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查忽然瞧见毛毛身边的玉琰,将担忧抛到一旁道:“小琰好久不见。当日之事,铭刻于心。”
玉琰羞赧道:“大哥哥,你好,我那时候不懂事,全凭毛毛哥做主。”
公羊松士道:“诸位,此地非说话之所,请跟我来。”说着当先行去,那查跟上,毛毛和玉琰相视一笑,自然而然的牵着手,直如孩提时一般。毛毛走出两步,忽然心中泛起一丝悲伤,只觉身后有谁在凝视着他。回头一看,却又未觉异样。
公羊松士将三人带到海边,叫道:“阿砚,阿砚。”
旁边树丛中驶出一艘小篷船,一个四五十岁的木讷汉子划船过来靠近岸边道:“少爷。”
公羊松士道:“久等了。”便招呼三人上船。
众人在船篷中坐定,那查将众人一一引见,松士从船下拿出几坛酒,又支起一个炭火小炉,炉中煮上一尾鱼,众人便边喝酒边聊了起来。公羊松士与毛毛一人落拓不羁,一人诙谐调皮,二人倒是一见如故聊得起劲,那查和玉琰在旁边难以插话,只微笑听着。
船外大雪纷飞,落在遮雨的篷布之上发出“沙沙”的微声,传到船篷之内更觉温暖宁谧。那查思绪万千,只听得公羊松士与毛毛在船内的声音忽远忽近,小炉内的火光也恍恍惚惚。朦胧间听得一个孩子声音道:“大叔,明天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一个男声道:“若是你不嫌累,便和我一起去四川吧。”那孩子带着哭腔道:“如今我也和你一样,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男子道:“我不孤零零,你不是在我旁边吗?”隔了好一会儿吗,那孩子才笑着道:“是呀,我们都不是孤零零的。”是呀,我不是孤零零的,我和三个好朋友在一起,你此刻在哪里?跟何人在一起?心中是否也是温暖安详?
那查一念至此,心如油煎,口中叫道:“不行,我要救她。”抬眼一看,毛毛等三人均愕然看着他。那查道:“小山此刻还在东来教手中,我一刻也无法安眠,一上岸我便要去救她。”
松士和毛毛同声道:“我帮你。”
玉琰也道:“只要大哥哥不嫌我力薄,也来助你一臂之力。”
那查苦笑道:“韩不客狡猾如狐,且此事尚无眉目,我轻身前往可能把握更大。等我先探明小山之所在,再请二位相助。”想起布幔之后小山的声音和雪穗的身影,朦朦胧胧,不知是幻是真。那查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境,想起公羊松士的表妹思婉乃是韩不客之妻,问道:“公羊兄,你那表妹思婉……”忽然想起当日与松士在酒馆饮酒之时,自己问婉姨是否便是公羊松士口中的思婉,松士却矢口否认,自己还道二人只是碰巧名字之中有一“婉”字。岂知这婉姨也是叫思婉。那查觉得奇怪,道:“你那表妹和你魂牵梦绕之人怎么同叫思婉?”
公羊松士面上一黯,道:“此思婉非彼思婉,我那思婉,与我自小相许,只是后来我进京赶考,回来的时候她已经香消玉殒。”那查想起其之前言道其表妹也是在其赶考期间与韩不客成婚,心中十分奇怪,却也不好再问。
公羊松士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思婉从小和我一同长大,与我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我们一起吟诗作对,下棋作画,目睹一景心中所想都与对方相合。我们互定终身,相约在我考取功名之后便回来成婚。第一年名落松山,我心中不服,在京苦读三年,后考中二甲头名。功成回家,怎料思婉已经身役。当年我进京赶考便是为了她,此时斯人已逝,便是考得状元于我又有何益?遂再也不去理会所谓功名,只愿浪荡江湖,了却余生。”说着仰头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查等三人见其见到韩氏思婉之时神色淡然,而如今却是黯然神伤,知其所言非虚,不禁心下恻然。毛毛心道自己跋涉千里,便是为了回来见玉琰,却是比公羊松士幸运多了。想到这里泛起一丝喜悦。只是在喜悦之外似还有一丝其他情感,如同黑夜中的冷风一般捉摸。
四人一阵沉默,船头传来阿砚的声音:“少爷,我们到了。”四人掀开篷布走了出去。外面漫天风雪,直让人睁不开眼睛。
那查道:“我现在便去寻找东来教踪迹,你们去向何处?”
