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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绝境

原载《民族文学》1999年第5期,获《民族文学》

1999年建国五十周年征文优秀作品奖。

章哈与虎牛来时,老板说得好好的,说是要带他们去挖冬虫草的。可是后来,就变卦了。

章哈是从一个遥远的村子里跑出来的,后来,落脚在西安的一家拉面馆里,当了名伙计。就这样他认识了面馆里另一个打杂的,叫虎牛。虎牛和章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就成了好朋友。

章哈对虎牛说:“以后多加照应!”

“那是、那是。”虎牛歪歪脖子说。

月底了,老板发工资时扣掉虎牛十块钱。虎牛就偷偷骂老板。见章哈过来,便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章哈说:“你骂吧虎牛,我他妈都听见了,但我不会告诉老板那杂种的!”

“谁骂老板啦?我可没骂。”虎牛一拧脖子,小心地走到一边去了。

章哈怅然地望着虎牛。

一有空暇,章哈的目光便穿透饭馆的窗户,远眺那座久久屹立的大雁塔。章哈出神地望着塔顶,禁不住便想起家中的亲人。几年来一直没给家人写过信了,也许家人早以为自己不在这世上了吧!他有些伤心。

章哈常常沉于冥想之中。

忽然一天,餐馆里来了一位穿白风衣、顶黑礼帽的中年人。中年人把那顶西部旗帜一样黑色的卷舌礼帽从头上拿下来,轻轻地扣放在那张圆桌上,然后,点燃了一支黑色的“雪茄”。他向老板张口要了两盘凉的、一盘热的,外加一瓶啤酒、一碗白皮面。

章哈和虎牛每每走近,那人便抑低了声音说:“小伙子,想不想挣钱?”

“大把大把的?”

这世上,谁不想挣大钱呢?

“怕是骗人哩吧?”虎牛不信。

“谁骗让他妈不得好死!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犯不犯法?”虎牛对自己这样一个人能挣大钱感到有些怀疑。

“正经生意,到青海挖冬虫草,吃过喝过一月落七百,去不去?”那人左看看章哈,右看看虎牛,笑着摇了摇头:

“不去算了!”

“让我们想想。”章哈知道那个什么草是一种药材,只有青海才有。

虎牛已然有些热眼,就暗暗给章哈递眼色,让他赶紧应承下来。一顿饭的功夫之后,章哈和虎牛就给那人说,我们给老板打声招呼,咱们即刻就动身。

饭馆老板听说章哈与虎牛中途不干了,要走人,就不给工钱。

章哈说:“我再问一声,给么不给?”

“都是一月一付,中途不给!”老板娘斩钉截铁地说。

章哈急着要走,又知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人家不给也拿人家没办法呀!就说:“算了,不给算了,我给你们不给口唤,后世里清算!”

虎牛也说:“后世里算!”他一步三回头,真希望老板能忽然发个善心,把工钱给了他们。

但是,老板夫妇没有一点害怕后世里遭受惩罚的意思。

出西安城时,章哈给虎牛指着大雁塔感伤地说:“虎牛你知道吗?我对着那塔做过多少想家的梦啊!我常常梦想与家人团聚。现在又要到别处漂泊了,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是啊!人一辈子就是今儿在这明天在那儿,没个定所。”

“你为何不好好念书,跑出来做啥呢?”虎牛怨着章哈。

“那你呢?你他妈不也跑出来了吗,那你又是为了

啥呢?”

“我和你不一样啦,念书念不进去,穷在家里没事

干,烦!”

