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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路狂奔

原载《北京文学》2011年第5期,原名《一路奔跑》。

寂寞的荒谷里,一条人影孤单单的。

远处,雪线反射着日光,击出一绺灼人眼目的亮点。

穆萨抬手搭眼遮住刺目的光线,重新审视了一下这座瘆

人的峡谷,长叹了一口气,不禁心里注满一丝悲凉。

这里,许多山巅的顶头都积存着终年不化的冰雪。可是,雪线的下面却草绿树盛。

一星期前,穆萨是从巴颜喀拉山西端的一个金场子里逃出来的。那里的金场子大多是一帮有钱老板雇人去寻觅和开采的。许多老板之间钩心斗角,常常因争夺金场子而相互械斗。流血的事情在这里时常发生。金场子最艰苦的要数那些被欺骗到这里淘金的沙娃了。他们要忍受饥寒和老板的欺负,每日艰辛地挖沙、洗石、筛金,可临了却连自己应得的工钱都拿不上。这些事情,在巴颜喀拉山下的戈壁荒漠上是极为常见的。

穆萨是这众多被雇去淘金的沙娃之一。他也算是个身手敏捷和性格倔强的年轻人,一副眼眶骨虽然显得有些深凹,但眼珠却黑黑地闪烁着光芒,就像因年轻和精力旺盛而燃烧着似的;脸庞上从来都显得那么坚毅、果敢而孤傲。他是个有血性的儿子娃娃。穆萨有个伙伴,名叫尔里,疾病缠身,老板不仅不给药,手下还因尔里活计干得慢就时不时打他,把尔里给折磨死了。

尔里比穆萨要长四五岁呢,一副吊脸,身体也还结实,眉毛浓浓的像是毛笔画的,人十分善良,可胆子却出奇的小。他们两个是在兰州城一家建筑工地遇上的,当时尔里知道穆萨落魄,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就把他带回租住的小阁楼里,在自己床铺对面又支了一张简易床,请穆萨住下来。

那天晚上,尔里看见他的这位刚刚结识的伙伴时刻拿着用各种颜色的小碎布片连缀起来的一个包,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把它小心翼翼地枕在头下面。

尔里禁不住好奇,就问穆萨,里面装的是啥好东西呀?

穆萨轻描淡写地回答,没啥,就是一个包而已。穆萨见他依旧疑疑惑惑奇怪地望着自己那个包,就翻身坐起来,用两只手张开来请他看。

果然,尔里看见包里并没啥值钱的宝贝,只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和几本书。不等他多看一眼,穆萨就又把包合了起来,继续躺倒,把它放在脑袋下面,轻轻地睡了。

倒是不失为一个好枕头!尔里默笑着。

那天晚上,他们在睡着之前又说了一些话,相互之间又有了更多的了解。穆萨以前在家乡的村子里上过几年学,后来想到外面的世界跑一跑,就一趟子跑到了银川,后来又到了内蒙古、西藏,后来又到了兰州。他一直在外面闯荡。

尔里也是小小的就出门了,但是他出门打几天工挣点钱,就回家看看。在家里待几天待不住,就又出门了,他也走过好多地方,干过各种活计,饱尝了人间的辛酸与坎坷。

他们在兰州蹲了几天,总是挣不到多少钱,就被青海一个老板雇上淘金子去了。走的那天,尔里收拾房子里的东西,突然忍不住伤心起来。

穆萨紧张地问尔里,为啥难过呢?

尔里摇摇头,说,不知道。随之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在这间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看着每一个熟悉的角落,心里就重得很!

穆萨听了,点点头说,出门人,从没个固定的地方。

他们两个准备走出来的时候,尔里把那间房子又转着看了一圈,他对这间留下自己许多身影和回忆的房子有些依依不舍。

穆萨把他的碎布片缝缀的包包夹在怀弯里,领着尔里走出了房子。

两个年轻人跟上老板历尽艰苦,来到了金场子。金场子在巴颜喀拉山西麓的一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这里吃不好也睡不好,都搭的简易帐篷,晚上能把人冻死,白天能把人热死。刚开始,穆萨看见远远的山顶一绺一片的白色物不知道是啥东西,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积攒下来的冰雪。那高入云际的山巅上的冰雪,一年四季都不得融化。在穆萨的老家,这是叫人觉得神奇和不可思议的。

