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做定了“痛苦的情人”的朋友，在每一朵花里看出了尘埃，而尘埃也确乎是每朵花的必然归宿。问题是，这种大智大恸的“悲凉预支”究竟能给在花朵前伫立的人带来几多有价值的生命体验呢？如果世间发明了一种透视眼镜，能让你轻易观瞧到衣服里面的胴体甚至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你会戴它吗？真相，有时是用来面对的，有时是用来超越的。史铁生曾感喟：“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我喜欢读也喜欢讲他那些微凉微温的文字，我以为这些文字的魅力在于——于尘埃中凝视出花朵。恼人的尘埃，一刻不停地殷勤覆盖着生命。每个在世间行走的人都背着一个越来越沉重的行囊，行囊里装着的是越积越多的死去的日子。行囊压倒你的一幕就在未来某个时刻里妥帖地藏着。在它当真压倒你之前，你所有逼真的预习演练都无异于一种自虐或自戕。上帝均摊给每人一杯痛苦，但心的容器却有能耐把它扩充成一桶痛苦或减缩成半杯痛苦。
只是我说不清楚，这两种人究竟谁离苏格拉底更近些。
§§§第5节门的悬念
学校大厅的门被踢破了。
——可怜的门，自打安上那天起，几乎就没有一天不挨踢。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撒欢儿尥蹶子的年龄。用脚开门，用脚关门，早成了不足为奇的大众行为。学校教导员为此伤透了脑筋，他曾在门上张贴过五花八门的警示语，什么“足下留情”、“我是门，我也怕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可是，过不了几天，少年们就用图案各异的履底，把那一条条妙语阅读得面目全非。
今天，大厅的门终于被踢破了。教导员找到校长，提议说，该把那门换换了，这一回呀，千万可不能再安装木门啦！干脆，换成大铁门——他们脚上不是长着牙吗？那就让他们去“啃”那铁家伙吧！
校长笑了，说：“放心吧，我已经订做了最坚固的门。”
很快，旧门被拆下来，新门被装上去。
新装的大门似乎挺带“人缘”，装上以后居然没有挨过一次踢。孩子们走到门口，总是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每一双手在抬起的时候，都悄悄拿掉了重量。阳光随着门扉旋转，灿灿的金子洒了少年一身一脸。穿越的时刻，少年的心感到了爱与被爱的欣幸。
这道门怎能不坚固——它捧出一份足金的信任，它把一个易碎的梦大胆交到孩子们手中，让他们在美丽的忧惧中学会了珍惜与呵护。
——这是一道玻璃门。
§§§第6节为了鸵鸟家族的明天
鸵鸟产卵真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当一只雌鸵鸟在一个沙窠里产下一枚卵之后，其他的雌鸵鸟也纷纷跑来，凑热闹般地将自己的卵产在这个沙窠里。就这样，几十枚卵拥挤在一起，等待着一对责任心极强的鸵鸟夫妇来轮流孵化。为什么雌鸵鸟们要将卵产在一起呢？原来，有太多歹毒的眼睛在偷窥着那些卵，一些飞禽走兽居然可以衔起或举起一块块石头狠狠敲打坚硬的鸵鸟蛋壳，以便吸食到美味的蛋汁。鸵鸟们将卵产在一起，就是为了保证在一些卵被掠食之后，还能有侥幸逃过劫难的卵来延续鸵鸟家族的生命；并且，将艰难的孵化工作交由一对鸵鸟夫妇承担，也符合效率原则。
孵蛋工作是由一对雌雄鸵鸟共同承担的。它们准时换班，确保伴侣有足够的活动、觅食时间。非洲沙漠里的气候变幻无常，不管是赤日炎炎还是暴风骤雨，鸵鸟都尽职地将每一枚卵小心翼翼地护在身下，不去计较这里面究竟还有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
小鸵鸟出壳了！生命的初始，只有两个脚趾的小家伙们还站立不稳。它们唧喳吵叫着，随父母啄食着附近植物的花和叶。