“你人年岁不大,烦什么烦,我还没了娘呢!”章哈说。

娘是在他出门去玩的那时节殁的,连声招呼也不打。他回来,见娘像睡着似的。那是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后来,有了后娘的日子就难过啦。他只好逃了出来,真烦着呢。

车载着他们往青海前行。接下来,换了一趟车,再后来他们就到了青海的湟中。湟中和西北的许多个县一样,没什么特别。街上空空落落,行人稀稀疏疏。有人说,到青海不看塔尔寺,就等于没去过青海。著名的佛教寺院塔尔寺就建在湟中县,正好在路旁。那寺院,人看后,会想起一些远古的传说、虔诚的朝圣者,还有听起来让人跌入一种遥远梦境中的诵经声。

下了车,青海客人对章哈、虎牛说:“现在,我就是你们的新老板了。”

章哈、虎牛点点头。天气冷得连牲口都紧缩了毛。章哈跺着脚,打着牙。他的那只漂亮的金条一样闪光的鼻子湿湿地红了起来。

虎牛显得有些软弱地对青海客“老板、老板”地巴结个不休。老板即便买盒烟也让虎牛去跑腿。

章哈与虎牛跟着这位新的老板住进了一家私人旅店。

老板说:“现在天气还冷,待过一段时日,才能挖冬虫草。咱们暂时在这里先缓着。”章哈和虎牛一伙就都只好点点头。大家吃宿在旅店里,一切费用老板支付。每天大伙只是打牌、吸烟、饮酒、看录像,无所事事。待过了四十天时,大家自知已是欠下老板的债了!老板忽然一改往日的笑脸,道:“日妈妈的,天气一直不好,这次我定是赔了。你们一伙在这里吃喝下来,花费真是太大了!想不到你们这么能吃。”

第二天清早,老板迎着冷风出门去了,直到晚上才回来,回来时带着两个满面肃杀又丑陋的汉子。

老板给章哈一一介绍说,两位是他的侄儿和外甥。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二人是老板的保镖。老板将章哈一伙叫全,说是挖药希望不大了,咱去淘金子。

淘金子?章哈与虎牛一听,先是感到有些诧异,复又觉得已经被金子陶醉了双眼。好奇与富贵梦刺激着大家的心身。说不定趁机能带回一疙瘩呢,有人离奇地想。

老板说:“谁不想去可以,但是得付了误工费,强人所难的事,日妈妈的我不干!”虎牛不自觉地将手伸进自己的衣袋里。口袋里空空如也。钱他妈的早完了!

收拾了半夜,才算把一切准备齐全。在手扶拖拉机上搭上了一顶帐篷,车上带了十几袋子面粉,四袋子洋芋,六袋子炭,四塑料袋子馒头和二十多斤清油以及其他所需物品。

老板带领章哈一伙与庄里另外九辆手扶一同上路了。途中经过了十来个县,又碰上了近百辆同样装扮的手扶。长长的队伍日夜兼程,浩浩荡荡向目的地进发。一到夜里,队伍便犹如一条火龙,煞是好看。

章哈与虎牛跟着老板在手扶上度过了漫长的半个月时间,饿了就在路边的食堂里吃饭。

在接近格尔木护矿检查站时,虎牛从手扶上掉下来摔了一跤趴在地上直呻吟。“这狗日的不想去了?到时丢到沙漠里饿死算啦。”老板粗火地叫骂着,让两位保镖送虎牛到另一辆运物品的手扶上去。虎牛上去,见车厢里有两位漂亮的小姐裹着毛毯躺着。听了她们的自我介绍,虎牛方知两位是老板雇的厨姐。

已是夜里,昏暗的灯光似在向大家说:“欢迎您到格尔木来做客!”

老板说:“下来,下来歇歇脚。”大家从手扶上下来,老板为便于工作与手下人推推搡搡把一群沙娃带进了格尔木检查站。大家尚未醒悟过来,老板就已让沙娃们入了死亡保险。签完字时,章哈像猛地触了电一般恐惧。他似乎预感到一些不祥的什么。但是,已经晚了。

虎牛从西大滩出来的几个人口中得知,凡是进戈壁滩的沙娃们,几乎都是九死一生,有病死的,有受不了苦逃跑时被老板打死的,也有坠金而死的。总之,各种各样的死法都在那片荒漠里演绎着。

车辆重新启动了。虎牛又上了老板的那辆手扶。

过了武警驻守的护矿岗卡,章哈发现许多淘金者身上皆带着武器。有人已从手扶隐蔽处抽出了枪支,向远处做瞄准状,或举起枪挥舞着嘴里发出野兽样的叫声。老板的保镖忽然拿枪口指住章哈:“不许动!当!哈哈哈。”一声肆意的野笑。章哈望着黑森森的枪口,脸上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笑着说:“这天好冷啊!”