一群沙娃在金场子干的时间不久,有一天一个叫章哈的娃娃与另一个名叫虎牛的伙伴,因受不了淘金挖沙的苦及老板手下的打骂,就一块儿逃跑了。他们被老板的手下抓了回来,被打得只剩下一小口气。不久,那个叫虎牛的娃娃病死了,死得特别惨。高烧使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于是先是把衣服脱光立在一个风口上让风吹着降温,但这犹如火上浇油。

后来他又妄想把头埋进湿沙子里凉一凉,却再也没有把头抬起来。当时他的屁股朝天空悲怆地撅着,嘴巴塞进沙坑里,就像是要把脑袋植入大地深处似的。

这件事情过去不久,有一天尔里来找穆萨,说出一起逃走的意思。穆萨有些惊讶和欣喜地拍拍尔里的肩说,你在哄人哩吗?他一边问一边觉得尔里在这戈壁里经过这些日子的锻炼和磨砺,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变得勇敢和坚强了。尔里说,不跟你说着耍,是真正的,反正逃跑是个死,待下去也是个死,不如拼死命逃跑。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成功逃出去呢!

穆萨说,你先别着急,我们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老板他们,应该每人带一疙瘩金子再逃跑,这样回家也有些光彩。

他又狠狠劲儿说,有命就穿上条绸裤子,没命就吃上一颗老板的火枪子儿。

尔里说,我没你胆子那么大,拿上东西啥的,就一点都跑不动了,而且一跑呢,腿肚子就跟针刺一样地抽着筋疼,怎么也跑不到前头去。他接上说,我觉着我们什么也别拿了,就是逃起来也利索一些。

穆萨说,专门淘金子来了,到头来淘不上个金子算是什么英雄好汉呢。尔里见说服不了穆萨,就说,还是你把金子带上的好,你带上跑吧,我啥都不要,真的,只要能逃出去把命保住就算不错了。

又过了几天,尔里却再也等不得了,一个人啥都没有拿,竟顾自糊里糊涂去逃,谁想却迷了路,在夜间被什么有毒的虫子咬了。什么虫子咬的,他自己却没有看见,腿肚子冰草割的一样,噌地一下,就只留下细细的席篾棍儿那么小的一个伤口。一会儿,就走不成个路了。待老板的保镖把他拖死羊一样拖回金场子时,他的全身黑透了,肿得就像一截腌酸菜的缸缸子。有些沙娃说尔里是叫蛇咬的,有的说不像,倒像是蝎子或者毒蜘蛛什么的咬的。最后尔里一直疼痛难受而死。

尔里在金场子出事后,老板——这个时常戴着一副大号的黑眼镜,好把自己的眼睛遮挡住怕叫人看见的黑脸男人——乐呵呵地笑着说,逃呀,你们都逃呀,看看吧弟兄们,这就是逃跑的下场啊!

尽管老板戴着大号的黑眼镜,但大家依然看见他兴高采烈和嬉皮笑脸的样子。

但是,穆萨并没有因尔里的死给吓住,从而打消逃跑的念头,却反而更加有了一种冒险的冲动和刺激,就像一只蛾子要扑向大火一般。就在逃走的前三天,穆萨意外地得到了一疙瘩金子。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他装着出去要给大家打兔子改善伙食,便悄悄到戈壁上探路。他走着走着,在一个冰雪融化后的水沟里发现了一块洪水冲出来的灿烂夺目的石头,这块石头的颜色像是麸皮那样,呈椭圆形状,足有两只成人拳头加起来那么大,光泽耀人。他趁着老板的手下不注意,捡拾起来,揩尽上面的泥沙仔细地瞧了瞧,又用牙齿啃了几啃。突然,他的心一下子攫紧了,呼吸变得非常紧张,几近窒息。这是一疙瘩金子!他目光灼灼的,往四下里窥探,看有没有人留意他,见老板的手下只管搜寻野兔,并没理会他的行踪时,他便迅速地把金子揣进自己穿着破棉袄的怀弯里了。

后来的穆萨用欣喜若狂形容是不为过的,但同时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往他的帐篷返回。他冷静地想了想,便以拾柴火为名,把金子藏在一个保险的沟渠里,而后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帐篷。沙娃们见他回来了,都七嘴八舌地埋怨不休,问他道,好啊,你一天美得很,不好好挖沙干活计,却去打兔子,可你转悠了半天功夫,给咱们打的兔子呢?