成年鸵鸟在植物中就可以获得维持生命的水分，但小鸵鸟不行，它们必须要喝水，否则就会渴死。带领着一群步履蹒跚的雏鸟去寻找水源，真是一件异常艰辛的事。有的小鸵鸟不及走到水畔就毙命了。一路走来，危机四伏，鸵鸟爸爸和鸵鸟妈妈为了保护好翼翅下的小生命，不断向蓄意来犯的强敌示威。历尽种种磨难，鸵鸟家族终于来到了水边。
狮子在戏水，鸵鸟家族只好在旁边战战兢兢地耐心等候，等这庞然大物悠然离去之后，它们才欢叫着接近水源。
——清冽甘甜的水啊！
在这次长途跋涉中，小鸵鸟渐渐成熟，鸵鸟爸爸和鸵鸟妈妈似乎可以喘口气了。但是，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发生了。
当它们离开水源的时候，巧遇了另一个更为庞大的鸵鸟家族——同样是父母带着一群半大孩子。遭遇之后，居然不分青红皂白，这家的鸵鸟爸爸和那家的鸵鸟爸爸厮杀起来，这家的鸵鸟妈妈和那家的鸵鸟妈妈也厮杀起来！两群雏鸟则瞪着眼睛瞧热闹。几个回合下来，半路杀出的庞大的鸵鸟家族获胜，战利品竟然就是战败者的那群小鸵鸟！那群小鸵鸟义无返顾地离开自己的爸爸妈妈，兴高采烈地融入了别人的家族。伤心的父母绝望地看着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孩子被别人带走，眼里写满凄楚。
庞大的鸵鸟家族一路赢取这样的“战利品”，家族成员猛增到了三百多！这一对强悍的父母护佑着自己的（谁知道还有没有“自己”的呢）和别人的雏鸟，教给雏鸟们生存的本领，也将这看似不近人情的育儿之道传授给下一代。
我想，如果鸵鸟能言，它一定会谆谆告诫孩子们：为了整个鸵鸟家族的明天，你们必须将卵产在智慧的沙窠，用责任去孵化，用勇气去护卫，用视若己出的爱心去温暖，还要学会含着眼泪去祝福——祝福孩子有了一个更好的去向，祝福一个善于奔跑、善于舞蹈的族群在这小小的寰宇之上永远占据不可取代的一席之地……
§§§第7节翻书声
校庆的时候，学校邀来了几位有成就的校友，打算请他们跟学弟学妹们讲讲母校的教诲对他们成长的影响。
有位学有所成的年轻专家，向校长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
“我现在可以去趟阅览室吗？”校长便欣然陪他去了阅览室。
这是一间足有四百平方米的宽敞明亮的阅览室。专家一进门，就轻车熟路地朝西北角的一根柱子走去。他在那根柱子前站定了，无比兴奋地指着柱子上一方已显陈旧的宣传镜框说：“就是它！就是它！”
校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专家已经开始对着那方镜框拍起照来。末了，又将照相机递给校长，请求她为他和那方镜框照合影。
校长笑问：“怎么？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吗？”专家点点头说：
“不瞒校长说，我无数次想起过、梦见过这个镜框——朦朦胧胧的哈佛大学背景图，足以给我这一生源源不断地注入力量的一句警示语：‘就在此刻，对手也在不停地翻书！’您知道吗？我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时候，阅览室中午要对学生开放。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这柱子下面的座位是整个阅览室中的黄金宝座。每天匆匆吃完午饭，我就一溜儿小跑来抢占这个座位。困了，倦了，想偷懒了，就抬头看看这句话：‘就在此刻，对手也在不停地翻书！’默念着这句话，耳边竟当真响起了对手‘哗哗’的翻书声，我一激灵，人顿时精神起来。后来我去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远离了这句警示语，但是，没有关系，它已经长进我心里了。不管身处何地，每当我懈怠的时候，我总能让这句警示语把我震醒，我总能让耳边响起‘哗哗’的翻书声。是啊，对手不曾懈怠，我又怎敢懈怠呢？我要用自己‘哗哗’的翻书声压过对手那‘哗哗’的翻书声！我要拼尽全力，去摘取我梦中的金苹果！校长，今天我回母校来作汇报，特意制作了电子幻灯片，但是，幻灯片的首页却还空着。因为，我想把刚才拍到的这条警示语放在首页，用它来激励我的学弟学妹们，让他们像我一样，把母校苦心给予我们的教诲读成‘圣经’，照耀自己勇敢地前行！”