公羊松士道:“居无定所,有缘再见。”
毛毛道:“我和玉琰要上京城一趟,去查得我的身世,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大哥、公羊兄若是方便,便到京城来找我。”
那查抱拳道:“那各位保重。”
毛毛知那查决意不让众人相帮,只得道:“若事又不可为,不要用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从长计议,多一个帮手多一份力量。”那查点了点头。四人依依惜别,各奔前程。
且不说松士与毛毛如何,单道那查沿着岸边踏雪前行。寻到渡塘村边,只见渡船如织,将众江湖好汉一一送上岸来。毛毛站在暗处等待东来教中人出现。等了一个多时辰,众海帮将最后一批人送达之后陆续离去,也未见东来教中人出现。那查暗道不妙,韩不客等人定是从另一处地方上岸。便沿着海岸边寻找。
那查越过一处海湾后,忽然一个身影拦在前面。那查望去,那人麻布衣服,戴着一个斗笠站在大雪之中,看不清样貌。那查道:“阁下何人?”
那人道:“你可是那查?”
江湖之人知戴滕侠者十有八九,知那查者却没有几个。那查道:“正是,阁下是?”
那人道:“可是那岩之子,那查?”
那查大惊,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父亲?”
那人将斗笠一掀,只见那人黑色须发中夹杂些许斑白,麻子脸上用皱纹写满风尘,相貌颇为凶恶,眼神却颇为慈和。那查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大喜道:“师父。”正是十数年未见的董鼎。
董鼎一张凶脸荡漾开来,展颜笑道:“那查,我的好徒儿。”
那查纳头便拜,董鼎忙将其扶起,眼中含泪笑道:“这许多年不见,你已长成如此粗豪的一个大汉。”那查也是虎目含泪,抓住董鼎的手,半晌不语。
董鼎将那查引到一处龙王庙,从神像后面拿出几个饼,一壶酒,二人便就着饼一人一口的喝着酒。那查道:“师父,这么多年,你都到哪里去了?”
董鼎道:“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当年董鼎在瑶寨住了数年之后,便动身前往洞庭湖寻找恩人之子。到得周家集时,却见恩人之子已被当地富户周炳兴收养,生活富足无忧无虑。董鼎自思自己乃是江湖浪子,每日东奔西跑风里来雨里去的,若是将这孩子带在身边却是苦了他。便打算先将其寄在周家,只每年抽时间去看望一下,待其十四五岁时再将其身世告诉于他,让他自己选择前路。待到这孩子十岁时,董鼎又去周家集看望,却大惊发现周家已经被烧作平地。到四邻家问时,都说周家一家人全都烧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那孩子也未能幸免。
那查沉吟道:“洞庭湖、周家集……”猛然抬头问道:“师父,你那个恩人之子是不是叫做毛毛?”
董鼎讶然道:“确是被周家取名叫毛毛,你怎知道?”
那查喜道:“那孩子没死,毛毛没死。”
董鼎一时懵了,问道:“怎么没死?”
那查讲出当年自己在洞庭湖的遭遇,又说起后来机缘巧合又遇上长大后的毛毛。董鼎大喜道:“老天爷保佑,总算恩人一脉未绝,唯一骨血得以留存。”
那查告诉董鼎当日武林大会之中连败数人的少年便是当年洞庭湖的毛毛,董鼎欢喜不尽。二人又说了一会儿毛毛,董鼎继续讲当年之事。
当时董鼎懊悔不已,恨自己当时为何不将毛毛带在身边,虽飘摇不定至少也还活着。董鼎大醉数日,忽然想起如此大火,定是有人所为。自己未能保护好恩人之子,至少也要找出凶手为其报仇。遂在周家集四处打听,调查当日之事。后将线索一个个排除,最后疑点集中在两个方向,一个便是当地的一个寺庙,周家出事之前周炳兴曾与那寺中的主持起过争执;另一个便是苗人,周家大火前几日,当地出现几个来历不明的苗人。董鼎赶到寺庙时,庙内已人去楼空。这条线索却是断了,董鼎只得动身赶往苗疆,顺道到瑶寨探望故人。却又见瑶寨也被洗劫一空,董鼎跟当地土人打听,得知乃是朝廷派兵剿灭,瑶寨举族被灭,那查特宁等也未能幸免。董鼎顾不上心中悲痛,多方打听得知又有苗人参与其中。董鼎到南疆调查,当地苗人对汉人十分防备,查了良久都未能查出什么眉目。遂又回到中原,时而化为乞丐,时而化为贩夫走卒,四处探听周家与瑶寨的线索。后到四川找到当年带兵的马把总,此人手下颇有两下子,与董鼎旗鼓相当。两人难分难解时他问董鼎与他有何仇怨,董鼎道出自己乃是瑶寨之人。二人又战作一团,那马把总或许是心中有愧或许是其他,一个疏忽被董鼎擒住。没废多少事马把总便将当年瑶寨一役之事和盘托出——当年锦衣卫调查得知西南有当地土人密谋起兵造反,上报朝廷后派出数路军队前来讨伐。数月之间数路大军都连战连捷,只有马自强这一路连反贼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后马把总经人引荐,认识了对西南熟知的五毒教教主董哙兰。董哙兰言道其知西南想造反的瑶族、僮族窝巢。后其引路至大藤峡附近,董哙兰与当地土人里应外合,将瑶寨一举拿下,在起后山搜出兵器军资无数,杀死反贼数千,抓获俘虏数十,大获全胜。
那查听到这里睚眦欲裂,以拳捶地道:“畜生……我瑶寨自古便在大藤峡,一直安居乐业,极少与外人争执,怎么会起兵造反。”
董鼎道:“我在瑶寨生活了数年,也深知瑶寨风土,大藤峡瑶民淳朴善良,自给自足,少与外人交道,怎么会起造反之心?”
