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禄正与段全一起商讨修缮之事，突然一个小太监闯入他们的谈话，将段全拉到远处窃窃私语。被晾在一边的李禄紧盯着二人，段全身边少了那个能咬人的元泽，这令李禄心难安稳，而一上午又未见到元益的身影，李禄隐隐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叫来一个手下，吩咐他去找找元益。
这时，段全朝他投来了饱含深意的眼神。
元泽推开刑屋的门，里面被写了满地的红字，元益虚脱地缩在墙边的角落，那是唯一一处没被红字覆盖的地方，血书像是某种符咒一样把他封印在那儿，封印了他生命的气息。他的手搭在膝盖上，手指软塌塌的像是死去的蚯蚓，指尖破出一个糊着泥灰的伤口，几乎快流不出血来。
是元泽临走之前命人给他松绑的。当时元益招完供，元泽正要离去，元益叫住他，问：“我什么都告诉你了，现在我怎么办……”
元泽想了想说：“你不是喜欢写字吗？把这个屋子给我写满，就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到我回来为止，写到我满意为止。”
“我用什么写？”元益打量屋子一圈，画完押的供词和仅有的笔墨都被元泽打算带走。
“你的手。”
了无生气的元益听见开门声木讷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顺着元泽身后望出去，天上已是漫天的繁星。
“外面怎么样了……”除了流失一些血外，元益并没有受什么伤，可他整个人的模样，包括说话的声音都像是一个将死之人，也许他的灵魂已经在亲人离世、朋友决裂和对李禄的背叛中不堪忍受，想要尽快脱离这个残缺的外壳，早登极乐，他内心里想与天上某颗熄灭的星星一同死去。
元泽毫不留情地踩在元益的血书上，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说：“李禄已经完了。至于你干娘，勒死之后，鞭尸示众。”
元益面无表情，枯枝般的手从腰间掏出一个药囊，他把破掉的手指伸进去，等再拿出来的时候，伤口敷上了一层晒干的十万错。
只是其貌不扬的野花，何必取这样犀利的名字来告诉世人：其错之多，无从可数。
元泽静静地看着元益的举动，然后开口说：“原本你也逃脱不了干系，不过你在这替我挨过三鞭子，我没有告发你，找个时机，自己逃到宫外谋生吧。”
元泽说完转身要走，留下元益自生自灭。谁知元益突然冒出来一句：“干爹被葬在哪？”
“尸体放几日若无家眷来领，便扔到乱葬岗去。”
李禄讲过自己是个孤儿，除了荣子和元益，他再无亲人。而元益答应过他，会给他披麻戴孝，会好好孝敬干娘。
李禄的房间已经被抄了，还好元益赶得及去把李禄赎回的“宝贝”带走，他领走了李禄的尸体，用板车拉着，离开宫门的时候还看见了正在被鞭尸的荣子，可惜他没法将干娘一同带走安葬。那时他的情感就像只木偶，没有失去亲人的悲痛，只像是舍了件东西。
元益身无分文，无处可去，最终还是来到了乱葬岗。他将李禄的全尸放进坑内，又一把扯下腰间的药囊扔了进去，算是把荣子跟李禄一同合葬了。元益给李禄立了个有名有碑的墓，上面写着：李禄，年五十二，卒。这样至少比那些暴尸荒野的好些。
磕了三个头，元益再一次成了孤儿。他来不及细想今后的活路，只知道自己要先去一个地方。
元泽回到曾经的房间里，桌上的烛光跟元益抄佛经时候的一样，眼下大仇得报了，而他也什么都没了，可能那天死在乱葬岗上更好吧，这样就算到了阎王爷面前，他是清清白白的，或许下辈子还能投个好人家。
不知道元益一个人能不能在宫外活下去。
晚风吹起，元泽收回感伤，回身去关门，门将要关上的一刹那，一张惨白可怕的脸出现在门缝间。元泽似乎能闻到蛇虫的味道。
元泽不知道，他死的这一天是小暑。自这日后，各地都遭遇了无情的暴雨洪水，生灵涂炭。
元益身无分文，所以被刀子匠给赶了出来。
答应李禄的，他都做到了，可是李禄答应他的却统统没有实现。
赎兰，青宁，什么都没了。
不赎兰就没有全尸，就没法儿下辈子做状元。元益像是无头野鬼一样游荡，最终还是走回了李禄的墓前。在坟前坐了一天，周围是成堆的腐烂到不同模样的死尸，他终于明白了元泽当时的绝望，谁到了这儿不会怀疑自己将成为他们其中之一呢？天色快暗了，元益像条没头脑的蚯蚓一样动了起来。他用手一点一点扒开坟上的土，缓慢而仔细——李禄的手指露出来了——他据此摸索，继续挖下去。终于，他摸到了那个竹筒。
