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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富贵再看看三年来备受磨难的爹娘,消瘦了那么多,苍老了那么多,他知道自己必须承担起责任,他希望自己能给爹娘带来安慰,希望自己这次回来能冲淡家里的悲痛和凄凉。

确实,他这刚一回来,就有人上门给他提亲,这也让他爹娘多了些与人交往的机会,也算丰富一下老人家的生活,着实能转移一些他们对砖儿的哀思之情。

村里的人都知道,像李发青这样本本分分的人家,儿子又长得排排场场,还当过兵见过世面儿,确实招人待见。

富贵没当兵之前,都已经有人跟他提亲了,那时他爹娘也有自己的想法儿:砖儿的模样儿差了点儿,他们觉得说啥也不能先给富贵娶媳妇,那样儿,砖儿这儿一丢,怕今后媳妇更难寻了,再说富贵比他哥哥小五岁嘞,不慌。

因为这,村子里有说着话儿的人儿,还给李发青开玩笑,说老李呀,你们这两口子不够公道,你们俩长得好看的地方都给了老二,可你们俩没有的难看,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都给了砖儿,弄得弟兄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李发青知道这是玩笑话,听后一笑了之,他可不敢把这话儿说给富贵娘,怕惹急喽她的急性子,没轻没重地说气话,伤了邻里间的和气。

好在,不给富贵先娶媳妇的想法儿,两口子是一致的。

这不,给砖儿娶了媳妇几个月,富贵就当兵走了。

富贵这一回来,自然惹人关注,包括他去民政局报到时,那里的一位工作人员都想给富贵做大媒嘞!

那天,民政局接待他的是一位姓马的科长,年龄小五十,中等个儿,体态略显发福,脸色红润,表情严肃,说话斯斯文文的,挺像个有文化的人。

他仔细看了富贵的资料,还认真地跟富贵交谈起来。

其实,他第一眼看见富贵时,就觉得眼前一亮,一下子就想到他外甥女儿。

原来前几天他妹妹特地从村里进城找他,说是为女儿的亲事犯愁嘞。都十八大九的闺女了,当娘的怕她挑来捡去的花了眼,到头来高不成低不就,落得穷嫌富不要,那可就抓瞎了。这才想到在县里工作的哥哥,觉得他交往的人多,方方面面的人都接触得到,还特意指出来,看有没有合适的退伍军人嘞。

马科长是位工作认真,而又略带点儿古板的人,他乍一听妹妹说时,还怕别人知道后,说他假公济私嘞。他妹妹说,这咋叫假公济私嘞?你这是牵线搭桥儿,积德行善做好事儿嘞!再说,你外甥女也不是看不过眼,嫁不出去的丑八怪。

说的马科长也笑了。

马科长这个当舅的知道,自己的外甥女之所以挑来捡去的看不中人,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她有资本,不仅模样俊,心眼好,还能裁会剪做得一手好针线。连马科长也觉得一般的男孩子配不上自己的外甥女儿。

可他一见富贵,就觉得他跟自己的外甥女儿挺般配。要是外甥女儿能嫁给这样儿的小伙子,也不枉她天生丽质,人勤手巧了。

马科长心里想着,不动声色地问富贵:“你想找个啥工作呀?”

“俺也没有想好嘞!”

“那——包括你当兵走之前,都干过啥活儿啊?”

富贵见这位工作人员这样耐心跟他交谈,也就把自己从小干农活,学过打铁,卖过花哩团儿,上过学,又当过兵的经历说了一遍,他得体而又略带风趣地说:“您看,俺这工、农、商、学、兵都干过不是。”

富贵这句话把沉稳持重的长者说得差点儿笑出来,但是他忍住了,更觉得这个年轻人实诚可爱。

他若无其事地问:“小伙子,有对象了?”

