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想象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很神气地佩了一块美玉，好比是随身携了一个精神的引领者。闲来无事，就爱用手去触摸亲近它一番。那指纹认得了那玉，那玉也认得了那指纹。手在一块通灵的石头上从容地游移，所有的杂念都被荡涤得一干二净，狂躁、嫉恨、猜疑、焦虑、厌倦、忧悒等不良情绪统统被挡在了心域之外。那一刻，乾坤清朗，花儿开放，玉的精神和人的精神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那个比方真好——包浆其实是世间最美丽的一种花朵。爱玉的人，会情不自禁地用爱抚的方式去领悟玉的美德。盘玩的过程，其实是一个“玉我同化”的过程。玉在我手上，我在玉心里。说到底，包浆其实是爱玉者慨然赠与玉石的一朵手感细腻温润的心花。
心思总在一个地方流连，手指总在重复一种舞蹈，石头怎能不拥有丝绸样的灵魂？木头怎能不说出锦绣灿烂的语言？
——我愿意倾心去盘一块玉，让包浆成为它惊世的华服；也愿意让那块玉来盘我，让我的爱作别鄙陋与毛糙，开出世间最沉静、最美丽的花朵。
§§§第19节寻绿记
结婚十周年的时候，丈夫送我一件价格不菲的毛衣，白色，胸前绣了一大朵牡丹。我十分珍爱，平日舍不得穿，只有逢年过节或出席重要宴会时才穿一穿。
但是，去年入冬，我整理衣物的时候，居然发现那件毛衣上有个洞——在一片牡丹叶子上，连下面白色毛线编织部分都打穿了！
我忙喊来丈夫，指给他看。他说：“这不像是挂的，也不像是扎的，更不可能是烧的，只能是给虫子蛀的。”我吓坏了，连忙对着天光举起那件毛衣，查看还有无其他虫蛀的痕迹。所幸的是没有。
我气恼地说：“什么缺德的虫子，吃了我小半片叶子！”丈夫笑笑说：“我猜，那一定是一条热爱绿色的虫子！”
因为做女孩儿的时候颇有些绣花的底子，所以，我决定亲自动手将那片叶子补绣好。
我先用钩针将毛线编织的部分一点点修补起来，然后，就开始认真研究那片残破叶子的绣花针法。针线盒里有各色丝线，挑拣出三种绿色的，比照邻近的一片叶子，开始补绣。本以为丢了多少年的技艺，再拿起来会有生疏感的，哪知道，运针时竟是得之于心应之于手，煞是熟稔！直惹得在旁边观瞧的丈夫啧啧称叹道：“有这两下子，咱还担心失业吗？”
叶子是补绣好了，但是，我发现，跟参照的那片叶子比起来，我的作品边缘部分的颜色用得太深了。可我手头没有那种浅绿色的丝线，便跟自己说：“谁会看得那么仔细呀！将就了吧。”
然而，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怎么就那么不听劝，总在悄悄惦念着那两针浅浅的绿色。比如，在去超市的时候，脚步会把我带到摆放了针线盒的货架前。我在不同的超市买了多个针线盒，全是冲里面的浅绿色丝线去的，回到家，急切地拿出那件毛衣，将我认定了“绝对合格”的丝线压到那片参照叶子上，结果，颜色不是深了就是“偏”了。
后来，我开始利用出差的机会搜集宾馆里的针线包。偶尔也能碰到纸板上缠了绿丝线，但是，那绿，同样地不合格。
懂得自己那颗寻绿的心端的是着了魔，便不再试图劝止它。索性拿出那件毛衣，翻过来，小心挑出那根折磨人的丝线线头，剪下两公分，放在钱夹里，准备“按图索骥”。
那日很暖，打车路过一个名叫“丝连”的十字绣坊，忙喊：
“停车！”急匆匆冲到里面，开口就对打理店铺的女孩儿说：“我要绿色！”
女孩儿笑笑地看着我，问：“你要哪种绿色？我这里绿色可多了。”我说：“那你就全拿出来吧，我挑挑。”女孩儿便抽出一个抽屉，让我过去看。天哪！这么多的绿，深深浅浅的，简直是绿色大聚会啦！我连忙掏出钱夹，从里面捏出那段线头儿。女孩儿笑了，说：“哦，是白绿啊！给你这个——”我接过女孩儿递过来的一把丝线和手里的线头儿比对——哇，分毫不差！
