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六神无主，她一整天都在被昨晚的梦魇弄得惴惴不安，总想避着别见到司魂和苏子幕，她明明心底坦荡，何来此等不安？虽想避着司魂，但眼下司魂哪儿去了？他这么莫名消失在她的眼前，反而让她心里更加忐忑，生怕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就被他发现了真相。
然而有什么真相可言呢？她不过做了个荒唐的梦罢了。
好在现实总是很悲悯的。司魂端来餐盘放在醇凉面前的石桌上，餐盘上是一碗白饭还有一盘卖相不佳的炒白菜丝，炒得金黄发蔫。没有什么揭露，更没有什么质问。“看着我的面子，总该吃点。”他坐到醇凉身边。
醇凉瞧了一眼，兴致不高，“我不饿。”可还未等司魂反驳，醇凉又仔细看了几眼，说：“这菜不像是厨子做的，不会是你做的吧？”
司魂悻悻地说：“算你有眼力。”
“你去下厨了？”醇凉惊奇地问。
“让我拿画魂得心应手，勺子我可拿不来，正巧灶王现身，是他教我的。那个灶王仔细的很，一直在旁边叨叨油放多了、盐别撒出去、锅里的菜要铲净，烟熏火燎外加他在旁边絮叨，简直千秋乱世。”
“君子远庖厨。”醇凉边说着边动起了筷子。
“我杀戮无数，算什么君子。这碗饭你若不全咽下去，可就欠我太深了。”醇凉尝了一口，司魂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醇凉面露难色，“怪不得灶王唠叨你，你一定放了好多的盐。”
“真的？”司魂自己尝了一口，原本的期待消失地无影无踪。“还是别吃了。”眼见他要把盘子端走，醇凉赶紧按住，“不是你说会下舂臼地狱的么？可别倒掉了。”“这么咸怎么吃？”“怎么不能吃。”
司魂看她大口大口把饭吃了进去，在一旁搭着话，“你与锅灶打几百年的交道，当真是第十九酷刑，以后我宁肯挨刀子也再不入那地方。”跟灶王呆了半个时辰，司魂回来后都染上了絮叨的恶疾。等第二天一大早厨子开火的时候，发现画像里灶王爷的嘴上粘了一块灶糖，急忙叫唤过来所有的人，“哟！这离二十三还早着呢，哪个不懂事儿的把灶王爷的嘴给粘上了！”
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醇凉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睛，耳边尽是狂风卷沙的呼号声，待到狂风骤停之后，醇凉四周眺望，不知身处哪里，不知为何在此。她踉跄走了两步，看见不远处的地上仿佛插了根棍子，因为黄沙弥漫而看得不大真切，于是抬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越来越近之后她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那个竖起的棍子竟是画魂！
而且画魂并非是插在地上，而是插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天涯！
醇凉跑过去跪在他的身旁，仇天涯胸口的一圈浸染着鲜血，画魂难测插进去了几何。仇天涯一丝生机都没有，银光甲的缝隙里满是黄沙。忽然天色更暗，醇凉抬起头，一千六百八十一名天兵正将两人团团围住，他们个个面如死灰，身上盔甲破损、血迹斑驳，每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把画魂，对准了仇天涯。
你们要干什么！醇凉伏在仇天涯身上，防备地大喊。
还我命来——这声音像是血池里苦苦挣扎的鬼魂发出的呻吟，他们要救赎，就要冤有头债有主。
还我命来——
你们别伤害他！要杀就杀我！此事因我而起，我才是你们要杀的人！
那些天兵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喊叫一般，一边呻吟着“还我命来”，一边把画魂刺向任人宰割的仇天涯，醇凉情急之下挡在他身上，无数根画魂齐齐刺入她的后背，醇凉顿时体无完肤。她低下头，看见画魂穿透自己刺进身下的仇天涯，数根画魂像是皮肉撕裂之间的筋络。
“要杀就杀我，你们别杀他！”
像昨晚一样，醇凉惊出来一身的冷汗，方才的梦太真实太无可奈何，于是她开始感激这只是个梦。
“又做梦了，噩梦？”黑暗里突然冒出的司魂的声音仿佛是另一场噩梦，醇凉不免又受到些惊吓。心不在焉地挤出来个“嗯”字，她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随即添了一句：“安眠太难，噩梦对我鬼话连篇。”
“改天见到天界的人，我得托他们去责问梦公。”
“噩梦而已，不必大动干戈，也许是恢复了阳躯的缘故。”
“真的没事？”
“接着睡吧。”这样怪诞的梦说出来并无益，昨晚的梦更是只会徒添猜忌，不值得一说。
“嗯。”司魂发出了个声音。
醇凉背过去把头埋在自己的手臂里，也许是因为心慌，她不想和司魂在这上面有过多交谈。甚至她似乎出现了错觉，否则司魂的声音为何听上去会无比的冷硬。过了一会儿，深夜再次平静了下来，醇凉开始默诵地藏经，念了大约半盏茶的时辰，她的背后又响起了司魂的话语。“为什么在念经呢。”
醇凉没有转回身，防备问道：“你没睡啊。”