穆萨也不争辩,笑了笑说,兔子都让咱们打光了,现在要想找个能打的野味可真是不容易啊!他想了想又说,你们要是觉得吃亏,我就顶替你们多干点活计吧。沙娃们听了,口气就缓和了些说,下回你干活计,我们去打兔子吧!

穆萨点点头说,就这么着吧!

三天后的半夜里,穆萨用他那个以各种颜色的碎布片缝缀起来的包包,背上吃的和所需物品——当然还有那疙瘩金子——乘着夜色就逃了出来。

第二天老板和他的保镖得知穆萨跑了,生气得很,便四处寻找。老板一面派人追赶,一面吩咐,只要逮住穆萨就立即用猎枪打掉。他们要杀鸡儆猴,给别的沙娃立个样子看,否则大家谁还会好好干活计哩。

穆萨小时候练过武术,腿脚上功夫好,老板的人始终没能撵上他。他一边跑一边用手摸了摸腰里偷偷系的一根九节鞭。他身上还偷偷地带了一把锋利的三棱刮刀,刀槽很深。

这两样东西都是穆萨的防身之物,他从来都不示人的。他想,倘若有人胆敢贸然侵犯和偷袭他的话——瞧吧,他是不会留情面和束手就擒的。想到这里,穆萨的心里顿然涌上一股豪情和热流。

穆萨加快脚步又走了一程。然而,眼前的处境却不容乐观:一路上到处是被食肉动物啃得干干净净的白惨惨的尸骨。这些骇人的骨头,使得穆萨心里突然感到颓丧和担忧。

凄凉一阵阵从穆萨心头滚过。

一星期后,穆萨侥幸爬上一辆运煤的火车。那是在一个弯度有些紧的地方,煤车的速度减慢了,穆萨爬了上去。他跳上车去时发出一声大叫,叫声怪怪的像豹子发出的,有点凄厉悲怆。

车厢内满是细碎的煤末子。他粗粗地喘气,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奔跑后不断喘气的野兽。他静静地趴伏在煤末子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他想起在家里那漫长的冬天的夜晚,上过高中的哥哥常给他读一些小说让他听。严寒肆虐着村落。许多次,他们点着煤油灯盏,趴在冰凉的土炕上,哥哥便摊开书用土得掉渣的家乡方言轻声地朗读。穆萨一边认真地听,一边还要提出些古怪的问题。

灯盏释放的油烟子将他们的鼻孔熏得黑乎乎的。然而,他们不再感到日子的漫长和寒冷。快乐和悠长的温馨弥漫在黄泥小屋里。穆萨想起瘦弱的哥哥,心里一阵酸楚。

此刻的穆萨,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里面掺入了许多草棍、沙土和蒿子籽,像传说中打深山老林里下来的野人。

他闭上眼睛慢慢地想着。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思念家人,咀嚼着生活给予他的艰难。他强忍着内心的创痛和莫名的对于伙伴的歉疚,任凭火车载着他在连绵起伏的西部高原上寂寞地奔驰。一会儿,一丝苦涩的心绪在他的胸中轻轻地飘浮游走。

穆萨静静地倾听着。火车轮子在舒展地旋转,就像是在唱着西部淘金者忧伤的歌。这会儿,穆萨觉得危险暂时离他远了。他有些莫名地欣慰,但欣慰里却伴着一丝难过。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秋日的阳光不温不火地照射在穆萨的眼睛上,他不禁一阵眩晕。疲倦使得穆萨趴伏在车厢的煤末子上打起了盹。但不久,他又被火车的汽笛声给惊醒了,他不时地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不知又过了多久,他的嗓子干渴得再也不能忍受,于是凭借知觉他把带在身上的水壶摸过来狠狠地喝了一气水。水壶里灌的水是雪山上融化的雪水,喝在嘴里凉凉的,且伴着一丝丝甘甜。

他想,他不能等火车到站后下车,那样,也许有人会觊觎他的金子,那些人只需随便寻个理由就会搜了他的身,然后抢走金子。

一想到有人抢他的金子,穆萨猛然像从吓人的睡梦中惊醒,立即下意识地伸手揣他的金子。金子依旧安然无恙地躺在包包里。于是,他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看见头顶那火红色的日头,就像一团烈焰在巨大的天幕上百无聊赖地燃烧着。他觉得,人的精神只要稍稍一松懈,马上就会被那一团火炙烤得昏迷不醒。他想,要是自己一不小心睡死过去,然后火车便到达了终点,接着自己便被人无端地搜身,金子会被强行抢去。这样一想,他的心里就倍加地紧张,不由得心跳加速。要是那些人问他,你的金子是从哪里来的?穆萨回答说,我在戈壁上捡的。捡的?可能吗?你去给咱们再捡拾一个回来。