那查思索半晌,道:“此中一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阴谋,师父,请您继续说下去。”
董鼎知董哙兰将偌大一个罪名安在大藤峡瑶寨头上,定有原因。后又详加审问,得知当初推荐董哙兰的乃是当时的四川总兵房渊,现任兵部职方司主事。马把总道自己当年年轻气盛,故只顾建功立业,也未多想,事后方觉有些不对劲。董鼎见马把总已将所知已尽数告知,虽然可恶也似有悔过之意,便将其手脚打断后才放掉。董鼎又辗转各地打听,终于无意中发现一苗家装扮之人在洞庭湖边上活动,暗中跟踪后见其与一人相商。董鼎隐约听到那人被称为林护法,本欲靠近探听,却被他们发现。那林护法武功奇高,董鼎全无还手之力,数招之内便身受重伤,滚入洞庭湖中才侥幸留得性命。
那查沉吟道:“林护法?武功奇高?莫非是东来教护法林志铿?”
董鼎点点头道:“我后来打听得此人确是东来教护法林志铿。”
那查讶然道:“难道这东来教与五毒教有勾结?”
董鼎道:“这个我也不知。那次我受伤甚重,又在湖水中泡了大半夜才得上岸,将养了一个多月才痊愈,如今一到春季梅雨季节旧伤便隐隐作痛。”说着掀开肩膀的衣服,只见其皮肉呈褐色,紫色血管呈发散状趴满了皮肤。那查听他说得淡然,但当时必定十分凶险。师父虽然是汉人,但为了并无血缘关系的瑶寨辛劳至此,实在让人感佩,自己却无以为报。
董鼎将衣服穿好,道:“你若遇上此人,要十分小心。”
那查点头道:“师父放心,此人已经被我杀死,无需再虑。”
董鼎呆了一呆,笑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那查忙道:“师父千万不要如此说,若无师父您,或许在瑶寨被灭时我便被朝廷官军杀死了。”
董鼎笑道:“你放心吧,为师我虽然老了本事又不济,但幸好还没到不中用的地步。”
那查道:“那瑶寨灭族,或许和东来教也有关系,甚至周家之事东来教也参与其中。”
董鼎点头道:“我想起当时与周炳兴起争执的寺庙,其中似也有供奉弥勒佛像。”
那查在大腿上重重一拍,道:“那便是了。”
董鼎道:“后来我又四处奔走,前阵子听得龙须岛举行武林大会,心道或许能到这儿打探到些许消息。不想却在这里遇上了你。当时人人皆称你为戴腾侠,我却分明听见你自称那查。且你容貌与当年那岩兄有几分相似,戴腾侠分明便是大藤峡。”那查见董鼎满面风霜,近看之下须发斑白,眼角嘴边满是皱纹,心知其这许多年都在为自己和毛毛奔波劳碌,不禁心中十分感动。
二人在庙中说起这些年来的际遇,一壶酒早已喝了个底朝天。天色渐暗,二人走出门去,却只见外面雪下得愈加紧了。二人商议了一阵,决定一起到京城一探,一是寻找毛毛,二是打探当年的四川总兵房渊之所在,三是当年征讨瑶寨,号令是皇帝和王振下的,他们乃是罪魁祸首,那查说不得要去找他们麻烦。董鼎言道皇帝身边能人异士众多,若以那查一人,想去行刺皇帝,无异于以卵击石。那查只点点头,却不答应。董鼎心知其心中怨结甚深,片刻之间难以劝解,遂也不好再说。
二人又出去买了一些牛肉烧鸡和酒,便就在庙中将息一夜。第二日动身北上,赶往大明之都——北平城。
那查二人一行顺利,数日间便到达北平,这边先按下不表。且说当日毛毛与那查、松士分别后便带着玉琰前往京城。一路走来,毛毛一直牵着玉琰的手,直如当年带着她前往武陵山一般。二人走上几步相视一笑,心中充满欢喜之情。一路上说起这些年来的过往,玉琰三两句便将武陵山上的平淡日子说完,毛毛却是滔滔不绝。毛毛这些年来际遇奇特,玉琰听得眼神眨也不眨。说到日本之行时,忽然想起离开时也没和老坏打声招呼,还有若寒姐也许久不见,不知身在何处。毛毛自见到玉琰之后本是十分欢喜,但想到若寒时忽然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有些异样。
