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警惕的梁鸢被推门声吵醒,成旭似乎没料到她会醒来,端着餐盘有些愣住,随后在脸上挂出一抹笑,走了进去,没把门关上。放下餐盘,他见梁鸢仍穿着嫁衣,连鞋都没脱,凤冠扣在床边。
他保持着与她不远不近的距离,说:“一会儿下人会过来伺候你洗漱,洗漱完换件衣服,再吃些饭,好好睡上一觉。”
梁鸢还没来得及把他所有的字都听进脑子里,成旭已经出去了,关门的声音和开门时的一样轻。不知道为什么,听成旭说了这样一番话后,她真的比原来乏累了。
一觉醒来,她被床边的成旭吓得退向床角,成旭赶紧站起来,离她远一些。
怎么就掉以轻心了呢,梁鸢骂自己,宋明杳无音讯,让她感觉像是在孤军奋战。
洗漱了一番,穿上了干净且舒服的睡袍,腹中也被填饱,这一觉她睡得很熟,尽管梦里还在没头地寻找宋明。
只是想来看看她而已,唯有她睡着的时候,他才能离她近一些,结果被发现了,还有些吓到了她,这让干站着的成旭十分窘迫。“你休息好了没,该去给爹请安了,我怕去晚了他又会说些什么。”在成旭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便已去世,双亲不全,唯有一父。
见成旭还算是温良之人,梁鸢不想表现得太草木皆兵,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了。”她抱着被子窝在床角,想等成旭出去之后更衣梳妆,结果半天都没听见成旭出门的声音,她抬起头来,成旭还站在原处,打量着她的脸。
成旭是想看看她的伤口好些了没,却不想又引起一番尴尬。
“我出去。”他说。
门关上的声音传来,梁鸢把脸埋进被子里,一声叹息。
给成大人请过安后,梁鸢再未出过门,晚膳依旧是成旭给她端来的,这回梁鸢注意到餐盘上多了一副碗筷。成旭边把饭菜一盘盘端到桌子上,边饶有兴致的说:“我知道你不爱出门,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以后我就端来陪你一起吃。”
梁鸢静静地看着他,成旭一下子被冷水泼醒,犹豫着说:“你是不是不想我在这……”梁鸢依旧沉默,了无生气,他知道,这是梁鸢无声的逐客令。“那我出去了,有事可以叫下人去喊我。”成旭识相地向门外走去。
她开始觉得这个成旭品行不差。她对成家的恨意的本源,是她小时候险些造成的离别,她父亲的改变,以及阿嬷因此所丧的性命。她从未了解过成家,却百般厌恶,正如凡人从不知道阴间,却十分忌讳。梁鸢知道自己这么对待成旭有些不公平,留他吃一顿饭也无伤大雅,她甚至幻想过万一跟他挑明,他或许会成全她和宋明,若他是她所看到的那样的话。只是现在,她宁肯按兵不动,不仅因为她还没有生长好自己的猬甲,还因为她对成旭哪怕一丁点的心慈,都是在对宋明的背叛。
可是她苦苦死守的那个人,现在在哪?
“对了,”成旭回头,语气低落,“我派人从你家取来了你的筝,百无聊赖的时候用以解闷吧。”
梁鸢看向他所指的地方,台案上她心爱的筝正静静地躺着,应该是成旭趁她去请安的时候命人摆上的。
门关上前,他的身影仿佛比梁鸢还孤独。
夜里梁鸢觉得被子在动,一睁眼睛,还是成旭。她被吓得六神无主。
“你别害怕。”成旭赶紧站到远一点的地方,解释道:“我不动你,我就是来看看,正好看见你踢了被子,所以帮你盖了一下。”
梁鸢扶了扶额头,手心都是冷汗。
成旭打量了一圈屋子,“你晚上怎么不熄灯啊,我在外面以为你这么晚还不睡,于是便进来了。”
“我认床,熄灯睡不着……”梁鸢把被子往上面提了提,然后随口问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三更。”
梁鸢惊疑地看着他,“三更你还在我门外?”这是她进门之后认真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不放心你啊。”成旭自嘲地说,“我见你嫁进来仿佛满心都是委屈,我若不多在乎你一些,你岂不是要委屈一辈子了。”
一辈子……她从未想在这个地方呆一辈子。
“原来你认床啊,怪不得成亲那天晚上你像是一夜没睡似的,不如我叫人给你换床更舒坦的被褥…….”
