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越鲜艳的东西越是剧毒,光彩如这孔雀翎也是同样的道理。雉与蝮屏住气,想着醇凉这下子必死无疑了,鸫笑得轻蔑,俯视着抽搐的醇凉,仿佛整个妖界都在围观她的魂飞魄散。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醇凉不再颤抖,但三魂七魄也没有四散离开,众妖正是不解,没想到这时醇凉突然动了起来,将手颤颤巍巍地伸到背后,摸索到那根翎,所有的妖静静地盯着她的举动,最后醇凉使出自己剩余的力气,将翎使劲一拔,随即再次传出她的喘息声。
“为什么她中了你的翎毒,却安然无恙?”鸫眯起了眼睛。雉也是没有意料到,无辜地说:“我不也晓得啊。”鸫渐渐品味到了这只鬼魂的有趣之处,他倒不是在质问雉,而是不由得脱口感叹醇凉的奇妙。鸫瞧了蝮一眼,后者领会到他的意思,爬行到醇凉身边。
醇凉刚刚从翎毒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蝮此时的接近令她无以招架。粗长的蛇身爬过醇凉的身体,她感觉自己被巨大的重量给压住,仿佛不能呼吸了似的,蝮耸起双肩,整张脸贴近醇凉,身上散发出属于蛇的冰冷腥味,醇凉预料到不妙,果然下一秒蝮一口咬住她的脖子,醇凉再次嘶喊起来。
又弯又长的毒齿从她的皮肉中拔出,蝮一甩尾巴离开醇凉,远远观察她的反应。醇凉觉得自己体内的血肉仿佛在溶解,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抽搐,众妖没有一点动静,尤其是鸫,死死盯紧了醇凉的一举一动。
这种痛苦就好像皮肉在被剥离,那一瞬间她几乎被泯灭了自我,但恍惚中仍顾念着司魂就在前方。她试着去品味司魂曾为她遭受过的那些苦痛,品味司魂经历过的一千多道刀山之刑,品味司魂在血池之下与千百万年积压下来的亡魂们你死我活,品味司魂在忘川河下无边沉沦的苦楚,品味司魂被女妭咬后的宁为玉碎。她努力去将眼下自己承受的痛苦当做罪罚,让自己无尽地去与司魂历经过的一切感同身受。
鸫发现醇凉的手动了起来,她开始一点一点朝圣树挪动,像是快要干死在岸上却仍拼命扑打自己回归河里的鱼,然而鱼是在垂死挣扎,可醇凉更像是涅槃重生。鸫弯起嘴角,“难道是孟婆血的缘故?会念经,还百毒不侵,真有意思。”
醇凉忘却凶险,只是一心爬向妖境,像是虔诚的信徒朝着寺庙的方向三跪九叩了一路,她蠕动着爬向那遥不可及的树根下,奉上信徒极端的自祭。鸫“唰”地一声张开宽大黑亮的翅膀,在场所有会施毒的妖像是得到了懿旨,纷纷扑向醇凉,醇凉被密密麻麻的精怪包裹住,淹没了人影。
鸫不信尽万妖之毒,她还能安然无恙?
若是那样,就太有趣了。
突然间一道白光穿透妖群,鸫立刻用翅膀包住自己,等他松开翅膀的时候万妖已经零落四方,有的挂在树上,有的埋在草里,呜呼哀鸣,好不惨烈。醇凉悬在半空,身上虽是遍体鳞伤,但双眼重归明亮,炯炯有神,蜕却了方才垂死的残躯。
醇凉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感觉自己似乎有了法力。
难道是司魂在顾庄给她输的那些法力,此刻被万妖之毒给激发了出来?
醇凉身上散发出的光芒打破了妖界的雾气朦胧,她俯视着众妖,中气十足地说:“今日我要进去,你们谁都不许拦我。”语气好似在说放他们一马。
鸫冷笑一声,倒要看看方才还半死不活的玩物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但还没等他冲到醇凉面前,醇凉轻轻一挥手便将他打了回去,鸫恼羞成怒,再次攻向醇凉,于此同时,雉与蝮也跟着出手,醇凉三两下让鸫乱了招式,趁机抓住他的翅膀将其抡起,连带着雉和蝮一起将三人甩到了一边。就在这个时候,醇凉身后亮起了一片红光,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树干上出现了一个入口,能大致看见里面的夕阳,与境外的景象截然不同。醇凉唯恐错过时机,正打算进去,谁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有的妖齐齐扑上来,醇凉凝聚起身上所有的法力,朝万妖一出手,整个妖界为之而颤,这回万妖彻底败在她手上,再也无力还击。
踏过了整界的荆棘,斗罢了一界的子民,醇凉刚想要进入妖境,怎料突然出现一个人挡在她面前,她的前方仿佛又阻隔出来了一处万丈深渊。
众妖忍着伤痛,齐声呼道:“尊主。”
菁华扫了一眼狼藉,接着看向醇凉,开口道:“我之前找你去说那番话,是为了一个了结,想放你一马,没成想却是我多嘴了,倒教你冒失闯来打伤我的子民。”
她一直都未曾把醇凉放进眼里过。醇凉似乎就是她与仇天涯之间一只两边胡乱扎头的迷途羔羊,是她安好岁月里必然会出现但迟早会过去的小波折,所以她待醇凉以宽恕和谅解,甚至还有些惋惜,有些内疚,有些怜悯。
“我不是来妖界胡为的,我来找他。”醇凉说得不卑不亢。
“找他?你算哪个。”菁华不屑于看她。
“就凭我是醇凉。”
菁华听此看了她一眼,心虚道:“......你想起来了?”