另一个道,你们来瞧瞧,这个娃娃,穿得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是个缺乏教养,有人养没人管教,且到处偷东西,啥野蛮事儿都干得出的那种。你们再好好瞧瞧他的那双眼睛,贼溜溜的!说这种话的一定是个缺乏男人们爱抚的蠢婆娘,穆萨想。

又一个人不等穆萨分辩,继续说,不要骗人了,我不信,金子就那么好捡吗?哼,骗人的吧,这世上骗子太多了!

紧接着出现的一位,手已经抓住穆萨的金子不松手了,好像金子原本就是他的,说,娃娃,你这金子是怎么来的?

快说说啊!好吧,你还是不用说了,我知道的,我啥都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清楚得很,你还没有看出来我是干什么的吧?说白了,你这金子是不是沾了人命才弄到手的,对不对?乖乖听话,跟我们走一趟吧!穆萨想,说这话的应该是个肥头大耳,说话有些娘娘腔,并且一贯贪婪成性的中年男人,肯定是。

你们说得对,我也觉得这娃娃有些不大对头,他刚一到这里就引起我的注意和警惕,你们说得对,不能让他走脱了。毋庸置疑,说这话的当然是个刚刚踏上社会,才学着巴结奉迎上司,准备邀功领赏的浑小子,他本身没有脑子,但却常常自以为聪明和智商高得很。

别人不相信我,我又干吗要相信你们呢?所以,等火车再度慢下来时,穆萨一个蹦子就跳下了火车,他滚了两圈爬起来,细细打量眼前的环境:前面是一大片罕见的森林,满眼茂密的树丛和奇异的碧绿。他踌躇了一下,随之就选择了森林边的一条说不清是人类还是动物踩踏过的小道登程前进。

穆萨走了一程,觉得越走越累,而先前的那条小道也被他走丢了,怎么寻也寻不见了。此刻,他背在身上的包也逐渐显得沉重起来。后来,他觉得包里的分量在半斤半斤地加重着,使他有些不堪重负。包里他所需的生活用品,包括吃的和夜间照明的蜡烛、水壶等一应物件——当然还有那疙瘩从戈壁带出的金子——这一切统统压得他的背阵阵发烧发麻。他眼冒金星,嗓子生烟。老实讲,一路之上,他并不觉得饿,但就是干渴难忍,因而他不停地喝带在身上的水壶里的水。

有时候,穆萨会觉得自己现在也已算上是一个富汉了。

但是,生命本身又是多么卑微和渺茫啊!

穆萨想,活着能有一个希望该是多么好啊!渐渐地,他被一种富有的幻觉笼罩着。

穆萨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靠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上歇息。他把水壶拿出来喝了最后的一口水。不清楚为什么,他觉得肚子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炙烤他身上的水分,嘴巴里加倍地干燥起来。

孤独使他心上一阵阵地悲凉和难过。

远天的云彩乱乱地飞渡着。

穆萨在心里给自己暗暗鼓了鼓劲。突然,他迅疾地翻起身来猛地向前走去。他从山峰的一边忍受着疲惫一路磕磕绊绊,直走到山峰的另一边。

一群大雁悲鸣着从穆萨头顶飞过。过了一阵,一只失群的野雁彷徨着,神情疑惧地飞来,它的叫声凄凄惨惨,听来楚楚动人,使得穆萨的心头掠过一丝前途未卜的不祥之兆。

此刻,他心里更加忧虑,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向哪里走。他心里愤愤不平,从金场子那不幸的场地逃脱出来,却又投入另一个更加无助的深渊。

天就要黑了,大地上的一切马上将从视线里消失掉。

穆萨先前逃离危险的短暂庆幸很快又跌入低谷。眼前的处境潜伏着更加恐怖的危险。如果继续赶路,直到眼前一片漆黑,却依旧越不过这座峡谷的话怎么办?那将意味着什么?自己就要一个人在这可怖的峡谷里度过了。

孤独、恐惧和久久难以忍受的寂寞占据了穆萨的心间。

如果能有个伙伴该多好啊!