“不用了。”梁鸢淡淡地说,“都一样,只要是在这个屋子,铺什么都一样。”
“那就换个房间,成府有很多空房,你去挑间喜欢的……”
“成旭。”梁鸢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同时打断他的话,又浇了他一盆冷水,“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是在成府,都一个样。”
“那我带你出去……”成旭已经没有了底气。
“都一样……”梁鸢不愿意继续争辩 ,满口无奈地说道。
这时成旭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只有那个男人站在这里,才不一样……”
“你说什么?”梁鸢掀开被子跳下床,“你知道宋明?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
成旭似乎后悔了自己说出口的话,将两手放在梁鸢的肩上,透过单薄的睡袍,他能感触到她单薄的身板。成旭把她扶回床上,为她盖上被子,忽略她终于闪烁出的人的情感,说:“睡吧。”
关门的声音像是炭盆里的火星,在她的耳边爆了一声之后,陷入熄灭和死寂。宋明的音讯,亦如是。
成府的庭院修缮不俗。
一曲春江花月夜,落得满筝萧瑟声,梁鸢伸开掌按住弦,筝声停止了,这是怎么弹的……可是,除了弹筝,似乎无事可做,以前好歹还有宋明陪她下棋,若是有只风筝就好了……梁鸢叹气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身后便传来了成旭的声音:“弹得好好的,怎么不弹了?”看他的表情,似乎意犹未尽。
成旭听不出她筝音里的萧索,除了宋明,给其他人听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虽然她本也不是给他弹的,成旭什么时候来到的她身后,听了多久,她全都无心理会。
“两天了。”他说。
“什么?”她问。
“明天你该归宁了。”
成旭有自知之明,没有跟着梁鸢一同回去碍她的眼。回到梁府,梁鸢不顾梁父的热切,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仿佛与他形同陌路。
逃脱牢笼的短暂时期,是她找到宋明的唯一机会,就在这个时候,梁鸢望到了墙上挂的燕子风筝。
燕子风筝在天上飘着,上面写了一句话:孤山寺北贾亭西。她在地上牵扯着线,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他说过,天空是任何人都无法围困住的地方。从上午放到日落,不知道他是否看见,她的心里没着落,所以不敢收手,直到天边最后一抹夕阳都锁回深闺,梁鸢收回风筝,成与败,至此一举了。
那座荒亭是梁鸢发现的,在她十三岁的时候。见到了宋明,她犹
如脱缰的小马驹,直往山上跑。宋明在后面追啊追,怎么喊都喊不住,最后阴差阳错地邂逅了这孤山上被人烟遗弃的荒亭。
再然后,夜色吞没了他们来时的路,梁府人在山下等了一晚也不见两人回来,那座亭子成了他们一晚上的归宿。宋明怀抱着小鸢,替她驱赶山上的虫蚊,他以为小鸢认床,在这样粗陋的境遇下一定不得安睡,却不想小鸢蜷在他的怀里十分安稳。天亮的时候他背着小鸢下山,小鸢趴在他的肩上说:“阿叔的身上好暖呢,小鸢还想再睡一次。”
“你都十二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要人哄着睡。”
“阿叔是说,小鸢已经长大了?”她的眼神闪闪发亮。
宋明那时应该是隐约知道了她的心思吧,要不他怎么会反驳说:“你还小着呢。”
小鸢在他的背上囔咕:“刚刚还说我不小了呢,自相矛盾……”
她早早地爬上山路,心里预想过千万般可能,想着自己也许会等上好几个时辰,可是还是要等到宋明出现为止,也许宋明压根没看到她的风筝,或者是看到了但不愿前来,但是她依旧会不死心地等到天荒地老,唯独没想到,亭子映入她眼帘的那一刻,却是宋明早已恭候多时。
意料之外的惊喜,和幻想破灭一样,没那么容易就让人立刻开心起来。
她曾多次幻想自己见到宋明时是何等喜悦,如今四目相对,她却只记得上前捶骂:“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话才出口,便已是泣不成声,她本想质问他为何食言,为何嫁到成府这么多天没有他的一丝音讯,她着一身喜服被扔入轿撵成为困兽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可此时此刻,她只能瘫在他怀里,被哀思折磨到不成人形。
宋明挽住她,气若游丝地说;“你在成府过得不好么……”
听见宋明这么说,梁鸢气从心中来,杳无音讯,几日煎熬,再见之时,他却问的是:你在成府过的得不好么?难道他以为她会在成府乐不思蜀,就此忘了他食言的罪过了吗?
难道他以为,她梁鸢就跟只风筝一样,被人斩断了牵绳,就再也不想着回来了吗。
“你以为!”梁鸢推开宋明,“你到哪里去了,你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倒要问你过得好不好!是不是没有了我梁鸢的苦苦相逼,你宋明终于舒了一口气,你要是怯懦怕事,怕因我毁了你的清净日子,怕惹不起他成府,那日大可不必答应我,省了之后的言而无信!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暗无天日地等待着有多煎熬!”
“对不起……”宋明的眼睛里满是红丝。
“我问你,”梁鸢哽咽着说,“如果那天我不以死相逼,你还会不会答应带我走?”
“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对不起’又不能给我换回来一个有胆魄的宋明!你告诉我,你那天会不会答应我……”梁鸢似乎已经不再等待答案,瘫倒在地上,茫茫汪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擎不住她的挣扎,被紧握在手心里同她一起沉下。
没想到梁鸢会痛苦到如此地步,原来他不在她的身边的那几日,她仿佛是在炼狱里走过一趟。“会,我当然会。”宋明跪在地上,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抚摸着她夹杂了汗水的发丝,不知为何,宋明身上散所发出的绝望比梁鸢浓重更多。梁鸢抬起疲惫的眼皮,宋明的手就在她的眼边,这白皙修长的手指,是能捏棋子的手指,是能拨弄筝弦的手指,是能做出燕子风筝的手指,它离她那么近,她却怎么也抓不住,为什么在她这一生最艳红的那一天,没有这样一只手拉她出轿撵。“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我不能……”
“为什么,莫不是因为我嫁给了成旭,你嫌我了?”
“不是,不是……”宋明赶紧否认道,“你在成府过得不好么,他对你不好么。”
梁鸢合上眼睛,陷在宋明的怀里,被那样的温暖哄骗入眠,只是含糊地呻吟一句:“不好……”
她有好几天没睡稳觉了。
宋明只觉着方才被梁鸢捶打的位置钻心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