“去你妈的,去了不好好干活,才冻死你哩。”脖子后的黑痣上长着一撮毛的保镖骂道。

从格尔木过来,又走了一天,终于到达了西大滩。映入章哈和虎牛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戈壁滩。车辆分了路,各奔自己物色的采金点去了。踅来顺去的叉路旁偶尔能看见以前淘金者挖过的沙坑。

手扶“哐哐哐”像位患哮喘病的老人,咳嗽着,在沙漠戈壁的原野上奔跑。虎牛要去撒尿。老板说:“你就就着车帮尿,车不停!”虎牛便就着车帮尿了半天尿不下去,急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儿。他回头见老板盯着他,就不由有一些淡淡的羞耻感。也许他还没有像猫狗那样养成随地大小便的习惯。他有些不相信老板等是怎么在手扶那么大的颠簸中旁若无人尿下去的。

“老板,尿不下来,我憋得快难受死了,叫手扶停一停吧,停一停吧!”虎牛一次又一次央求。“去你妈妈的!”

老板从虎牛屁股上踢了一脚,将虎牛踹下车去。虎牛叫了一声栽入沙坑。他爬起来,解开裤子,眼泪和尿水一起流了下来。他想,逃吧。

这茫茫的戈壁,一满的沙漠,每条路大同小异几天不见一丝阳光,迷路的可能性极大啊!能逃到啥地方呢?老板保镖的枪子随时会像长眼睛的流星一样撵上你。虎牛手提着裤子追赶起手扶。有枪声划破辽旷的漠野。子弹落在虎牛不远的左右,激起一层沙漠的烟浪。虎牛听到手扶上不断传来刺耳的笑声。“你妈的!你们会打死他的!”章哈忽然从车上站起来满面通红地制止老板的手下。“我打死你!你吵什么?”一撮毛用红木枪托砸着章哈。

“我说你们会打死他的!你们不能打死他,打死了谁淘金子?”

“闭嘴!用不着你操心,老子打了多年野物怎么会没分寸?你个杂种!”

“再不要乱开枪,节省些子弹打野驴。”老板正了正那顶旗帜样黑色的礼帽,眉头蹙了一下。

手扶速度慢了的时候,虎牛就追了上来,章哈伸手把他拽上车厢时,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手扶像一只酒醉的游魂行驶在荒凉而寒冷的沙滩上。老板的人个个穿着羊皮坎子。章哈与虎牛穿着几件毛衣、一件棉袄,依然冻得浑身发颤,流着鼻涕眼泪,脸也肿了。

有人说:“过了嘉峪关,眼泪擦不干。”而章哈曾幻想坐在火车上过嘉峪关该是一种别有情味的享受。而此刻,他的心里却凉透了。

凛冽肃杀的寒风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雪碴,打在手扶车厢上。啊,雪山!看见雪山了。章哈心里喧腾着,目光显得兴奋而阴郁。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壮观的一座雪山,与天际相接,和白云作伴。看起来离大伙很近,可走了几天,却依然那么遥远,犹如旷漠中的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

老板说,日妈妈你们晓得吗?咱们看到的是中国有名的巴颜喀拉山。老板歪着嘴,样子极其的夸张。片刻,他的目光便陷入一种神往与虔敬之中,大概在做祈祷。不知为什么,老板竟会如此地敬畏一座雪山?他把帽子谦卑地拿在手里,那样子无不似藏民们面对西藏的神山。

他们在巴颜喀拉山山脚下安营扎寨,搭起了几座帐房。

当天晚上,两位漂亮的女厨为大伙做了一顿白开水煮洋芋面。这两位女厨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渴望的味道。

章哈去问女厨,为何饭里不放一丝盐?

“小子!去问老板吧,老板让咋做我们就咋做。”一名女厨清脆地说着,系紧了那条苜蓿花蓝的围巾。她的声气里明显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骄横与优越。

章哈气愤地说:“我这就去问老板。”

虎牛跑过去拉住章哈说:“算了吧,你别没事寻事,你会被打死的!”