专家去完善他的电子幻灯片了，校长却在那个陈旧的镜框前伫立良久。学校所给予学生的，犹如母亲所给予孩子的，唯恐不够，唯恐不丰，她愿意倾其所有去精心喂养一个个圣洁的灵魂。“教育”这两个字，永远是值得让人捧在掌心的，你断不可以苟且，因为，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角落，都可以成为一个人魂牵梦萦的精神圣地。校长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肩头沉甸甸的责任。她在想，她该花费怎样的心智，去全力打磨校园的一方一寸、一丝一缕，让当年的孩子一回眸，就看到了堪慰心怀的青葱的精神故园；一凝神，就听到了永不会被噪音淹没的“哗哗”的翻书声……
§§§第8节爱的真伪
一个孩子被两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争夺。她们各自拉住孩子的一只臂膀，都试图将孩子拉到自己的这一方。这是一场爱的争抢，被争抢的孩子拼命地号哭，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两个人如此粗蛮的撕扯。在孩子泣血的号哭声中，终于有一个女人示弱了。她流着泪，慢慢地放开了孩子的臂膀。这个女人是孩子的生母，因为不忍心让孩子太痛，她宁愿任由人剜却她的心头肉。
一个美艳绝伦的妇人被两个男人爱着，这两个人一个是落魄的画家，一个是忧郁的青年。画家以妇人为模特作了一幅仿古的画像，标上18世纪一著名画家的大名，拿到画店里出售。所有过往的行人都被画中的美貌妇人深深吸引住了，他们驻足观赏，评头论足。这时候，一个忧郁的青年来到画像前，他告诉贪婪奸诈的画商，这是一件赝品，可他甘愿用珍品的价钱购买此画。青年拿到了那幅画，将它投入了汤汤的河水中——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爱者被人制成一件商品出售，他更不能容忍她美丽的笑靥在路人的指点中蒙尘。
爱在一个母亲那里可以是一种放手——她太希望得到了，所以她才放手。
爱在一个情人那里可以是一种毁弃——他太希望获取了，所以他才毁弃。
§§§第9节展臂为翅的飞翔
素日里翻看杂志，遇到美丽图片就喜欢用手机拍下来，闲时独品，别有妙趣。
手机里藏着两幅图片，一幅是无名孩童稚拙的彩笔画，一幅是杰利·尤斯曼大师精湛的摄影作品。将这两帧图片比照着看，往往看得我神思飞扬起来。
彩笔画的题目是《宠物》。画面上有一条喜笑颜开的鱼，像模像样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牵着一根长长的线；线的那端通向一个圆圆的鱼缸，鱼缸里面游动的自然就是鱼儿的宠物。——注意！这宠物不是旁的，竟是一个穿了玫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幸福地被牵引着，在水里吹出了一串串五彩的泡泡，而她的裙子在水里开成了一朵美丽的喇叭花。
摄影作品的题目叫《自由的灵魂》，是使用暗房合成技术处理过的一帧照片。画面的下端是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鸟巢；鸟巢里有一个破损的蛋壳——可以想见，那曾囚禁在鸟蛋中的生命已然获得了飞翔的权利。在画面的上方，是乌云翻滚的天空；而在乌云的夹缝里，有一个生灵在自由地翱翔。注意！那翱翔的生灵不是旁的，竟是一个伸展着双臂的人！毋庸置疑，那一定是捧起鸟巢的人遣自己的灵魂飞上了万里长空。
我不是个惯于挑剔生活的人，多数时候能够活得意兴盎然。但是，说不出任何原因，有时候突然就打蔫了，而且蔫得不可思议。