我把自己千辛万苦寻绿的故事跟女孩儿叙说了一遍，女孩儿笑着说：“绿色的种类特别多，像墨绿、老绿、碧绿、翠绿、灰绿、青绿、蓝绿、嫩绿、粉绿、黄绿、淡绿、白绿等。同是白绿，如果不是一个缸号，也会有色差的。不过，像你这样为了找到一种中意的颜色整整忙活一个冬天的事儿，我还是头一遭听说！”
我终于将那片叶子补绣得完美无瑕了。我举起那件毛衣，让丈夫说出哪片叶子是“原装”的，哪片叶子是本夫人“改装”的，他居然指认错了……把这个故事说给很多人听，他们听了，生发出感慨。我想，我寻绿的过程，大概与他们对心仪事物的追索有着某种深深的契合吧。在我们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感受注定是无可替代的，恰如白绿，它不出场，爱与美的叶子就不可能和着幸福的心跳生动摇曳——不是吗？
心中有棵“向月葵”
看到这样一幅漫画：夜深，月明。月下的向日葵们都已眠去——追随了一整天的太阳，此刻定然是困倦了。但是，有一棵非凡的向日葵，却独自醒着，且举头向月，硕大的花盘塞满幸福饱满的心思。一个和我共同赏画的名唤薇的女孩儿，脱口叫道：“瞧这一棵向月葵！”我愣了一下神儿，心中涌起一股热流，瞬间淹没了这棵慧心的植物和这个慧心的女孩儿。
我问自己：在我的心壤之上，是否也植有这样一棵弥足珍惜的“向月葵”？
是一点儿痴顽。那么多人都去挤一扇宽门，因为谁都看出了那里是更易于通过的。但是，就让一扇窄门留住我，就让我坚信这里其实是更易于我通过的。我被窄门长久冷落，像那棵徒然热情地追随月亮却吸收不到充分营养的傻傻的葵花一样，可，这并不妨碍我笑，并不妨碍我一点点预支着通过的幸福，滋养我原已丰腴的心灵。
是一份隐情。阳光下的表达无疑是炽烈有效的。我拟想过太多诗一般的台词，也曾企图通过琅琅的吟诵使你瞬息洞穿我花房一般繁丽的心事。然而我始终缄口，听任那些浪漫的词语内化成我生命本质的芳香。我神秘的气息，在月华如水的夜晚氤氲传递。我无眠，是因为我的爱永不嗜睡。在世界之外重新缔造一个世界，我遣一个比“向月葵”更为敏感痴情的女子住进去，直到住成美丽的女神。
是一个错爱。一开始就爱错了。爱就爱了，错就错了。最害怕那种“觉今是而昨非”的感觉，最害怕用今天的聪明去痛苦地订正昨天的错误。追随过谬误是让人痛悔的，伪真理永远不值得捍卫。
但是，如果你是错爱了一颗星辰，错爱了一块土地，错爱了一段时光，错爱了一项事业，何妨将错就错？付出时是真诚的，你要收回自己的爱，最先被打翻的定是自己当初的判断力。你能不能使自己相信，假如“向月葵”坚守自己的错爱，月亮的心也能够燃烧。
……试一试，在你寂寞的心中种一棵超逸灵动的“向月葵”！夜深之时，月明之日，当平庸的向日葵们开始步入平庸的梦乡，让你的和我的“向月葵”悄悄举起塞满幸福饱满心思的硕大花盘，在月光深情的抚弄下，开始喁喁私语。
§§§第20节感谢你创造了羽翼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就一天到晚不停地飞飞飞。”
这是一部儿童剧中的台词，说这台词的是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听到这男孩儿突然讲出这么可爱的话来，我一时间竟然愣在了电视机前，由不得在心底和着那美妙的童声一遍遍说道：“我也是，我也是……”
小时候最嫉妒的是天使，以为那准是禽类和人类共同的后代；也曾精心抚摩过自己的肩背，企盼着那里春芽破土般地透出一些儿惊世的消息。后来，我终于悲惨地长到了能够准确无误地区分梦境和现实的年纪，我明白了：这笨拙的双臂永远也不可能托举着我完成一部摘云的神话。
于是我歌唱。
我钟情一切颂扬翅膀与飞翔的歌曲。我唱“小燕子”，我唱“小蜜蜂”，我唱“呀飞啦，人民要解放！呀飞啦，人民要自由”（当我终于晓得了“呀飞啦”原来是“亚非拉”之误时，我懊丧极了！），我在歌曲中体验飞翔的乐趣与快感。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像我这样动用整个生命中的爱去唱那些让我想入非非的歌曲。