“我不怕他们!他们不会这么早就弄死咱们的,他们还要等着我们淘金子呢!”

“老板,这么苦的生活,叫我们怎么干下去?”章哈问。

“苦?就这条件,淘完金子咱们就离开这里,老子和你一样也不想待呢。”老板嘲讽地说。

章哈嘶哑地吼道:“那饭里咋不撒盐?”

“日妈妈你没看这鬼地方的气候和水土,为了生存,明白吧?”

章哈怔愣了一阵,转过身回自己的帐房去了。

第二天,老板就带着沙娃物色地点,最后选择了一块认为有金子的地方叫大伙挖。按老板的意思,大家必须得挖一个宽十五米、长八十米、约一人深的坑。

沙娃们起初个个犹如刚刚丢出圈的骡子,撒着欢儿干。

灰色的沙土在他们头顶飞扬。当挖到一米左右,水出来了时,大家在激动与兴奋的同时,情绪已低落下去。这时,老板的保镖忽然出现在大伙周围,呵斥不休。大家穿上了雨鞋,站在稠稠的寒冷渗骨的冰水中继续掏沙。然而,越往下挖,冻得越牢,只好靠太阳一边晒消,一边再接着挖。风卷着雪碴和沙子,天气变着法儿作冷。章哈与虎牛他们哪里敢歇息,只有拼命掏沙才有望获得一丝自给自足的热量。

老板和女厨们在帐房里围着火炉玩牌。他们打情骂俏的笑声和天气的寒冷形成一种撕扯人心的反差,在沙娃们的耳际久久萦回。

章哈与虎牛互相照顾着把泥沙扔到坑沿上较远的地方,以不致影响后面的工作。“我们非死在这里不可!”虎牛小声跟章哈忧伤地说。“别说话!老板的人来了。”章哈斜视到一撮毛与另一个叫青龙的保镖走下坑来。他俩背着枪,手里拿一把小锨,常常会出其不意地在工地出现、徘徊。他们让沙娃们只管老老实实干活,别说话。他们担心伙计会商量出什么。

那个因浑身刺满龙而称作青龙的保镖刚才已听见虎牛在说话,就过去打了虎牛两铁锨背,还要用脚踢时,章哈以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大哥,他心慌得不行,就让他说两句吧。”

“去你妈的!这小子一直不服。”一撮毛一巴掌打在章哈的左脸上。

青龙听了一撮毛的话,道:“不服?哪一个不服?”他丢下虎牛撵向章哈,在章哈的腿腕上狠狠砸了两锨背。

青龙和一撮毛走后,虎牛问章哈打疼了没有,说一路上给章哈添麻烦了。

“还说这些干什么。”章哈豁达地笑了笑。

“都是我刚才嘴长,章哈你知道不,我现在快疯了,这鬼地方让我一夜一夜地失眠,我的心老跳,我担心我是不能活着出这戈壁滩了。”

“别胡说!”章哈过去捂住虎牛的嘴,用棉袄袖口替他抹了泪,但是自己竟然猛烈地伤感起来。

“章哈,你怎么不骂我‘他妈的’了,我知道你说话总喜欢带上他妈的,我听伙计们说,上次你见老板一伙朝我放枪,你对他们竟敢用‘你妈的’,可是你今天怎么不对我也骂呢?”

章哈的泪水差点下来。

在这一片与世事隔绝的地域里,谁会想到这些沙娃?

章哈想,一定要活着走出去,把这些公之于世人。可是,那又能引起什么呢?他不知道。章哈不敢想这戈壁外面的世事,一想便觉得心若猫抠。他抡起那把洋镐挖向一块冻硬的沙层,虎牛的铁锨也铲了下去。

又挖过一道覆盖的土层和中间的大石子,再挖时,就出现了混合沙。马上就要洗沙、淘金子了,老板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

