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潺潺而淌,转眼过去七年,又是一个草长莺飞二月天。梁父对梁鸢的看管早已松懈,同时光一起纵她出落成少女。她不再是对生人毫无提防,夜半扣人门扉的丫头,而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城中人人称道的梁氏才女,纸鸢面上,画得一手好丹青;高山流水,拨得一曲好琴筝;落子无悔,破得一盘好珍珑。这样的梁鸢,每年时至生辰,仍爱在院中放风筝。
“阿叔!”梁鸢不再蹦蹦哒哒地跳进宋明的风筝铺子,但这一声呼唤却从未改变。
“你最近来的太频了,不怕梁老爷因这个骂你?”宋明显然已经习惯她的到来。
梁鸢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径直坐到柜台后的凳子上,拨弄宋明钱匣里的铜板玩。尽管她是梁家知书达礼的好女,在宋明这儿却一向不拘小节。“他才不敢管我呢。人前我给他长脸,人后他可浑都别想管我,否则我动动手指就能让他的颜面荡然无存,他这个人,把梁家祖传的声誉当命一样,就知道借我去巴结名门贵胄,简直枉读圣贤书。”梁鸢说得满不在意,这种抱怨早都习以为常。
“别那么说你爹。”宋明挂起一只风筝,是梁鸢昨天画的,“梁老爷不是那种人。”
“读书人都喜欢自命清高,实则骨子里都一样。”一摞铜板从梁鸢的手心里滑了下去,叮当作响,跟她的心情一样跃动。
“看把你爹说的,他也就是要把你送到成府去……”温和的面容逐渐冷却,宋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打眼看向梁鸢,后者将铜板一把扔进钱匣里,不再玩了。梁鸢极力想表现出不以为意,但是宋明还是看出来了她心里的怨念。
梁鸢为何把梁老爷说的如此势利,他们都明白,还是因为那件事,在梁鸢还尚是纯真的年纪就给了她黑暗,让她打心眼里叛逆于父命,瞧不起她的父亲。
“小鸢对不起……”宋明手足无措。
“没事儿的阿叔,”梁鸢走到宋明面前,强颜欢笑说:“我都这么大了,谁都不能逼我。”
“是啊,小鸢长大了。”
长大到,他不敢再视她为懵懂无知的小丫头,长大到,连他都不能干涉她的所思所想。曾经梁家人还能把宋明当做救星,在所有人都被小鸢的倔强击溃时,他还能如水、如光,吞下她的脾气和较劲,将她安抚到入睡,可如今,他已不敢再去对她谆谆教诲,将大人的意愿强揉进她尚未成形的观念中,哪怕那嘱托的声音柔和如月,哪怕他是她唯一相信的阿叔,她的想法,他再也不能窥探。从头到尾,只有他对她的拜服,而这一切的变化,他都只是当做是女孩子家大了之后,他理所当然不懂的心思。
梁鸢不想沉浸在这样的气氛里,又鬼马精灵地问宋明:“三十而立,怎么也不见阿叔娶妻?”
宋明扫了眼自己的风筝铺子,说:“哪家的姑娘会嫁给我这么没志气又没本事的人。”
“谁说阿叔一无是处了!阿叔的棋筝都很好!”
梁鸢十几岁开始研习棋筝,去与宋明卖弄自己刚学得的本领,这时她才发现,她的阿叔能够听出她所弹奏的是高山流水,还能与她对弈,步步精明,原来宋明不是他自己所说的一个匠人而已,她的阿叔深藏不露。
“但这些都不能拿来当饭吃。”宋明说。
“阿叔是个逍遥的人,不会拘于五谷的。”
“可人家姑娘不是。小鸢,你我都是凡人,怎么会不在乎饮食生存呢,只不过你的出身让你衣食无忧。阿叔可以自顾自地逍遥,所以不要祸害别人了。”
被宋明这么一说,梁鸢的出身并没有给她带来光耀和庆幸,反而使她懊恼。“我说过,小鸢可以陪阿叔做匠人的。”
“傻丫头,好端端地跟我一起做个没出息的工匠干什么,你啊,该回去了。”
梁鸢意犹未尽地说:“好吧,那我明天再来。”
“明天就不要来了,等过几天的。”宋明不想她来得太频繁而被人当做话柄。
梁鸢穿行在长廊上,路过大堂的时候,一个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小鸢,进来。”
梁鸢狠吸一口气,知道“难逃一劫”,她本想若无其事地快些走过去,却还是被梁父给叫住了。梁鸢带着不耐烦的神情,大咧咧地坐到椅子上,而梁父则颇有涵养地端坐在正座上喝茶,女儿的这副举止是他所看不惯的,但鉴于女儿起码在人前是绝对的得体,所以他并不多加苛责,以免加宽他和她之间的隔阂。
放下茶杯,梁父慢慢道:“去哪了?”