穆萨审视了一下眼前的环境:一些比打粮食的口袋还要粗的大树,仿佛善意地打量着他;而那些刮烂他衣衫的荆棘、莫名的树枝和黑刺则仿佛一帮坏蛋在有意和他作对,并露出可怖的面目嘲笑他。

有一棵已经死去的古树棵杈里落了一层像风吹上去的泥土,而泥土的表层不仅奇迹般生出一些野草样的小植物,且那植物竟然开出星火般的碎红花。

生命顽强的迹象让穆萨心生敬服!

也许,前面不远会是一座美丽的村落。穆萨想。希望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正是由于有这样的希冀,他一次次热切地奔向那命定的前方;另一方面,恰恰也正是由于这希望,他一次次被投送进这欲哭无泪生死未卜的迷途险境,并一次次像大海中的一根顺水飘荡的小草一样被任意摆布和随便捉弄。

他想,命运之神就是这样,就是要看看落难者那惨痛的欲哭无泪的样子。

折回再重新走到跳下火车的那个地方吗?穆萨在心里问自己。不!他觉得他的心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走了一条路的时候,记得别再回头!他想,就是死也得死在前进的方向。

这时节,穆萨的倔强和不甘服输的性格占据了上风。每到这种两难境地,他就想,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要从前面跳下去,因为前面有希望。

现在,穆萨浑身疲惫,感觉腿腕上像拖着一具沉重的金斗子,背上的包裹也压得他的腰弯成一张拉满的弓。他脚上的白球鞋破了好多个窟窿,黑刺伸进破开的窟窿戳得他龇牙咧嘴的。他觉得浑身疼痛难忍。他想,这可能都是命定的,无法逃避的磨难。他心里这样一想,怨恨就没有了,痛苦也减少了。

穆萨走到山峰的这边之后,因山势陡峭,几乎笔直向下,所以他脚下不听使唤,想停也停不住,就像一块石头一发不可收拾,从山上滚落下来,树枝和各种荆棘把他的脸和胳膊都划烂了,殷红的血丝流淌出来。他的衣服也被树枝和荆棘撕扯得更加褴褛。他在与这个巨大而陌生的世界进行较量和角逐。他一直奔到山下的一座石崖上,才把缠人的树林甩在身后。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更加令他害怕:一座石峰嶙峋,比他以前见过的所有峡谷加起来还要幽深得多的荒谷横在面前。真是峡谷套着峡谷。从峡谷远远望过去,对面的山上依旧是扯天漫地的森林。

哎呀呀!

穆萨在心里叫苦不迭。

天已经一层一层拉下帷幕,世界一派苍莽!

他连滚带爬地奔到沟底,一条宽阔却不很深的河横亘在面前。看得出这是一条雪山上融化的冰雪形成的河。他立在一根石桩跟前欣赏着河面。水流打在石头上溅出动听的声音。

原本他觉得,一直走下去,即便饿不死,也可能会被活活渴死。可是,走到了这里,上苍却赐予他一条如此宽阔的河流!但是他还是不敢十分得意,他知道得意往往是厄运的媒介呐!

穆萨思谋着,走是不能再走了,如果赶夜路,很可能会掉下悬崖峭壁,抑或成为各种喜欢在夜间出没打食的野兽们新奇可口的点心。

穆萨喝了些河里的水,觉得精神大振,随后又给自己的水壶灌满水,这才露出笑容。

接下来,穆萨开始寻找露宿的地方。他选择了一片背靠悬崖,身前是河,呈簸箕形的石地,他决心在这里安营扎寨。他放下背包,开始打量和认真琢磨他选择的这块地方。

显然,野兽从背后是攻击不到他的,但是那些家伙可以趟水过河从正面攻击呀。当然,从正面攻击,必须得从河里过来,倘若过河的话,他就能听到趟水的声音,这会提醒他做好预防的准备。但是,这样一来,他整夜都不能睡觉,都得提心吊胆地给自己站岗放哨。但是,毕竟他选择的这个地方可以避免四面受敌。然而,一想到要在这荒谷里过夜,他就倍感头疼。现在能这样已够庆幸了。只要想一想那些死去的伙伴,而自己还活在世上,他心里便了无怨恨,反把自己又好好安慰了一番。