这冷不丁的一问,使毫无这方面思想准备的富贵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了,只好支支吾吾地笑笑,没说有,也没说没有。

论说,对象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咋的还啥也说不出来嘞?这连富贵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觉得心里没有地方儿了。

马科长看他羞于谈论此事,也就不便再问,就又说了说富贵工作的事。

马科长说了县里几个工厂的会计、出纳之类的岗位。富贵说,他倒也想在城里找份儿工作,只是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不想干自己难以胜任的工作。他笑了笑补充一句儿:“不吃犟枣儿”。

富贵觉得几个岗位都不适合自己,就对马科长说:“谢谢您了,眼下没有适合俺的工作,那今儿,俺就算报了到,先回村儿干着农活儿,等机会再说。”

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富贵当兵回来了,街坊邻居包括邻近村儿也有人来想帮他成全婚事。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她穿着蓝色带大襟儿布衫,黑油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盘起个高高的大圆纂,一双大眼骨碌碌地直转悠,一看就是个能说会道办事儿泼辣的人。她说是从王庄来,要去海子村串亲戚,路过付庄,偏巧看见个熟人儿,说这家儿新回来一个退伍军人,本人好,又是个正儿八经的人家儿,她说自己好操心不是,想到自己村里有个好闺女嘞,就想帮衬着成全一桩好姻缘。这不,就冒冒失失地来了。

她笑模悠悠地看着富贵娘说着这番话。

她一说起她村那闺女,简直就是个“七仙女”——模样儿好,心眼善,又会纺花织布做针线。

还说俩孩子的年龄又相当,属相又合……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了一下儿,好像觉得自己说多或说错了啥,便赶紧扭头问富贵娘:“你家孩子多大了呀?”

还没等富贵娘回话儿,她自己又说:“嘿!俺琢磨着十八九岁当兵吧,如今也就二十出头,那闺女也就十八九。俺查定过,这几个岁数的属相儿都合。最要紧的是这俩孩子的模样儿般配,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地造的一双啊!”说着自己先咯咯咯地直笑。

富贵娘着重听的是那闺女的情况,压根儿没注意她心里有啥细节上的变化,只高兴地对她说:“他大姨,叫你费心了,回头俺和家里的好好商量商量。”

富贵一直蹲在地上整理他包里的东西,根本没理会她们说了些啥。他更不会想到,这一位高纂正是马科长托来说媒的。

高纂大姨(这是富贵娘对富贵说的名儿)临走时还专门站到富贵跟前,说:“孩子,你忙啊!”边说边带着满脸的笑模样打量着富贵。

富贵礼貌地站起来说:“您慢走啊!”随即又蹲下来继续整理他包里的东西。

这几天,富贵除了给他爹娘讲一些在部队时和战友们一起相处的事情外,更多是听娘说些张家提的亲,李家说的媒,这倒也使得家里的气氛较几天前有了改善,爹娘的脸色也红润些了,为此富贵心里也感到些许欣慰。娘还说,这一半天,叫富贵到后街他王叔家去看看。

今天,富贵娘买火柴时,恰巧碰见王槐树,王槐树见富贵娘的精神好了很多,就对她说:“李嫂啊!俺们打算明儿个去看看臭子,你跟李哥打个知字儿,看看方便不?”

富贵娘又表现了她的爽快,说:“方便!正说叫臭子过去看看你们嘞!”

王槐树见富贵娘心情好多了,也高兴地说:“明儿个俺一家三口儿全部出动,都过你们那院儿去。”

“中!中!”富贵娘挺高兴,“咱就这么说定了啊!”

富贵娘回到家,把这事儿说给了他们父子俩,原先准备叫富贵去王家的安排就取消了,改成了迎接王槐树全家到来的准备了。

第二天,天晴得挺好,富贵家院子上空还有几只小鸟儿飞来飞去,挺喜庆。

李发青起床后,披着黑色粗布夹袄,拿起一把竹扫帚来到院子。

富贵忙走过来:“爹,您放那儿,俺来扫!”

“咋的?俺这都成了纸糊的啦?”

