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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乔峰: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还是喜欢称他为“乔峰”。

他为乔峰的时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叱咤江湖,矫矫不群,杀伐决断,神威凛凛。他智勇双全,破三大难题,立七大功劳,创九大强敌,使丐帮声名盛于天下,毫无悬念地坐上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之位。“南慕容、北乔峰”之名,如雷贯耳,威慑四方。且喜他武功既高,声名既隆,却慷慨豪迈,待人仁厚,丐帮上下,武林之中,说到乔峰之名,听者无不既敬且畏!

彼时,他心底敞亮,身世磊落,人生得意,痛快淋漓。

“乔”字,读起来,铿锵又朗朗上口。

“萧峰”,两字声调都是阴平,读来特别压抑。

虽然,他变成萧峰,但他仍然顶天立地,仍然义薄云天,仍然行方智圆,仍然是那一个天神一样的他。可是,不一样的是,他心里有过了阿朱,背上背负了仇恨,与兄弟手足有过了决裂,爱、恨、痛的火焰,在他的身体里熊熊地,熊熊地燃烧过。这样的萧峰毕竟与那样的乔峰有了不同。他为萧峰,比乔峰更加侠烈,更加沉郁,更加慈悲,更加大仁大义。

乔峰,得一“侠”字;萧峰,却是英雄。

乔峰,不过是更聪明的郭靖。

郭靖已有,作者断不会再写一个跟郭靖差不多的人物。作者的意图,便是要写一个萧峰,写一个英雄。

书中每写乔峰,场面都壮阔。乔峰身上那种气吞山河的气势,令一切人等黯然失色。所有写乔峰的回目,都与众不同,气势汹涌。乔峰的“英雄”之名,亦数次在回目中出现——

写他养父母被杀,授业恩师玄苦大师被杀,回目是“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写聚贤庄一役,回目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写他少室山下被群豪所围,回目是“燕云十八骑,奔腾如虎风烟举”;写他迫辽帝立誓、自杀一节,回目是“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只读这些回目,便令人热血沸腾。

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

乔峰一扫金庸书中其他男主角的一切弱点和毛病,在才智、武功上两臻妙境。金庸写他天生异禀,实是学武的奇才。任何平平无奇的招数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就发出巨大无比的威力。不管什么招数,他一学即会,一会即精,临敌之际,自然而然有诸般巧妙变化。他生平罕逢敌手,许多强敌内力比他深厚,招数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他们总是在最要紧的关头,以一招半式之差而败了下来。而他有勇有谋,为人行事,又豪阔,又机警,丝毫不令人担心他会被奸佞宵小算计。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马大元家外窃听之时,为了使掌风和北风配合得丝丝入扣,不让房中人发觉,他专等有风吹来时再配合着风推出掌力震裂木板。

他对自己契丹人身份的认同和心结的解开,转圜很快。这实在是他胸襟气度辽阔之故。在雁门关,他见宋人打草谷,掳了辽人。待他救下辽人后,确信自己便是契丹人。震惊之后,他迅速平静下来,对阿朱说:“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人为耻,也不以大宋为荣。”

才智、武功、胆识、气势,乔峰一样不缺。这是成为英雄的基础。

金庸先生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们,只有乔峰一个,出场就成熟成名到极致。一切艰难蜕变成长的过程全部略去。对乔峰完全使用开门见山的写法。只是山势巍峨,众人皆须仰望。

乔峰出场。江南松鹤楼头,他独坐喝酒。

一条大汉,身材魁伟,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国字脸,颇有风霜色,顾盼之际,眼如冷电,极有威势。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

段誉看在眼里,先在心里喝彩: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

天降神人之感。

神人一降临,便入劫。

平地起惊雷,风云暗天地。

杏子林中,诡谲汹涌,杀机暗藏。乔峰被身世之谜打了个措手不及,见疑被逐。

难起。

少室山下,养父母被杀;少林寺中,授业恩师被杀。偏有人证,指认他杀人。连恩师玄苦,在弥留之际,也以为是他弑师。

蒙冤。百口莫辩。

聚贤庄上,与三百群雄割袍断义,喝酒绝交,杀得天昏地暗,为小阿朱,亦为他自己。

那一声悲怆的龙吟虎啸之声啊,天地都为之色变!

到此方觉出,金庸哪里是不淬炼乔峰。这打磨才刚刚开始。只是乔峰和别人不同。乔峰是以更高的基础开始磨砺。而他最后要达到的目标,也一定是高于别人的。

英雄者,有凌云之壮志、气吞山河之势、腹纳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英雄者,肩扛正义,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当乔峰终于转为萧峰后,出生种族的变化以及期间的种种痛苦磨练,使得乔峰的心内,容下的便不仅仅是宋,还有辽,甚至,止戈天下的善愿。

少林寺藏经阁里,慕容博欲以性命交换,希望萧峰能搅动天下大乱,他慕容氏可乘机分一杯羹,实现复兴大燕之梦。

萧峰听得慕容博的梦话,上前昂然回绝——

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

最后一句,他告诉慕容博——我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

萧峰的这腔以天下苍生为念的仁厚心肠,深得扫地僧的赞许和佩服。扫地僧有一句话说得特别清楚,“唯大英雄能本色,萧施主当之无愧”。

乔峰是英雄,悲剧性的英雄。

他是辽人,却被宋人养大,并且在宋学得一身功夫,闯出自己的声名。按说,宋人于他有恩,可偏偏,对他有恩的人恰恰是害死他父母的仇人。他见疑被逐,辛苦要查明身世,所有知情人偏偏莫名死亡,而且这罪名全扣在他身上。而害他含冤莫白、与武林对立的,却又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只有咽下这口怨气。他居辽国南院大王高位,辽帝令他伐宋,他伐,是为不仁,他不伐,是为不忠。辽帝与他本是义结金兰,他胁迫辽帝,背弃兄弟,是为不义。他若不如此,却又是对他的二弟、三弟,大宋、大理、缥缈峰、丐帮诸位营救他的英雄豪杰兄弟姐妹的不义。诚如手心手背,他取一面,必翻覆另一面。要不翻覆,他只有一死,亦唯有一死。

辽帝气量狭窄,心高气傲,若有所失,必有所毁。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败仗,又被完颜阿骨打辱骂,一路追赶乔峰等时,沿途烧杀而来,见人杀人,见屋烧屋。乔峰虽和虚竹、段誉联手逼迫他许下终其一生不许辽兵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的诺言,却也知道他在大军面前如此大失脸面,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代价才会平复心中的怨恨。不然,大宋或女真族,总有苦难在某处等着。辽帝临走,还不忘出言讽刺挑拨:“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没有人想到,这句话会要了乔峰的命。没有人料到,乔峰会突然赴死。

死,他从来没有惧怕过。

聚贤庄上,他护着阿朱与三百群雄激战,实在到末路了,他也不抱活意,慨然喝出一句话:“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

小镜湖旁,阿朱死后,他伤心、悔恨无比,陡然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他何曾没想过一死以随阿朱!

死意已存。

也许是在聚贤庄,也许,是在小镜湖,也许,就是在辽帝转身斥责的那一刻。

丹心已共河山碎,大义长争日月光。不作寻常床箦死,英雄含笑上刑场!

乔峰一死,彻底熄灭了辽帝的愤懑之气。辽宋不开战的承诺,才会真正不打折扣地实现。

乔峰,真大英雄也!

乔峰之后,大侠英雄成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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