后来,穆萨做了一个假设:如果野兽越过河岸来冒犯他,他该怎么办?他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办法。于是,他决定在极短的时间内圈一道墙壁,把自己关在里面,这样对自己的安全来说,是比较保险的。

河岸边以及河流中布满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石头。穆萨乘着自己还有一股子余劲儿,便把一块块石头抱到他选择的那个悬崖下面形如簸箕的石地上,开始垒墙。对于这项工作,他是富有经验的。他小的时候烧过锅炉,垒锅灶的技术极为高超,他能用土疙瘩垒出一座像金字塔似的精致的锅灶来。于是他就开始垒墙,先是把大而平整的石头搬来放在最底层当底座,然后陆续往上垒石头。

他想,对于这个简易住所也不必太费心思,只要用石头在自己正前方垒一堵墙就行了,这样猛兽就不能轻易靠近他。

石墙很快就垒好了,穆萨还捡拾了一些有棱有角的驴卵子石头,扔进自己的“房子”里面,作为投掷的武器。直到所有的工作完备,他才费尽周折爬进住所里去。他因为自己终于被圈在石墙里面而竟然有些暗暗的兴奋和激动,差点流了泪。他在里面仔细打量他的临时住所,又看看已被圈在石墙内的自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天终于黑尽了。

现在,他必须要补充点营养。穆萨燃亮携带的蜡烛,把蜡烛用消融的蜡水固定在一块表面较平整的石头上,然后打开包搜寻吃的东西。

谁会想到啊,前天准备的干粮不见了。这使他大吃一惊。他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以至把包兜了个底朝天。哈哈,他终于看见了他的馍馍和土豆。一场虚惊,他再一次差点哭了起来。他吃着馍馍,内心异常复杂。

这时,星星像是从河里升上天去的。他的简易的“石房子”里显得十分阴森。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躲藏到深山老林抑或洞穴里来修行的修士,似乎要在这里准备永远地面壁。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河里一派凄切潺潺的水声。

四野里显得愈加汪洋般的空寞。

能走出这峡谷吗?他问自己。谁知道呢!他一会儿踌躇满志,一会儿又自轻自贱。他记得哥哥曾在书里给他读过这样的话:人生最大的悲哀有两种,一是踌躇满志;一是莫过于心如死灰。他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这两种中的哪一种。

夜凉如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穆萨的两眼盈满了泪。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浊哑着嗓子的隐隐哭泣是因为什么。或许是一种感动,对他这样一个浪迹天涯的人而言,这悲怆的感动也许埋藏在心底已经很久了,只是不会轻易流露出来。

这时候,石墙的外面刮起了风。

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使得穆萨的头皮掠过丝丝战栗。随之,他又听到野兽的咆哮。

风更大了,满山遍野的松涛声如泣如诉,一浪紧跟着一浪,后面的浪涛淹没了前面的浪涛。

穆萨的头疼病犯了,头一阵一阵疼痛,引得他的半个身子都疼了起来。狗日的,是脑子在发炎吗?他牙齿咬得咯嘣嘣的,内心一派愁绪,心情只随那狂风支配,卷来卷去。

一股子大风,突然穿越石头缝隙将蜡烛吹灭了。

石墙里面顿时泼墨般漆黑。

穆萨手忙脚乱地想把蜡烛重新点燃。可是,由于紧张,不小心把火柴打在地上的驴卵子石头里面去了,怎么也寻不见。他的手在石头缝里胡乱摸着。他先是摸到了自己的包,后来又不知不觉把手伸进包里摸到那一大疙瘩硬邦邦的金子。金子冰凉冰凉的。在这样的峡谷里,金子于他而言,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如果能让你活着走出这峡谷,你愿意舍弃这金子吗?他提出这样一个在他看来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这问题堂而皇之地冒出来,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他非常清醒地明白,关于是否放弃金子的问题,一直在他内心的某个暗处慢慢地煎熬和折磨着他。

此时,像是有什么动物从河里走过来,用力推石墙。他觉得石墙在摇晃。巨大的恐惧折磨着他。有时候,他觉得这完全是出于自己的一种幻觉,是谵妄般的幻觉在捣鬼,但又怎么也驱赶不走。他把九节鞭和刀子握在手里,想冲出去。

但是,理智战胜了冲动。

去你的吧,为了赚钱、为了该死的金子!他想起尔里,那个娃娃为了淘金已经把一条性命搭进去了,自己还要固执下去吗?如果不是私心作祟,如果不是怕别人抢走他的金子,自己还会亡命在这没有人烟的峡谷里吗?