醇凉摇摇头,“不过多谢你帮我证实。我是不是醇凉有什么要紧,即便将前尘往事全然抛却,仅凭这八百年,我都该来带他走。”
“换做几日前你说出这番话,我或许还会放手成全,至少他会欢欣,但是现在晚了,他已经不属于你了。”
“你是凭何说出这句话的,如果仅是因为他不记得我了,那么我不甘心。你不该抹杀他的记忆,也没有权力剥夺他的选择,那样太卑鄙。”
“卑鄙——”菁华重复了一遍,大抵也是认同这两个字,“卑鄙又如何,八百年前我卑鄙过一回,也不差八百年后再来一回了。他伴你久立黄昏下的时候你不曾珍惜,现在又何苦现巴巴到我手中来争抢,没人知道这么多年我付出了什么代价,还肯站在这里与你多言是我最后的仁慈。天涯已经跟你没有一点儿关系了,从此以后莫要再踏入我妖界,我不在乎是否卑鄙,除了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菁华,我经历过八百年的麻木日子,深知那种煎熬,你也喝过孟婆汤,怎么忍心让他承受无知之苦。”
“现在说这些都是枉费,难不成你还能让他想起你?左右你也是做不到,把他交还给我吧。”
“虽然他如今失去了记忆,但不代表我们两个就一刀两断,正如他能让记忆苍白的我肯来找他,他能做到的,我也能。”
“可你不配了。”菁华不想再跟她纠缠,一扬袖子打算回妖境去。
醇凉:“没被他爱过的人才叫不配。”
菁华迅速转身掐住了醇凉。“自恃他给了你法力,便敢在在此放肆吗?我的法力还是刑天给的呢,他给你的那点儿在我面前不值一提。算是我欠了你,今日饶你一命,至于天涯——你别妄想了。”
醇凉被菁华制服住,却仍倔强地说:“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天涯。”
菁华心头一拧,怒火中烧,“为天涯竭尽一切的这几百年,我从来都没想对你怎样,唯有这一刻,你最该死。”
醇凉以为,自己要灰飞烟灭了。
或许是她荒废了上苍赐予的八百年,所以天有怒,夺其之弥足珍贵。死虽不足惜,但她遗憾没能在他尚在守望的时候,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动容。
菁华刚要下手的那一瞬间,司魂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把她放开。”
菁华慌乱松开手,回头看见了一脸平静的司魂。
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他看到了一个衣衫残破、血迹斑驳的女人,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却完全想不起这样一张面孔。
“你怎么出来了?”菁华神情慌张。
“妖境外面究竟有什么是我看不得的。”司魂的语气很轻。
菁华抓住他的手,朝妖境快步走去,“这狼藉之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们回去!”走了两步,她发现自己没拉动司魂,后者仍在站在原地,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司魂忽视菁华的话语,因为他觉察到了醇凉凝望过来的目光,自己的目光也随之被牵扯了过去,对望了许久,他听见她哽咽着问:“肩上的伤可好了......若是未愈,酒可有少饮?”仿佛她跋山涉水来到他面前,只是为了说这句话。司魂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肩,她怎么知道他肩上有伤?连他自己都是偶然才发现的。垂下手,他想回答她,话语却浓重到忘了开口去说。他想对她说什么?他忘了。
“让我跟她走。”司魂对菁华说。
“你说什么?”菁华瞧向他,指着醇凉质问道:“跟她走?你认得她吗!”司魂轻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但觉得我应该跟她走。”
“你觉得……所以就这样把我抛弃了,我是你的妻啊!”菁华忍不住苦笑,“那我算什么,这些日子我待你如何你都不记得了吗,她只是站到你面前,你便弃我不顾了!”
“未必是为了她而走,我只是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什么叫做你不属于这里,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司魂真诚地说:“有劳你多日的照顾,来日有机会,我一定舍命相报。”
相报......菁华失魂落魄地说:“谁要你的命......如果需要,我都可以为你舍了我的命……天涯,我大可以告诉你,我爱了你那么久,出手争夺却是第一次,所以这回我会争到底,否则我永远都不甘心。”说完菁华便要对醇凉痛下杀手,司魂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司魂已经挡在醇凉身前顶住菁华的法力,菁华没想到失忆的司魂居然会对她出手,缓缓收回功力,愣住了。
她在他的面前败得太彻底。
司魂也愣住了,怔怔地盯着自己刚收回法力的手,他方才几乎是出于本能去保护身后的人,这是不是能证明他和这个满身血污的女人的确有些干系?司魂偏过头去,碰撞到了醇凉的目光,那个时刻,醇凉看到他又蹙起眉头,一如往常。
菁华浑身映着夕阳的余辉,仿佛她身后就是万丈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