章哈和虎牛商量着逃跑的计划。两人已血痂满手,憔悴得人不人鬼不鬼。两人梦中常沐着寒夜冷透心底的风回家。

更为严重的是,他们的腿、脚已然冻肿得像充了气似的。

现在,在章哈与虎牛看来,金子已不再让人那么留恋了。

夜里,风沙携着一股邪气噬虐着帐篷,忽而如鬼怪,啾啾呜呜地鸣叫;片刻,又幻化为一股忧伤的调子;继而,又如万马狂奔的阵阵声荡过;突然却又静如止水。

章哈、虎牛像两条狗从帐篷的一角里爬出来,一前一后,先是装着撒了泡尿,接着东张张西望望,见老板的帐房一片死寂。俩人就向远处跑起来。沙子陷着人的脚总跑不快,还发出可怕的响声。这已经是俩人第四次实施逃跑了。

前三次,还没行动起来,就泡汤了。因为每次他们一走出帐篷“撒尿”,青龙与一撮毛就在外面巡视着。他俩只好又溜回帐房。

可是今天,逃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两个人如惊慌失措的野兽,撒腿狂奔。他们总是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仿佛是老板和他的保镖正站在远处的黑暗里,阴险地笑着,扣响了枪板。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循着他们的身影飞来。

但是,老板并没有追出来。大地和老板或许都正在做着酣梦。虎牛觉得这沙漠中的一切都像是不复存在,却又是那么的真切。漆黑无比的戈壁深处似乎传来死亡之神的狞笑,还有狰狞着面目的被金钱扭曲了灵魂的笑脸。

两人沿着迤逦的沙岭蜿蜒而行,奔走了一天一夜。他们几乎穷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绕来绕去,第二日拂晓,他们发现自己依然在那具焚烧得面目全非的死尸旁打转。那些该死的岔路,看上去都一模一样。还有,你明明是向着雪山相反的方向前行,可是走一圈,却把人又兜了回来。两人双腿像挂满了铅,口干得连嘴皮都裂开了无数条血缝。

“我们已没有出路可走咧!我想家,我真的好想家!我快要死了!”虎牛斜倚在章哈的身上,声音凄惨。

绝境,绝境!人到了绝境中方觉得世上凡是与生命无关的东西,都是假的。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啊!

“你千万要挺住啊,我感到很孤独。”章哈鼓着气把虎牛拖扶到一面避风的沙丘旁,说:“你先歇会儿,我去弄点雪来解渴。”他爬滚下一座沙坑,捏了拳头大一个混合着泥沙的雪球,又向着虎牛缓缓爬去。他想,现在即使有一疙瘩金子与他手里这块雪球对换,他是绝不会留下金子的。

虎牛舔吃了雪水,精神陡地一增。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看来,想侥幸逃走是不可能的。如今,再继续固执下去,极有抛尸戈壁的可能。饿也会把人饿死,何况他们的身体都已经濒于瓦解了。

两个人抱住哭了一会儿。虎牛说与其逃不出去饿死在这里,还不如回老板那里去。章哈吃力地点点头。他仰望苍天,有一只黑鹰扇动着一对磨盘样的翅膀,似欲在这片戈壁上觅一顿美食。几天以来,太阳连个踪影也不见。“快爬起来!那只该死的黑鹰要冲我们来了。”章哈大声地叫着,把虎牛扶立了起来。他用身子挡住虎牛。

那只鹰扇得沙飞石走。它从低空卷动着强劲有力的冷风,又缓缓升了起来,遥远而去,直至消逝。

黑鹰,据当地人说,性残猛,常捕食野狐、狼、羚羊等动物。

他们还听说这野戈壁经常有野狼出没,许多迷途走失的远客,便成了它们口中的美餐。

想到这些,两人就一阵绝望,感到心似震荡的琴弦跳得厉害,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立起来。一定得在天黑前赶到帐房那里。于是重新振奋起来的两人相携相扶返回。

帐房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

“老板会处死我们的,等待我们的是枪和子弹!”章哈步伐犹豫地说。

“回去吧,与其饿死或被野狼吃掉,不如就被他们杀死吧,我现在才体会到人总归比野兽亲切一些。”