他用手继续在石头里摸火柴,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了。他用三根手指轻轻捡起夹在乱石缝中的火柴,屏住呼吸,哧啦一下划着了。黑暗中顿时出现了一个橙黄色的小光圈。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回他一次性点燃了两根蜡烛。

命运就像是在考验他,他想。

穆萨想,不知道自己明日将做什么事,能不能走出峡谷。此时,他在心里想着要给家人写一封信。如果写的话写给谁呢?还是写给哥哥的好,别的人也不会看。他在心里默默地捋码着每一句话:“尊敬的哥哥,你好!我要说,你曾教会我那么多的东西,放羊、玩泥巴、打脚星(趴在河里用脚打水,以溅起的浪花多为美)、捉松鼠等等的欢乐。”

接着,他脑子一片空白,思维好像停顿了一会儿,才转回来:“这是我给你头一遭写信——以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所以没写。但这次也许是最后给你写信——如果我不能走出这峡谷的话,那么,你就永远忘记我吧!”

穆萨一下子思想混乱了,感觉信“写”不成了。这时,他听见有什么东西走过河来。他看不清,但是他从那重拙的声音来猜测和判断。他情不自禁地拾起一颗驴卵子石头隔着石墙扔了出去。

咕咚一声,石头像是扔进河里了。紧接着,不知道是什么发出一声怪叫,这怪叫在荒谷的夜里显得愁惨揪心。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承受世上最令人恐惧的黑暗与囚禁。

他莫名地期待着。

后半夜,风停了,尽管石地上寒冷潮湿,冷得他浑身瑟瑟发抖,但是疲惫依旧让他跪着睡着了。不久,噩梦又把他给弄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蜡烛还在惨淡地燃烧,一只夜歌子在伤感地叫唤。他静静倾听着那只夜歌子时而远时而近地鸣唱声,就又睡着了。这一次,他梦见自己把金子带出了峡谷,自己成了有钱人了。不久,许多人都争着给他说媒,但是没有一个姑娘能使他中意。后来,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他到一个村子去收回别人欠他的账,正好要过一条宽阔的大河,结果掉进了冰眼里去了。许多人在河岸上看见了这一幕,都在讨价还价,向他索要搭救他之后的报酬。他特别反感,宁愿自己被淹死,也不让他们得逞。这时候,有一位姑娘却款款地把手伸向了他。他得救了,要感激和报答那姑娘。但是姑娘却一边跑走,一边大声说,我什么也不要!于是他就喜欢上了这女孩,决定要把她娶回家来,但是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后来,他放弃了财富,和姑娘一起逃跑了。他又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他们在外面奔波了一段日子。由于他已经过惯了有钱人的日子,贫困的生活使他再也受不了了,更重要的是他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自己心爱的人过着叫花子一样的生活,于是他就想以死做个了断。

姑娘似乎不能没有他,说不管你干什么,我就跟着你干什么。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还剩下一半块钱,就说,我们身上就这点钱了,我问你,你最想吃点啥?她想了一会儿,才羞涩地说,我小时候看见别人家的娃娃吃水果糖,就觉得特别香甜,心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尝尝是啥味道就好了。他二话没说,就跑去用身上仅有的这一半块钱买回了十一颗水果糖请姑娘吃。姑娘说,在她过去的意识中,觉得吃水果糖是世上最奢侈的事情,是最高兴的事情。之后,他们带着水果糖来到了一座山上,找到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坐下来,开始你一颗我一颗地吃着水果糖。他们的牙齿嚼得咯嘣咯嘣地响着。很快,他们手里的水果糖就所剩无几了。俩人一人吃了五颗之后,依旧觉得没有吃够还想继续吃时,他们手里只剩下最后一颗水果糖了。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但是由于他们相依为命,谁也不愿意自己独吞掉这颗多出来的水果糖。于是俩人又相互真诚地谦让了一番,最终谁也不愿多吃掉这颗糖,就这样他们把这颗糖留了下来。再后来,人们就只在他们冰凉的尸体旁发现了十张糖纸和一颗没有被吃掉的水果糖。穆萨想,他们的事情也许可以被小说家写成《十一颗水果糖的故事》。再后来,穆萨还梦见些什么,就显得模糊而混乱,醒来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黎明时分,朝露的浸淋,密林中小鸟的鸣唱,将穆萨从睡梦中轻轻地唤醒!他有些感伤地睁开眼睛,天上还闪烁着几颗稀疏的星星。一丝一丝的风从峡谷的豁口吹进来。一股雾气仿佛是从河流中央腾起来,飘动着,顺着峡谷的石崖两边的斜度铺展开去。悬崖两边披着露水的树林、一窝一窝的野山菊、马缨子花,都笼罩在一片冰凉的激动人心的朝霞里。太阳慢慢从峡谷的另一边摇摇晃晃地升上来了。