重新把土填了回去，元益在一旁又挖了一个新坑，自己躺了进去，
一手握着竹筒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把坑边的土拨到自己身上。这辈子没有活的必要了，那么等着来世吧。
浑黄色的光再次消失，魏进睁开眼睛，说不出话来。司魂收起三生石，说：“你偷走了李禄的‘宝贝’，把自己活埋而死，这就是李禄回来找你的原因。”
“荣子先我一步投胎而去，我要投胎去找她，可我没有全尸。”李禄说。
“那你是要……我岂不是再也不能投胎！”
“你弄清楚，本来就是你拿我的。”
魏进冷笑一声，“哼，你害了元泽，杀了我娘，而我还把你好好安葬，对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干爹，是你教导我的， 把自己活好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杀你娘，你娘是不堪屈辱自尽而死的。”
“不要再鬼话连篇了！元泽都告诉我了！他说是你杀了我娘，为的就是我能死心塌地给你当干儿子！”
“那是元泽为了让你招供所使的手段，不信你可以问司魂大人，你娘真的不是我杀的。”
魏进甩头去看司魂，后者默默点点头，魏进不以为然，“我凭什么信他一个神棍！”
“我是地府的阴使，管六界千万亡魂事，否则你以为我在这儿做什么。”
得知司魂的真实身份，魏进破口大骂：“谭进这个天杀的！活该这辈子不得好死！”
“现在你信了。”李禄说。
魏进感觉眼前的情势十分不妙， 对司魂说：“这有恶鬼杀人，你这个阴间的官差难不成要袖手旁观！”
“你们俩是冤冤相报，只看李禄肯不肯了结，我不会让他杀了你，但是你欠他的，他若偏要跟你讨要，地府无权干涉。”
“什么意思，要把我活活变成太监？那还不如干脆杀了我！”魏转头对李禄说：“你都已经屠了谭家满门了，阉了那么多人，何苦非得拿我的讨债！”
“司魂大人说了，他们是我滥杀的不能作数，只得是你。”
魏进突然变了副模样，亲切得像是上辈子的元益：“干爹，你饶过儿子好不好，好歹父子一场，没有哪个当爹的会害儿子的对不对？您饶过儿子吧！儿子这辈子才开始出人头地，我不想活得生不如死！虽然您投不了胎，但我保证给您修坟建宇，让您在下面锦衣玉食好不好！”
李禄：“我原也想过要放你一马，上辈子我做过不少孽，如今算是报应，只要你能找到荣子，哪怕她看不见我，我守着她就够了……”
“好好好，你放过我，回头我一定找到干娘！”
“可是晚了啊！司魂大人告诉我，荣子不久前遇到了命里的劫数，已经香消玉殒了。虽说是劫数，但也是她上辈子跟菩萨求来的机缘，现在我要赶着跟她一起投胎，你别怪干爹不念旧情。”
“什么！”魏进的脸色又变了回来，就算他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也不再是元益了，那一声声的“干爹”叫着并不顺口。他以为能用苦肉计打动李禄，终究是徒劳，眼前这个老东西是偏要把他阉了不可。魏进抓起地上的干草扬向李禄，脸上尽是恶毒，“滚你个老东西！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还不都是你们！凭什么要我沦落到那个下场！你想阉了我？没门！干脆你杀了我好了！还有那个什么荣子！她死不死关我屁事！找不着她你就要阉了我？我魏进才当了几天状元，老天爷是瞎了眼吗！都他娘的滚！还有你！”魏进连带着司魂一起骂：“什么黑白无常的！你们都不讲理的吗！我不管死后落到你们手里什么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都别想奈我何！”
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凡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悔改，对善恶报应没有敬畏。