章哈点点头。

黄昏的时候,两个年轻人就出现在帐房前的一座沙丘上,他们肩膀搂在一起,搀扶着。

一股亲切的青烟从帐房头顶升起。两个年轻人的脸庞就挂上了红绸一般高兴复凄怆的微笑。

老板和青龙发现了他们,提着枪奔了过来。章哈与虎牛闭上疲惫的眼睛,等待着老板的惩处。老板叫青龙捆缚了章哈与虎牛,把他们带到帐房前的一片空地上。

青龙把半桶冷水从两人的头顶灌下去,两人哆嗦着叫出声来。他们的身上迅速结出冰来。青龙把两枚红铜色的子弹头不断在鞋帮上擦磨,说让俩逃跑的小子尝尝这洋花生的滋味儿。他把子弹推上枪膛。大地与高天开始战栗。纷纷扬扬的雪花忽然倏倏地飘落下来。

章哈用一双布满绝望的眼睛审视着那支兽眼一样洞睁的枪口。他的嘴巴动了动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却什么也没有说。他那变得凝滞的身体只是轻微地摇晃了一下。虎牛的双目紧紧地关闭着,颇有几许极端疲惫后的安详。

远处巴颜喀拉山的绝峰开始被雪片笼罩了,一派莽莽苍苍。

老板忽然目光迷茫,嘴里喃喃地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听不清在絮叨什么。他又望着那似恼似怒的雪山。

老板从青龙手里接过枪,吼叫一声枪便响了。子弹射进皑皑的雪幕中。他冲过去对嘴角尚有一丝不屑的章哈用枪托猛地抽打,每一下都竭尽了全力。青龙与一撮毛在章哈身后用脚狠踢。

章哈想:要打就打我吧,虎牛的身体已是再也经不起折磨了!

此时,虎牛跪倒匍匐在老板的脚下,像一条狗一样蜷曲了身子,把脸贴在老板那双穿着黑色高筒靴子的脚上,泪流如雨,求他们饶恕章哈。说逃跑的主意是他出的,打他吧,别打章哈。

章哈实在想不到年幼于己的虎牛会这么做:“你妈的虎牛,你找死?你站起来!”

但是,他知道虎牛是为了他才这么跪下的,才跪下那一双膝盖的。你想,人随便能跪下自己的膝盖吗?

由于章哈躲闪了两下,青龙的脚便落空了,弄得青龙在老板和跑来围观的众沙娃面前很没有面子。他恼羞成怒,冲章哈说:“你他妈妈的还有两下哩,老子要和你单挑(一对一的打斗)!”

老板极想看看二人单挑,就点点头。

章哈被松开了绳索。他差不多两天一夜没进食物了,哪里有力气斗呢?但是青龙说不打不行,强迫章哈动手。

老板的笑声有些像深宫内的太监。

虎牛想不到几个沙娃也在笑,到底有个什么笑头呢?那笑声有似划破玻璃样的刺耳。

青龙不等章哈准备,上前就一顿猛踢猛打。

章哈挨了几下,实在遏抑不住胸中的绝望与怒火(人在绝望之际,总是会有意想不到的潜力)。章哈百感交集,想到自己这些年浪迹与漂泊的生涯,一种赴死的悲壮与伤心充盈了他。他用三十六挑打、七十二擒拿中最狠的“恩断义绝”与“情愁恨海”击中了对方的咽喉与睾丸。青龙像车上扔下的一条满载的麻袋,叫唤了一声栽倒在地。人们一片愕然。人们总是喜欢追随和膜拜胜利的人,不管胜者代表邪恶还是正义。大家这时都对章哈投之以微笑。

一撮毛见青龙败了,就绕到章哈的身后,暗自下手,用铁锨铲伤章哈的腿。章哈脸色一寒,便跌倒了,鲜血黏糊糊从腿上流出来,染红了地上的沙子。虎牛滚爬过去,捧住章哈的腿,哭得惊天动地。

老板让人把章哈与青龙都抬回了帐房。

第二天,包扎了腿的章哈又和虎牛继续投入了淘金的工作。

沙坑中的伙计,不时有人泣哭,不时有人栽倒。在这个荒凉的地方,病了千万要挺住,躺倒就无望再走出去了!

