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极无聊时乐走唐人街，沿着百老汇走到春街，再转进晓街。穿一双绣花鞋，恣意地走。很有几家书店仿佛缩藏了大江南北。一副群鸡图，黄黄一团肥母鸡，骨碌着圆眼，膨膨松松占满了四开大的画面，肥得要汪出来了，方在边缘上意思意思的点了几点小鸡子的眉眼。东点三、四点，西点一、两点，很抽象的算是躲在身后的大柱子，二愣子，匿在鸡膀子夏的小三子，四狗子。肥母鸡的眼神母性但不懒怠，幽幽地望着你。一群鸡只卖美金三块，牛肉面是连税一碗三块两毛四分。
一排排小架上齐齐落了素面黄纸的旧书。我独中意书旁一幅粗裱的不知哪个江南小家碧玉巧手剪的黛玉葬花。梳了蝴蝶双髻的黛玉，倚在芭蕉叶上，手里拿着花锄，流柔婉媚的流苏顺着衣衫线条一根不断地剪下来，身上披的小坎肩挖空了梅花式，瘦伶伶潇湘妃子楚楚可怜的也不正眼望你，眼神落在远远空白上。这个我懂，在救国团剪纸班里我剪过，班上学员笑我纸癌，剪一个黛玉一个湘云，中霄到天亮都没回宿舍睡觉。黛玉望着远远的，她的身价一块钱。顺手也带走了隔邻一只五彩大凤蝶──套色剪纸我学了好久也没剪好。金箔纸剪空了双钩边线，再垫上一张衬肉，一点一点彩上淡淡的蝶翅，五毛钱。自动贩卖机上只够买一铝罐可口可乐。
茶楼里素来像赶集，一锅一锅沸腾的哗然兀自冒泡。如我静坐角落，纯为那几色美点来的当然也有，隔桌一群娃娃兵十万火急满场吆喝，“虾饺！叉烧包！凤爪、不要芝麻卷，黑乎乎，难吃……”对街矮青檐小手艺店，门口悬了两盏大红绸瓜灯，冬青衬绸红，喜气讨巧得过分了有一种尴尬，像寒风里笑得太大的红嘴巴。直眼望进去，小杆上挂了一大串如意香囊，五彩夹金线，隔了几尺看不真切。埋单出来，五碟茶点九块六毛七分。一杆子香袋都标了价SALE一块五毛。小小的比目鱼，桃红，柳绿，湖小青，鸭绒黄的碎绸裁好了，先用硬纸原型贴牢衬硬，再穿了牙白绣线错针交织到底，里头填的不知什么香，不似庙里檀香，倒似玫瑰红茶冲淡的味儿。不只小鱼，吊得一串还有红身金袍小象，蓝翅黄衫风鸟，绿眼蝙蝠……一杆子全买了。抬头问玮玮，汉堡包一只也要三块多。
站出门边一大竹笼缎面车的布眼镜套，冰凉滑溜的蓝缎上，绣了浅粉紫勾黑丝万寿菊，套帽套底滚了雪白细边，也是一块五毛一只。随手拣了几只要玮玮结账，乡愁实在花不了多少钱。
其实不必唐人街，住家不远超级市场厦门无核蜜枣、苹果脯大甩卖，也只五十九分一盒，中国是便宜的。
沿晓街转回春街百老汇街，开了车找十号路往东回家，很难再记得一排排山架边，一大札没买回来的晴雯补裘？还有一窝鸡旁，一只敛眉敛翼，仰天欲啸的苍鹰，咫尺亦天涯，是不容易记得。
把黛玉小心抹平铺在书页里夹藏，轻轻掀开页角，入眼两行字——
“偶开天眼窥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