子孙好好坐着受人敬仰朝拜，那些狡诈伪善的官员还站在朝堂之中，自以为是的干着伤天害理之事，而我们的族人早已成了泥土、枯骨，这个世界除了我们两个，还有谁记得他们？还有那些汉人，凭什么我们瑶寨的人如今尘灰湮灭，他们衣食丰足安居乐业？我也要让他们尝尝流离失所的滋味。”
那查见其喜怒无常，只觉眼前之人除了外表和记忆之外，与自己所识特宁完全是两个人，一时不知如何劝解是好。特宁见那查沉默，也觉自己态度过激，将声音放低道：“小查，你自小就善良心软，若是你不忍下手，这些事便交由我来做。这等事情，也合该是我这等残缺不全之人做的。”
那查摇头道：“并非我不忍下手，而是我觉得瑶寨已经灭了，亲人们也早已身故，过去便是过去，无论你再怎么努力也回不来了。我们感受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为何还要将这种痛苦强加到其他人身上？”
特宁冷笑道：“凭什么就要我们感受这种痛苦？我要让别人也尝一尝。”他走出两步，背对着那查道：“在皇宫之中，我曲意逢迎，每个人都喜欢我，但我从来都不在乎；在这里，每个人都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个卖主求荣的卑鄙小人，我也不在乎。”特宁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的盯着那查道：“我在乎的是有朝一日，那些在我们痛苦辗转之时哈哈大乐之人，也要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那查见其报仇心切，心知再劝也无用。特宁见那查面有不忍之色，心道那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兄弟二人这许久不见，一见面还要争吵，确也无味，便问道：“小查，这许多年是怎么过来的？”那查便将过去之事简要说出。
特宁喜道：“你竟然找到了董鼎师父？下次若有机会一定要于他相见。”忽又黯然道：“只是我这般样子大概他见了也不会喜欢。”而后又刚硬道：“他也是汉人，他喜不喜欢与我何干？他就算每日奔忙，也难赎汉人对我族暴行之万一。”
那查道：“你休要这般说，董鼎师父对我们从来都是再好不过的。而且无论你怎样，我们对你也和以前一般。”
特宁皱眉道：“师父这么多年来也在为我们奔忙，说起来倒是你，这么多年来都浪费在无益之事上。那什么毛毛、什么南宫、李君山，他们与你何干？你将大把的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有何曾顾念过咱们瑶寨？”那查默然无语。
特宁见天边开始泛白，眼见要天亮了，柔声道：“小查，原本在瑶寨时，我便当你是亲弟弟，如今你更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愿让别人看见你和我这等人在一起，否则昨日我便会与你相认。若是你要去追求你认为重要的东西，也没有关系。只是瑶寨之仇，我必须报到底。”
那查道：“我原本也是将仇恨看得很重，这几日看见死了这么多人，那些人也和我们一样有亲人族人，我站在皇帝面前，忽然就狠不下心来杀他。每个人都是一样，若是我们为了自己的仇恨而波及其他人，那我们和那些杀我瑶人的恶人又有什么区别？小宁哥，你听我一句，人生苦短，与其去憎恨仇人不如多花时间去守护自己心中重要的人。”
特宁听了那查的话，眼睛忽然闪过一丝温和良善的光，这样的目光时常出现在从前的特宁眼中。只是那道光转只一瞬间便黯淡下来，又变成阴鸷而偏执，摆了摆手道：“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用担心我。快天亮了，我们就此分别吧。不要让人知道咱们的关系，以便今后从中取事。你去做你想做的，也不要来找我，若我有事情便会来找你的。”
那查只得道：“你小心一点，凡事不要强求。”说着伸出手来，特宁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来，颇不习惯的与那查一握。那查只觉特宁的手掌一丝热气也无，铁冰僵直如同僵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