“爹,不是……”

“不是啥?俺这胳膊又不残坏。”话虽这么说着,因为腿疼,也只能挪着小碎步儿。

富贵娘从屋里走出来,白了李发青一眼:“你眊眊,还越说越逞强嘞!”

富贵笑着,接过爹手里的扫帚:“爹,不是说您不能干,您这几天儿不是腿疼还没好利索嘛!”说着,弯下腰忽拉忽拉扫起院子。

李发青看着儿子,虽然仍沉着脸儿,但还是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对富贵说:“轻一点儿,甭弄得暴土狼烟的。”

富贵放轻了力度,说:“知道了,爹。”

富贵家是个南北向的院子,三面房儿——堂屋(北屋),西屋和东屋,靠着东屋的南墙是个稍矮一些的伙房。所有房子的墙都是砖面儿的外包皮儿,砖里头全是土坯,除了伙房,另外三座房顶上都有瓦。阳光下这房子显得结实又亮堂,加上富贵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还把原来随便放的杈耙扫帚都重新归置了一番,整个院落立马干净利落了很多。

只待王槐树一家三口的到来。

富贵从部队回来后的前几天,家里多是在沉闷悲伤中度过的。那时,爹娘身心憔悴,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儿,富贵觉得改变那种状况已刻不容缓。他知道,首先自己必须坚强起来,才能影响和带动爹娘,以及整个家庭气氛的改变。这些天来,富贵都努力调整自己。

今天,富贵的内心也确实有些激动。虽说这些天没断有人串门儿,但是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和期盼过。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起码儿是拿不准。早饭后,富贵按照爹娘的吩咐,在堂屋摆放好桌椅板凳,一个人在屋里时低声哼着小曲儿,还照着镜子理了理浓密墨黑的头发,隐隐约约感到心里有一种甜甜的滋味儿……李发青从伙房喊:“富贵,把桌子擦一擦!”

“爹,擦好了。”

当时,村里才撤大食堂不久,他们已经很尽力地张罗了炖鸡、摊黄菜、蒜泥茄子、凉拌豆角,在约摸着王槐树一家快来时,已全部端上了桌儿。

这是富贵从部队回来后,李王两家人头一次相见相聚。凭着李王两家所处的关系和交情,富贵回来当日两家就该欢聚了,这不是一年前李家出了那件不幸的事嘛,王家人知道,富贵乍一回来,一家人必定有太多的话要说,所以才晚几天过来的。

半晌午的时候,王槐树一家来了。

秀妹走在最前头,一进富贵家院儿,她就兴高采烈地喊:“臭子哥!”

富贵很快从堂屋迎出来:“秀妹!”

俩人迎面儿快步走着,可是当他们俩都快走到院子中间时,突然又几乎同时停住了脚,相互都下意识地愣了一下,也许就在这近距离相见的一瞬间,他们才突然发现了彼此的改变。

此时富贵眼里的秀妹早已不再是三年前梳着齐墩墩儿的刘海儿,用粉红头绳扎着小歪辫儿的那个小女孩儿了,她长高了,典型的细高挑儿。

秀妹今天把她浓密柔顺的短发理在耳后,前额只很随意地飘着散散的短发,自自然然划出好看的弧度,随随意意地罩在前额上,差不多刚刚挨着她的柳眉上沿儿,浓眉下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尤其显得水灵,真像会说话儿一样,衬着粉白粉白的瓜子脸儿。她上身穿一件紫花半高领儿偏开襟洋布褂儿,大小宽窄正合身儿,下身穿一条蓝士林布的裤子,裤腿长长瘦瘦,更显出她细高苗条的身材,站在阳光下干干净净的院子里越发显得她靓丽俊俏,光彩照人——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当然,在秀妹看来,眼前站着的臭子哥,也不是三年前送别给他们打敬礼时那样稚气十足的臭子哥了。他成熟了很多,沉稳了很多,高高瘦瘦的,又不失男子汉的雄壮和威武。梳着长短适中的偏分,衬托出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气宇轩昂,神采奕奕。

兴许是在没见面儿之前,彼此的心中都还保留着三年前对方的模样和感觉,所以,刚才他们在互相喊对方时,真的没有丝毫的迟疑或拘谨。而当俩人面对面时都惊讶地发现对方长大了!