我多么喜爱小鸟——那拎着奇妙的音乐盒自由自在地行走在蓝天白云之间的小小精灵！我常常痴痴地想：既然天空中没有藩篱，那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鸟儿们的飞翔呢？鸟儿们飞呀飞呀，晴天里飞成一首诗，微雨中飞成一阕词。它们的事业，就是以不倦的翅膀幸福地丈量美丽的长天。真想寄一些最最空灵的心事给那御风而行的轻羽，让它们带着我删繁就简的愿望飞进那令我目力难及的天堂。
总也忘不了一幅名为《无题》的漫画，画中有只关在笼中的小鸟，正苦苦挣扎着放飞那用自己的心脏扎成的风筝……我善感的心在那页书上悲悯地颤了又颤，好想赋予这可怜的生灵一支骆宾王那样的健笔，也好让它写出一篇悲愤犀利、醒世骇俗的声讨檄文。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就一天到晚不停地飞飞飞。”
——听吧，这是你童年的声音，这是我童年的声音，这是人类童年的声音呵！
当我们拖着疲惫的双腿行走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的时候，飞鸟那轻捷的身影给了我们多大的安慰与启迪！想那赖特兄弟，不就是得着这种安慰与启迪成功地给自己的梦插上了金属翅膀的吗？在天使必然地淘汰掉我们庸常的姓名之后，在平滑的肩背必然地迷失了春芽破土般惊世的消息之后，让我们保留着一份想飞的可贵心境，像欣赏恋人一般去欣赏飞翔吧！让我们动情地对这世界说：感谢你创造了羽翼，感谢你创造了飞……
§§§第21节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捕获我一如智慧的网捕获呆傻的鱼。
从此，宿命的汉字组成一台精密仪器，轻易操纵了一颗倨傲的心。
有风掠过，浪漫我丝丝柔柔的长发。我低咏着走，歌啸着走，远到千里万里，蓦然回首，发觉不过游历了几个汉字的平直撇捺。
——噢，你的名字。
这朱唇皓齿，生来就衔这音乐的珠串，然而为了念熟一个佳句，便不惜珠玑堕地零落成泥。你的名字是我谛听林间鸟鸣时那份难以驾驭的欢悦；你的名字是我凝视一朵盛开的紫罗兰时那种无可避免的忧戚；你的名字是我前世全部海水凝成的一粒多芒的晶莹；你的名字是我今生横过荒凉岁月的一蔓恒久的青绿……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朝霞开始呈现比玫瑰更为娇艳绮丽的色彩？在这涌动着爱与美的色彩中，我轻唤你的名字，释放出所有的痛苦和忧愁，只剩下一个轻灵透明的自我，尔后，驱动青春的双足去追逐一个新鲜可爱的思想——你的名字是我灵魂的忘忧谷，你的名字是我黯淡人生中那句灿烂的偈语。
……入夜，寒冷的星月吸走陆上所有的声音。你拥着你完美的名字安憩于远离我的暖暖的一隅。我的双手，因为失去了温柔的盈握而沦于苍白空洞。这时，我唯有再度踏入冥冥之中那一架神奇的构筑，借着记忆中不肯睡去的丝丝缕缕擦亮仅有的火柴——你的名字，就是这样烛照了我生命中最阴暗的时刻；你的名字，就是这样复活了我心中最纯粹的芬芳。
你的名字以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带动一双平庸的眼睛。在凹凸不平的大地上，我脆弱的目光已多次跌伤，金麦穗的锋芒惨遭折损时那尖利悠长的锐响刺痛我每一根神经。是你以不倦的飞翔姿势指示我蓝天的所在。从此，望成为我每日不可免却的功课。我已渐渐学会，在寥廓的空间悉心捕捉真实而美丽的消息——你崇高的名字啊！
如若有一天，忘川的水真的泛滥成灾，我敢说，我定然能够借着几个刻骨铭心的音节，死—里—逃—生。
§§§第22节梦谁
那是两首勾得我意乱情迷的诗。
一首是白居易写给元稹的，诗中说：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那幸福地被白乐天梦到的人儿元微之读诗后即唱和道：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梦的方向是思念的正面——白乐天的惆怅中透着欣悦。