当日夜里,二人在一客栈投宿。直到半夜毛毛还是睡不着,胡乱想着武林大会上面的事,玉琰家仇未报,还有那个屡次相救自己的神秘黑衣人。忽然听见屋顶上瓦片微微异响,和雪花落地的声音有些许不同。毛毛此时功力日深,目力耳力都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一个骨碌爬起身来,轻轻靠在床边。只听得似有一人脚步甚轻,往远处遁去。毛毛两下穿起衣服,推开窗户跟了出去。
大雪如絮,将眼前事物遮得朦朦胧胧,天地苍茫,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人轻功极佳,穿着黑衣身形削瘦,似乎便是数次相救毛毛的黑衣人。毛毛纵起轻功跟在后头,直跟出十数里,那人才在一山岗处停下脚步。毛毛轻轻蹑在其旁边数丈外的一块大石后面。
那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呆立不语。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下,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大雪下了一整天,将地上万物遮得严严实实,在夜晚莹白如玉。远处传来一阵狗吠,将夜晚衬得愈加宁静。毛毛忽然想起当日和若寒、老坏、充善四人流落在极北之地,也是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每日猎熊抓鱼,和若寒二人苦练蜡纸上的功夫而后互相印证,虽然无比单调,但每日都过得满满当当,心中快活无比。
正在神游八极,忽然听见那黑衣人口中念道:“一,二,三……”。听那声音时,却与那日武林大会不同,乃是一女子,似是熟识之人。毛毛偷偷探出一点头,看见那女子将手掌伸到树外,痴痴的数着一片一片落在手上的雪花。数到“二十三”时,幽幽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既然明知失望,为何还要起希冀?”这一声叹息之中似乎饱含无限怅惘。
那女子沉默一阵又苦笑道:“明知失望,还是忍不住希望。其实眼见他开心,也就够了。像我这种人,能与他相识一起共历生死,已是老天爷慈悲,哪还敢有他求。”毛毛心中一阵奇怪,这人说的“他”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女子续道:“当年在海上时,若非他几次相救,可能我早已身死。反出日本时,若非他执意等我,我现在还流落在日本国。后来在我又差点陷在枯叶沼泽中,全靠他出手相救。在极北之地时,若非他奋不顾身的跳下冰窟,我怎能重见天日?甚至早在海上若非他扬帆掌舵,或许我早已困死在海上……我已经亏欠他良多,还能祈求什么?”毛毛一听此言,已辨出这女子便是杨若寒。听她将二人共历之事一一细数,显是均牢记在心中经常翻来覆去的想,不禁一阵感动。
若寒声音哽咽,续道:“遇到神龙之时,我们各自许愿。你许愿能遇上玉琰并求得她同你在一起。我当时心中懵懂,随便许了个愿望就说希望你的愿望成真。但自离别之后,我发现自己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你,总是无法自抑。这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深悔当日所许之愿。若能让我在神龙前面再许一次愿,我一定祈求能够和你……和你……在一起。”说完又是羞赧又是伤心。
毛毛探出头来,见若寒一手掩面,一手拿着自己所赠的那个山形护符。忽然胸口暖融融的,接着全身也暖融融的,而后高兴的全身都要炸裂了一般,脸上的笑容都止不住。这才知道自己和玉琰在一起,心中的不安和异样,原来便是源自若寒。看到若寒伤心的样子,忍不住现出身来道:“若寒,其实我也……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