俩人对视了足有十几秒,竟然谁也不知道该说啥。

好在王槐树夫妇随之走了过来,他们还亲切而习惯地喊着:“臭子!臭子啊!”

富贵这才忙迎上一步,热情地招呼:“王叔!王姨!”

富贵娘拧着小脚儿也走过来,接过秀妹娘拎来的一篮鸡蛋,边看着富贵说:“昨儿个还说叫臭子过那院儿看看你们嘞。”

王槐树高兴地说:“这不,俺们今儿都过来了,多热闹啊!”

王姨看看富贵说:“你眊眊,俺臭子又长高了!”

“这部队吃的又好,又成天操练,能长不高哇?”王槐树亲切地看着富贵。

“俺秀秀也长高不少嘞!就是天天守着看不出来。”富贵娘看看儿子,又看看秀妹,“秀秀,跟你臭子哥比比个儿!”

秀妹站到富贵旁边儿,横挪着碎步儿靠近富贵,待挨着富贵站定后,手从自己的头顶平移向富贵,低头笑着说:“才到臭子哥的耳朵边儿。”

李发青从堂屋里喊:“进屋呗!这光顾着说话儿了,坐屋儿来慢慢说。”

“真是嘞!快进屋吧!”富贵娘已放下那篮鸡蛋,领着大家朝屋里走。

李发青和王槐树坐到正中,富贵和秀妹分别挨着自己的娘坐到近门处。

富贵见娘那儿好像缺个凳子,就要把自己的凳子递过去,娘忙说:“不缺,刚挪到里边儿了。”说着便从里边拿过凳子,不小心小脚儿被桌子腿绊了一下,身体向前一倾吓了一跳,“哟”一声。李发青说:“你眊眊,脚底下跟绑着朴拉棍一样,没一点儿利亮气儿。”

秀妹娘没听清李发青说的啥,就问:“李哥说得啥吔?”富贵娘白了李发青一眼,对秀妹娘说:“大妹子,甭搭理他,嘴里跟含着个热茄子一样,谁能听清他说得啥嘞!”大家都笑了。

平日说话行事儿都比较稳当的王槐树全听清楚了,心里明白,只有在轻松愉快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说笑,心里高兴,没说话,只抿着嘴儿笑。

富贵和秀妹也都看得明白,会意地相互看了看,为长辈们能这样有说有笑感到欣慰。

两家人一见面,气氛一直都很轻松,这是李王两家人共同企盼的。准确地说,这是富贵和王槐树一家最想看到的,他们打消了顾虑(怕李发青夫妇情绪过不来)和担心,觉得挺踏实。当然,都知道这是富贵回来所带来的变化。

富贵从部队回来后,就听爹娘不断地说,近一年多来,王叔他们一家可没少帮忙。李发青旧病复发时,娘小脚走不快,请医生,抓药,他们都是全家出动:王姨在家跟娘一起守着爹,王叔和秀妹帮着跑,又跑腿又操心,实在劳累了他们。

砖儿乍出事的那些天,是王叔他们一家黑天白日地陪伴着,这才使他们度过了那段令人煎熬的日子……今天,富贵一回来,爹娘的精神也好多了,大家的心情也都轻松了,两家人团聚在一起,自然也都尽量说些开心高兴的事儿。

王槐树待大家都坐好后就问:“打算叫臭子找个啥活儿干干哪?”

李发青看看富贵也高兴地说:“那不,去县民政局报到时,人家也介绍了几个地方儿,他觉得不适合,那就听他的,等等再说。”

秀妹娘接着说:“依得俺说呀,叫孩子在家好好歇几天儿。”

“就凭俺臭子这,找工作,不用慌!”王槐树说。

富贵娘只笑盈盈地看着富贵,不说话。

这个夸,那个看,倒叫富贵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他看了看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秀妹,就问她:“秀妹,最近你都看啥书嘞?”