梦的方向是思念的反面——元微之的浩叹中透着凄苦。
从黔首布衣到达官贵人，从饮食男女到得道神仙，谁个又能驱遣驾驭得了梦这匹不驯的野马！梦的四蹄蘸着怪诞的油彩，恣意涂染着酣眠者乖乖铺就的画布——怜你时，让你与故去已久或远在天边的亲人、情人、友人顷刻聚首；恼你时，让你丧考妣、失家园、丢性命。梦呀，你这个不会趋附、不会谄媚、不通人性、不解风情喜怒无常的家伙！
想那“御宇”多年的唐玄宗李隆基，在痛失爱妃杨玉环之后，龙心惨怛、愁肠百结，“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虽说他贵为天子，却也不能降一道圣旨，命令梦之神夜夜将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的丽人送至他的翡翠衾旁。那一声“魂魄不曾来入梦”的嗟呀慨叹，道出了多少悲凉、多少无奈。
“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这是我在传呼时代收到的一条令我动容的信息。我把这个足令帝王艳羡的佳句保留在呼机上一直到今天。我也曾有过元微之“惟梦闲人不梦君”的愁苦，甚至想过编造一个连上帝都难以识破的谎言，把那个佳句作为情深意长的礼物，再回赠给令我无限牵念的挚友。但是，我始终没有那样做，我知道这颗贪婪的心其实一直都涌动着一个不死的愿望——真正拥有“昨夜三更梦见君”的幸运。
——今夜，谁人能够入我之梦？我又将飞抵谁人梦乡？
§§§第23节案头有部美丽的书
案头有部美丽的书，这就是我天天微笑不衰的理由。
季节带走了玫瑰，岁月敛去了嫣红，而我的美丽的书始终以爱侣般的温存默默陪伴着我。我只需用手指轻轻一碰，它就会散发出如初的芬芳。
世界越来越喧嚣。那么多离奇的剧目日复一日地在身边上演。
有些人哭了，哭得涕泪滂沱；有些人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有些人发了，发得金玉满堂；有些人栽了，栽得焦头烂额……我在这些故事之外泰然静坐——一道典丽的屏风把所有纷繁芜杂的情节都挡在了心域之外，一方凝重的镇纸稳稳压住这轻飘的生命，让我看淡得失，宠辱不惊——呵，案头这部美丽的书！
注定了有一个高洁的灵魂要赶来与我娓娓交谈，注定了有一串精彩的句子会成为我眼中绝美的风景。我看见自己思想的翼翅轻捷地掠过那一片片难以言传的明丽，幸福地融入无限高远的亮蓝。阳光很轻易地就穿透了我。在这千金一刻的瞬间，我俯身自察自省，一下子就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毫不扭曲失真的自我。我知道，我应该感谢那慷慨地赠与我一副精密的灵魂内窥镜的智者，他跨越时空的谶语箭镞般不偏不倚击中了我，他使我在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美丽和充盈的同时，也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丑陋和空虚。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这样的幸运究竟曾经归属过哪一个人？而今，当岁月的流水把我从上游冲到下游，我钦仰已久的人儿却早已匆匆揖别下游必然地步入了苍茫的大海。我的双手突然无奈地朝着海面挥舞……告诉我呵，在这样的时刻，我除了静坐一隅，透过朴素的书页去感知你博大精深的思想又可以做些什么？
呵，这一场令人心驰神往的千古之约！
美丽的书引领着我、照耀着我。在她智慧的光影里，我一次又一次地从旧我的蛹中顺利挣脱，幻化成自由飞翔拥有蓝天的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