穆萨站立起来,踩着一颗石头从住所向外张望,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外面显得静悄悄的,但也正是这样安详的背后,却常常潜伏着危机。

太阳完全悬在了空中,光芒打在大峡谷的河流、石头以及草木上,使得峡谷的景色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穆萨手里握着三棱刮刀和九节鞭,从他的住所拖着自己的行李爬了出来。但是,他终于做出了一个令大家十分惊讶的决定:放弃包袱里的金子!其实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心里已经萌发好久了,只是不愿放弃的心理总是占据了上风,使他矛盾重重。但是现在,因为金子使他背离了他原来行走的轨道和方向,把他领向这样一个迷途厄境,生命将受到威胁;更重要的是,一路上金子的重量似乎一直在慢慢加重,他觉得在身上所带的东西里,使得重量增加的罪魁祸首不是别的,而是那疙瘩金子。因为他的心里总是惦记它、想它,这些折磨使他越来越不堪重负。金子完全成了他的包袱。穆萨最后下定决心要放弃金子时,突然觉得浑身一阵一阵轻松。但是,把金子扔到什么地方的问题却又使他犯难了:无论把它藏到哪里,总是让他不够放心。他担心,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想的一件恼人的事情是:金子有可能被什么人找到和捡去。他想,自己既然决定要放弃它,还操心会落入谁人的手里干什么呢?还担心它未来的命运干什么呢?真是的,他自己被自己这些不断产生的莫名的心理折磨着,折磨得很痛苦。赶紧离开它吧,看不见它,一点拥有它的可能和妄想都没有了之后,也许心中就会好一些的。

穆萨把金子试着放了许多个地方,依旧都让他不大放心。他几次想把金子顺手丢进河里一走了之,但是却都没有舍得。最后,出于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扭曲的奇怪的心理,他还是把金子埋在河对岸的一棵大桦树下,并且还放上了一颗形状特别的带颜色的大石头作为标记,这才放心地走开了。他的这些举动,在旁观者看来,似乎这金子还是他的,将来有一天他会把它取走的。

穆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金子。他又走了两天多时间。

在傍晚的时候,残霞漫天,他走在了一片沙漠的边缘,后来昏倒在地上。他醒来的时候,身边守着几个过路的骆驼客。

然而这时候,穆萨回想起他的金子却有些后悔了,他觉得应该把它带在身上。他给那几个骆驼客把自己曲折的经历慢慢叙说了,他们都不感兴趣,唯独说到他把一疙瘩金子留在那座大峡谷时,他们却听得异常认真和津津有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巴。有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和一个脖子里的肉淤得像公牛的牛领一样的胖子提议说,好娃娃,你把我们带上吧,带上我们明天一道去寻找那块金子,好吗?但是不等穆萨回答,他们的提议却被一个性格倔强的老汉否定了。

他始终都不认为穆萨说的话是真的,从头到尾都不相信他的话,断定他在跟他们讲梦话,完全是在讲一个传奇的故事,并劝大家不要干傻事了,以免走错了轨道,白白地跑一趟冤枉路。

后来,骆驼客们就带着穆萨上路了。这时,穆萨的身上就只有那颜色各异,显得花花绿绿的碎布片缝缀起来的包包了,至于如他自己讲述的金子啦、九节鞭、刮刀啦等等别的东西,都已统统不见了!

穆萨想起来,这个由许多像小三角板一样大小且颜色各异的碎布片缝缀起来的包包,曾是妈妈在他初入学堂的时候专门为他一针一线缝制的,因为那时候整片的布实在太少了,那些布都是别人做针线剩下布边边、布角角后送给她的。然而她却已不在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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