“因为你也没睡。”
“你一直都在听？”
“不是我故意偷听的，而是你太令我不放心。”
“对不起，我总是折腾你。”
“干嘛说对不起。”司魂往醇凉那边凑了凑，从背后搂住她：“给我讲讲，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不疑”是他们的赌约，所以他一直不曾追问，但凡醇凉不愿说的，他都默然选择包涵。而现在，他还是忍不住试探着希望醇凉对他推心置腹。
“我梦到那些死了的天兵，他们都拿着画魂来找你索命……”“所以你就让他们杀了你。”司魂把梦境猜了出来，醇凉没否认，于是他就说：“蠢，何时要由你去抵下所有罪过。”
“难不成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而无动于衷？”醇凉去握住司魂抱着她的那只手，抓得十分用力，司魂只觉得她仍在害怕，偏偏不知道在害怕什么。“那你念经是为了超度他们？”“是啊……”“昨晚呢？梦到了什么？”
当司魂以为醇凉终于肯对他坦诚的时候，却感觉到怀里的人像是不经意地试图挣脱。
“昨晚也是。”醇凉说。
司魂心头过染过一抹失望。“我身负我佛灵明，以前却不懂得沉下心来参悟佛性，借着替天行道之名，致使手上尽是血腥，直到我去了冥界，幸得菩萨光明庇佑，常常静思参悟，才算尚未晚矣。要是我现在还是以前，也愿像你这样为每一个死在我手上的人诵一段往生咒，即便他们该死。”
“你后悔了么？”
“我不后悔，但却更明白了。过去我觉得除魔卫道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到了地府后才发现，杀生就是杀生，只不过看谁愿意将杀生的罪孽揽于自身，看谁肯去以己殉道，肯心甘情愿下那地狱。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司魂长叹一口气，“死在我手上的人尽是孽障，独独那一千天兵是我最大的错。”
“那是我的错。”
司魂转而语气平淡道：“他们已经轮回了几世，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别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陪你一起为他们念经。”
再一天早上，醇凉总算是出现在了饭桌旁，只是脸色比昨日还差。下人们把菜一道道端上来，隐约还能听见他们闲谈灶王爷被封了嘴之事，今天龙城倒没和苏子幕绊起嘴来，主要是因为苏子幕不与她闹，他在暗中留意着司魂和醇凉的一举一动。醇凉仍是胃口不佳，可她得逼自己把饭吞下去，否则猜忌会无休无止。
怪梦连连，唯有诵经或许能让她心境平和些，可是此时她连静下心念经都做不到了，念了两句，心绪便会牵扯到两晚的怪梦。她就像是被人下了蛊一般。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醇凉的思绪被打断，苏子幕不知何时走进了染梅院，越躲着什么，偏就越来什么。“是你。”
“怎么像不想见到我似的，染梅院只有司魂才能进么？”苏子幕打趣地说。
这话语和她的梦境甚是相像，可是面前的人绝不是梦中的那个苏子幕。真是事事都戳了她的抵触。醇凉面色不改，话底里却暗留了些疏远分寸：“司刑大人说笑了，我刚刚在想事情，所以一时乱了方寸。大人有事吗？”苏子幕听出来醇凉这话不寻常，将其与之前的异样相联系，选择按兵不动。他走到醇凉跟前问：“司魂呢？”
“去找菁华了。”醇凉不经意地小退了一步。
“哦？他肯去找菁华了？”苏子幕自己个儿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们仍因这事争执不休呢，所以才过来看看。如此便是最好，等晚些我再来找他对杯相饮吧。你的酒啊，太容易令人挂怀。”
“大人言重了，酒水而已，不足挂齿。”
“那我先走了。”苏子幕刚要走，却看见醇凉背后的墙上有人影，“谁！”苏子幕迅速翻过墙去，然而并未见到不速之客，于是又翻回了院内，墙根那棵梅树气味甚香。“有问题吗？”醇凉问。
苏子幕：“不知道。”司魂不在，他必须得保护好她们的的安全，蛛丝马迹皆大意不得，可蹊跷越多，苏子幕越不敢妄下结论，“可能是我眼花了吧，没什么事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点。”
“慢走不送。”
苏子幕擦过醇凉身旁的时候忽然打了个喷嚏，便用手指蹭了蹭鼻子，还没下雪呢，就得风寒了？
这时醇凉也觉得鼻子不大舒服，而且头脑晕晕乎乎的。随着双眼渐渐模糊，她眯起眼睛想要看清东西，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变成了梨园，梨风阵阵，如雪如荼，这又是梦吗？朦胧里她看见司魂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像从前他找她来喝酒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实在支撑不住身子，醇凉倒最终倒了下去，他过来及时扶住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