我可以小半天一动不动地呆呆站在窗前，看日影蠢蠢地爬过地板，看墙角那个高大的蒜头瓷瓶慢慢、慢慢模糊甚或丢失了轮廓……肉体之外盘桓着一种莫名的痛，挥之不去。
生活规定我在大地上匍匐，我却总生出游或飞的奢望。
一个人内心的需求是遮掩不住的。应该说，这两幅图片走进我的手机绝不是偶然，我需要这样一种安抚；或者说，我需要这样一种拯救。
想象的愉悦和愉悦的想象是这样真实而温柔地包围了我，让我不能自拔。
和那个小女孩儿一样，我愿意被一条鱼放牧，愿意和这水中的精灵互换家园。我愿意丢弃姓名、年龄、籍贯、履历和所有荣辱，全心全意去充当一条鱼儿的宠物。我愿意自己的裙子在水中开成喇叭花。我愿意成为孩子彩色画笔下不会发呆的生灵。
捧起一个鸟巢，叩问一个空洞的蛋壳，我的灵魂也会顿然羽翼丰满啊！御风而行，俯瞰扰攘人间，这样的时刻，正被谁得意地拥有？我多么厌恨这样的生活——梦中陷入一个泥淖，醒来依然身处泥淖。我愿意展臂为翅，衔着自己不肯坠落的理想，在一个有尊严的高度上轻灵地飞翔。
我是个对止痛药极其敏感的人，仅需一枚药片，就可有效镇住我肉体的各种疼痛。我希望我的精神也千万不要产生抗药性，烦闷的时候，打蔫的时候，仅需两帧图片，就可以把我慰藉得振作起来，澎湃起来。
§§§第10节愿生命恬淡如湖水
睿智的庄子给我们留下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一个博弈者用瓦盆做赌注，他的技艺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他用黄金做赌注，则大失水准。庄子对此的定义是“外重者内拙”。
由于做事过度用力和意念过于集中，反而将平素可以轻松完成的事情搞糟。现代医学称之为“目的颤抖”。
太想纫好针的手在颤抖，太想踢进球的脚在颤抖。华伦达原本有着一双在钢丝上如履平地的脚，但是，过分求胜的心硬是使他的双脚失去平衡——那著名的“华伦达心态”以华伦达的失足殒命而被赋予了一种沉重的内涵。
人生岂能无目的？然而，目的本是引领你前行的，如果将目的做成沙袋捆缚在身上，每前进一步，巨大的牵累与莫名的恐惧就赶来羁绊你的手脚，如此，你将如何约见那个成功的自我？
“目的颤抖”是因为心在颤抖。心台太低，远处的胜景便不幸为荒草杂树所遮掩；平庸的眼，注定无福饱览那绝世的秀色。而太在乎了，太看重了，其结果，则恐惧蛀蚀了勇敢，失败吞噬了成功。
“大体则有，具体则无。”把目光放得远一些，让生命恬淡成一泓波澜不惊的湖水，告诉自己：水穷之处待云起，危崖旁侧觅坦途。
§§§第11节心中的清凉
一条渡船，上面载满了急切到对岸去的人。船夫撑起了竹篙，船就要离岸了。这时候，有个佩刀的武夫对着船家大喊：“停船！我要过河！”船上的客人都说：“船已开行，不可回头。”船夫不愿拂逆众人的心，遂好生劝慰武夫道：“且耐心等下一趟吧。”
但船上有个出家的师父却说：“船离岸还不远，为他行个方便，回头载他吧。”船夫看说情的是一位出家人，便掉转船头去载那位武夫。武夫上得船来，看身边端坐着一位出家的师父，顺手拿起鞭子抽了他一下，骂道：“和尚，快起来，给我让座！”师父的头被抽得淌下血来。师父揩着那血水，却不与他分辩，默默起身，将座位让与了他。满船的人见此情景，煞是惊诧。大家窃窃议论，说这位禅师好心让船夫回头载他，实不该遭此鞭打。武夫闻听此言，知道自己错打了人，却不肯认错。待到船靠了岸，师父一言不发，到水边洗净血污。武夫看到师父如此安详的神态举止，愧怍顿由心生。
他上前跪在水边，忏悔地说：“师父，对不起。”师父应答道：
“不要紧，外出人的心情总不太好。”
讲这故事的人是这样评价这件事的：禅师如此的涵养，来自视“众生皆苦”的慈悲之心。在禅师看来，武夫心里比自己苦多了。
不要说座位，只想把心中的清凉也一并给了他。
我坐在这个故事的边缘长久发呆。我轻抚着自己的心，悄然自问：这里面，究竟有几多的“清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