淘金子时,把那种特制的上大下小形似洗衣用的搓板一样的东西,焊接在一个金属斗子上(名曰金床子),用锨将含金的沙子铲到金床上,接着把积聚的水用手扶加泵抽到一件特制的胶皮筒里剖洗金床上的沙,并摇摆金床子。那确如海里捞针呀!剩下的工作由老板带保镖自己处理,被雇的沙娃们,一般是很难见到金子的。

世上,人往往总是自己享受不到自己所种的果子。

有几天,虎牛头烧得实在不行,就栽进冻水里弄得脸冲了气似的肿得紫红紫红。

老板手里的药像海洛因一样贵重。在虎牛实在难以支持的情况下,老板才吝惜地发几粒。章哈气愤至极,上前去抢夺老板手里的药,结果腿伤严重的他哪里是老板保镖的对手,又美美挨了一顿。

在这个戈壁滩里偶尔拉进来的柴、米、油、药等物资都成几倍地涨了价。

章哈的腿脚冻伤并发了炎,要化脓了。没办法,他只好在胶鞋里偷偷垫进去一些烂棉花、布条条。不料叫老板的保镖发现,又打了几铁锨板子,骂他撑坏了胶鞋咋办,到哪里去买?章哈不敢反抗。

每天,沙娃们眼望巴颜喀拉山的绝峰,在心里无数次呼喊着家乡的名字,思念着远方的亲人。

那天,青龙与一撮毛到北边打野驴去了。章哈见虎牛难受得在地上蛇一样蠕动着,头烧得手掌都搭不住。他跛着化了脓的腿去帐房向老板讨药。可是,在接近帐房的时候,他听见老板粗烈的喘息与女厨受活的呻吟。章哈小心地揭起帐房一角,见老板将一名女厨的双腿恣意地架在自己的肩上,身姿昂扬着做爱。

章哈茫然而恐慌地站在那里发了一阵呆,最后只好退了回来。

没讨着药,只好又赶回工地上,见虎牛正难耐地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章哈爬过去紧紧抱住他,哭着说:“你安静一会儿,看到你这样,我快难受死了。是我害了你啊!现在我才觉得,我不该带你来的。那时,我想着带你来,挣一笔钱,回老家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哈儿哥,我怕是不行了!看来,我是不能活着出去了。当初,我应该劝住你不来才对。可是,我太需要钱了,我娘老了,我想让她的晚年过两天好日子。我快要死了!”

“你他妈的别再说不吉利的话行吗?我现在越来越感到心上恐惧。”

虎牛剧烈地咳嗽起来,有些痛不欲生。章哈放下虎牛,又一次奔向老板的帐房。当他从脸上红扑扑往出渗汗珠的老板手里讨了药赶回工地时,虎牛的嘴巴不知怎么正深深地埋扎在沙土里。他赶紧过去搬了一下,虎牛僵硬地倒向一边,已经死了。

冷风簌簌地狼一样来回地窜动回响。

章哈想,也许他们当初更应该选择狼群。当人在绝境时,兽类往往会显现慈悲和母性的一面。不是曾有狼孩的传说吗?

伤心像水流一样冲上来,撞击章哈的胸口和咽喉。已不能把他活着领出去了!能带走的只有今生今世那片相逢的情分。

沙娃们从沙坑一个个奔了上来,他们铁青着脸孔,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虎牛。时间在那一刻里冻结了。

章哈希望巴颜喀拉山能忽然峰倒雪崩,掩埋掉这世上的一切哀伤。

虎牛被埋在一堆沙丘下,他已永远不能活着走出那片沙漠戈壁了。老板说,虎牛是病死的,知道吗?

没有人回答。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章哈不知道他们给老板淘了多少金子,那是一个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数字。

章哈双腿冻烂化了脓,深深铭刻着那段灼心的人生伤痕。在那段时间里,他周身共计挨了三十多铁锨背,轻重不一,差不多每天能挨一下。

最后,除去吃喝,老板开给章哈三百二十元零八角钱,外加青海湖牌香烟一条,计价三十元。

跟老板在青海,章哈第一次学会了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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