梁鸢含糊且冷漠地说:“外面。”
“又去那个风筝铺子了吧。”
梁鸢不加以狡辩,干脆地说:“是啊,又怎样。”
“怎样?成天跟个贱民混在一起,你还想怎样!”
“够了!”梁鸢站起来,走到梁父面前,厉声道:“你好歹是个读书人,怎么张口就是这等粗鄙的话!”
“混账东西,如今轮到你来教训我了是吧!”
“宋明究竟做过什么事才让你这般厌恶,他明明救过我很多次,你凭什么自视贵重,说他是贱民!”
除了八岁那年两次的夜半出走,还有时不时的任性而为,最危急的一次莫过于梁鸢割了手腕。那次是她十一岁的生日,她说要和宋明一起去放风筝,梁父不肯,于是她便像当初割伤自己脖颈一样,割开了自己手腕,只不过,年岁更大一些的她更为决绝和心狠。血几乎是涌出来的,梁府人想上去堵住伤口,让大夫救治,梁鸢却举着手腕,用刀比划着,嘴里说谁敢上前一步她就再划一刀。
这孩子似乎从不怕疼,小小年纪便几番以死相逼,梁父恨透了女儿的这副性情。
她以死相逼了多少次,连自己都数不清了。
还好梁父临危不乱,差人去把宋明请了过来,然而宋明的话语也像软拳一样,被梁鸢血淋淋的招式打得无以还手,那时她已不在乎面前的人是谁,她只知道这世间给了她太多残忍,想反过来对这个荒谬的世间施以报复。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用她的命威胁所有人,好啊,那他也用他的命来威胁她。
宋明掏出腰间常佩的小伐竹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出了血流成河,和梁鸢一样举起手,像是对决的双方互亮武器。梁家人被宋明的举动一惊,却没有人像阻止梁鸢那样去阻止他。在梁父的眼中,他是只虫豸,经过那件事以后,他是只救过他女儿的虫豸。他的命不值钱,值钱的是他的命能不能救梁鸢的命。
“如果你想不开,那么我陪你一起。”宋明的眉头在皱,唇色渐白,他跟她不一样,他的伤口像是竹片在炭火上炙烤一般的疼,可他还是陪她一起流血流泪。
梁鸢像是被人点中了死穴,那一刻泪水决堤,仿佛在被人背叛。
“阿叔!”梁鸢双手垂下,一只手血流不止,一只手刀片滑落。
所有人冲上去扶住梁鸢,大夫赶紧去处理她的伤口,而宋明却自己捂着手腕,踉跄走出梁鸢的房间,孤影苍白。梁鸢近乎昏厥的时候,嘴里挤出一句话:“救阿叔……”
梁父听此才发现屋内已经没有了宋明的身影,他追出屋子,看见宋明佝偻走动的背影。看来这只折了翅的虫豸还死不了。“跟管家领赏去。”梁父说。
“我不要赏钱……”宋明连头也没回,声音却真如虫鸣般虚无渺小。
是街边的摊主在街上救了晕厥的宋明,送他去看郎中,血淋了一路,一头是他,一头是梁鸢。
那回他很久都没能做风筝,风筝铺子三个月没开张。
而梁父,对梁鸢的事不敢再多加干涉。
“要不是他救过你,你以为我会由着你一而再、再而三找他却置之不理!为父就是太多年不管你了,倒是生出了许多风言风语,毁我梁家清誉!”
“有什么风言风语可传的!”
“孤男寡女,你觉得还会是什么风言风语,为父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就是怕你出事,我连这张老脸都不要了,你为何就不能收敛些!”
“都是些长舌妇闲日无聊的恶意中伤,清者自清,不足为惧!”
“不足为惧?”梁父站了起来,与梁鸢面对面争吵:“人言可畏!等风言风语传进成大人的耳朵里,让他以为我梁某教出了怎样的女儿,你便知道这世上杀人于无形的东西多了去了!”