司魂不会计较一个凡人的无知，他字字清楚地告诉魏进：“你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吗？前世你夺人尸身，今世你私通阴阳擅请笔仙，如今都是你该得的。菩萨听得见你的虔诚，所以今世赐你状元，同样的，地府看得见你的罪孽，就要施以惩罚，这一切未失公允。李禄自然有罪，他在地狱受了几十年的刑，其中煎熬是你难以想见的，而荣子今世早亡，谭进又被灭门，你觉着道理还差在哪儿？”
方才那一刻，李禄以为元益真是悔悟了，可而后的谩骂又让他明白，这一世的魏进不再是上一世的元益，这一世他自私、有城府、虚伪且无情，就像元益将自己活埋的最后一刻所变成的那样，他带着这样的自己投生，生成了自私且无情的魏进，对着命运扬土恶言。李禄连对他最后一点淡薄的愧疚和亲情也懒得给予了。
他拿出个东西递给魏进，“你想骂干爹就骂吧，可是你干娘呢，她待你是真真的好啊，你连她的情分都不肯顾念？”
魏进认出那是荣子给他做的药囊，却任凭李禄举着而不伸手去接。
“我才不是什么元益！我是魏进！”
司魂暗想，这个人已经怨念入骨了。
“后来呢，那魏进什么下场？”醇凉问，同时盛出一碗汤，
此事已经完结，回来多时的司魂神情却没有一丝松快。“魏进死了，李禄和荣子过不了多久就会一起来投胎。”
“大人像是累了。”醇凉对故事的结尾只是一听而过，她注意到了司魂眉眼之间有内容。
“魏进死得很怪。”司魂终于将藏了许久的疑问说了出来。
醇凉觉得他还没脱离出此事，不像以往，似乎慎重得有些过了。“如何怪？”生死簿上的死法千千万万，什么样的死法能让司魂这般愁眉不展。
当时，魏进掏出官印冲向李禄，李禄下意识退后几步，原来自司魂告诉他官印不要离身的那天起，他就做了个足以乱真的假官印，假的官印在抄家的时候被搜走，真的官印则一直未离其身畔，用黑布包着，以掩其灵光。
“我看谁敢动我！”魏进用官印对着司魂和李禄，自己慢慢移身到角落里。司魂并不怕官印，只是他不确定此时是该上前把官印抢下来，还是放任李禄和魏进自己解决。正在僵持之时，魏进突然捂住了胸口，脸上的神情极为痛苦，身体贴着墙滑倒下了去，整个人以谭进死时的形态躺在地上，胸口一阵阵地抽动。司魂在一旁静观，李禄更惊讶到说不出来话。
这个时候，从魏进的胸口里钻出一堆粉红色的东西，司魂仔细一看，竟是一堆细如线头的蚯蚓，魏进的心脏像是口泉眼，蚯蚓的洪流从里面成群成股的涌了出来。魏进连最后的颤动都没有了，只剩下满面的死色，钻出的蚯蚓逐渐爬满魏进整个身躯，没过一会儿，魏进被蚕食殆尽。饱食之后，蚯蚓便钻回了干草铺盖下的泥里，魏进没有留下全尸，甚至说，他没能在这个世间留下任何痕迹，全都被蚯蚓装进了肚子里，归于泥土，包括他的魂魄，也不知所踪。
“那李禄又如何凑齐了全尸投胎？”醇凉问。
“人的尸首关乎其亡魂和下一世，轻易不可动，否则必遭天谴，不过既然魏进的魂魄荡然无存，他上一世的尸首也就无伤利害了，李禄找到了乱葬岗，掘了元益的坟墓，拿回了他的东西。”
“不管是元益还是魏进，到了连个全尸也没有。”
“我还是在想，那些蚯蚓从何而来？我问过陆判大人，生死簿上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魏进死后，有关他的那一页就变成了空白，没有这一世，也没有下一世，他的轮回止于元益去世那年。”司魂又添了一句：“这没道理。”
醇凉边熬汤边说：“世上没道理的事越来越多了。”
把这种事情拿到望乡台来说，再怎么深究也是无果，想到自己许久没见到醇凉了，司魂不想再继续讲这件事。“这回被人间的牢房一直关押着，没有什么东西可带，李禄临走的时候把这个给了我，给你。”
醇凉放下勺子，接过药囊，将手指探进囊口，向两边一分，只见里面是晒干了的不知名的花。“这是什么花。”
司魂静了半天，直到醇凉抬起眼看他，他无法逃避她的目光，开口说：“不知道，野花而已。”
他不想告诉她，那叫十万错。
路过彼岸花，司魂驻足远望，脑海里重复着醇凉方才说的那句话：世上没道理的事越来越多了。
魏进失踪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一个长相极似青宁的女子在通缉令前轻声说：“便宜了那个狗官，我一定会为父亲报仇。”
几天前，就是她冒死拦住皇辇，告发了魏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