“平白无故又提那个成大人干什么!他不是我祖父、不是你爹!凭何这么多年唯他是尊!”
“混账!”梁父一耳光打在梁鸢脸上,梁鸢连捂一下都不捂,只是把脸转回来,直直盯着梁父。
“如今嫌我混账了,这个混账是你生出来、你教养的!”
又一耳光。
“早知道当初就该由着我去陪娘亲对不对!”梁鸢继续撂狠话。
梁父似乎是想打压她的气焰,一字一句地说:“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与成大人约定的,是多少岁来着?”
梁鸢眯起眼睛,若说她之前盛气凌人得像一只乖戾乱窜的狸猫,那么现在,她就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饱含毒液,贴地而行,发出信子抖动般沙哑而阴狠的声音:“你说什么?”
梁鸢在梁父眼中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她的架势永远不会吓到他,“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可是时候到了,你该过门了。”梁父的话轻声却又有分量。
梁鸢退后,抓起方才自己座位旁桌子上的茶杯,摔得四分五裂,一块碎片溅起,在她的脸蛋上划出了一个不大的伤口,仍如以往,她感受不到皮肤被划破疼痛。
“我不!”她吼了出来。
梁父被溅了一脚的碎片,只是背着手,静静看着女儿发疯。
梁鸢突然冲到梁父面前,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让我嫁到成府,就是要逼我死,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说罢,梁鸢想要重新走回长廊中,照着她原来的方向,穿行到梁父把她叫进来之前本该去的地方。可是刚迈出大堂,身后的梁父却不依不饶地说:“如果你让自己有个什么差池,就是要逼宋明死,我的女儿也知道,有些事你爹一样干的出来。”
梁鸢蓦地回头,犹如原本竖着羽毛的燕子被雨水浇了个落汤狼狈,她的眼神,好像那年看到阿嬷被打到哀叫时一样。从宋明跟她一起割腕的时候开始,梁父便知道,宋明是她的软肋。
当她消失在长廊尽头时候,梁父的嘴里发出一声叹息。
梁鸢坐在床边,双腿伸向前搭在地上,很是修长。她已成了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有多少君子求而不得。翻过胳膊,一只竹子做的镯子戴在手上,镯子的面上刻了只燕子风筝。
把竹片放在炭火上烤热,趁热弯成镯子的样子,削净边缘的毛刺,刻上图纹,最后裹上一层颜色,这样就不怕有倒刺伤人。
阿叔长了双创造奇迹的巧手。
移开镯子,一条疤痕触目惊心,美人嘴里一声哀叹,时光就这么饶不得人吗。
宋明关上门扉,门闩撞到了他腕上的镯子。他扶了扶镯子,上面只刻了条如水波般的纹路,当时梁鸢对他说,那是风筝线。鬼门关前走一遭回来之后,两人几个月未见,再见之时,梁鸢不无可惜地对他说:留很下了很深一条疤。她不后悔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可是她可惜。攘袖见素手,梁鸢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却染上了这样一条疤,宋明也替她可惜。
改天再见时,宋明给她戴上镯子,说:“遮着就没人看见了。”
梁鸢很欢喜,不论疤痕是否能被掩藏,她都为此欢喜。忽的她想到了什么,强行翻过宋明的手,一条和她手腕上一样的疤痕钻进她的眼睛里。
“我一个男人,糙点儿没关系的。”宋明解释道。
梁鸢把他拉到工房,对他说:“教我怎么做。”
她把做好的镯子套在宋明手上,宋明举到眼前看了下,对上面的纹路表示不解。
“是风筝线啊!”梁鸢把自己的手跟宋明的手举在一起,“我是风筝,阿叔是风筝线。”
“那我岂不是要牵绊到你,还是拿砍刀割断了吧。”宋明打趣说。
“断了线,风筝不就无所归依了么,自由未必比依靠重要。”宋明是在打趣,相比于他,梁鸢说这话时却是认真多了。
“可男人戴什么镯子。”
“不一样,这镯子是竹骨做的,竹最有君子气了。”
宋明不知道为什么,没忍住叹了口气。月华如练,穿透纸窗映进屋内,哪怕没有点蜡也很明亮,但这明亮比烛光更为苍白和冰凉。
再有几个月,就是小鸢生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