一直坐在那儿,只听大家聊天儿的秀妹,经富贵这一问,才有了话题:“看了一本《苦菜花》。”

“也是大部头的长篇吧?”

“嗯。是一位叫冯德英的作家写的。”

“在部队时,听一个战士说过这本书。但俺没看过。”

“没事儿,回头俺给你借。西头儿小芸她爹不是在房庄当老师嘛,俺去找小芸,她能借。”

一提到读书,秀妹算是打开话匣子了,对富贵说:“俺读过一本《新儿女英雄传》,写的是抗日战争的事儿,也看了《青春之歌》,是位叫杨沫的作家写的,是个女作家。还看了外国的书,像《悲惨世界》,这是法国一个叫雨果的大作家写的。这都是听小芸她爹介绍后读的。对了,俺还读了高尔基的《在人间》《我的大学》以及莎士比亚的戏剧集等等。”

富贵听得有点儿懵,那些书名儿,那些作家的人名儿,他连听都没听说过。他感到十分惊讶,心想,秀妹,你太厉害了!读了这么多书呀!

前两天倒听他娘跟他说过:本来秀妹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结果她娘听了一个相面先生的话,说秀妹的长相太好看,加上她的生辰八字儿,可就千万不能出远门儿了,要是直管去喽,定会有大灾难的。说也凑巧,那一年城外发了大水,交通又不便,这使王槐树夫妇下决心不叫秀妹进城上高中了。

那些日子秀妹非常苦闷,小芸通过她爹给秀妹借了好多书,她就朝书使劲,黑天白日捧着大厚书看,也不出门儿,说小芸真帮了她大忙了……“臭子,臭子啊!”李发青的喊声打断了富贵的沉思,“你招呼秀秀叨菜呀!甭光傻坐着!”李发青手里拿着筷子招呼大家:“叨菜,叨菜!”

大家边吃边喝边聊天,两家人高高兴兴,其乐融融。

这时,听到院里有人说话:“嗬!说啥嘞,这么热闹?”

李发青仰头向外一看,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他来干啥嘞?”

“谁吔?”富贵娘问。

李发青放低声儿说:“马驹儿。”

富贵扭过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朝堂屋走来,他低个儿,平头,明显的罗圈腿儿。

富贵一下子还没叫出称谓,就听见爹冷淡地问:“马驹儿,你来有啥事儿啊?”

常言说,锣鼓听声儿,听话听音儿,从问他话的态度和语气,马驹儿也听出点儿音儿了,说:“咋的?不稀罕俺来呀?”

两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言语。可马驹儿却没事人儿一样直管往前走。

马驹儿这人是有点儿特别:你说他傻吧,他也不傻,你说他不傻吧,心眼儿又有些不透索,村里人都叫他半半窍,平日里也没少给村里人留下趣谈和笑料儿。

有的事儿,倒还给他加了分儿。

比方那天,他在村东头路上闲逛悠——在村里人的印象中,他就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主儿——有个赶着小驴儿车的人从村东头路过,随口问马驹儿:“哎!大兄弟,这儿离柳桥还有多远哪?”

马驹儿看看这个头上扎着破羊肚子毛巾的人,稳稳当当地坐在车上,还甩着两条腿,随即说:“这儿呀,离柳桥还有二十井绳。”那个问路人一愣:“咦!你这儿远近咋论井绳,不论里呀!”马驹儿不慌不忙地说:“论里(礼),你就该下车再问路儿。”

这件事儿一传开,就有人夸他机灵,谁说马驹儿半半窍啊?俏皮话儿这不随口就来呀!

可是还有一件事儿,就再也不招人夸了:他就只为骗碗饭吃竟然跑到十里之外的王村给远房一个姑姑报假丧,说姑姑的娘天明前突然得急病死了!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给去报丧的人吃顿便饭。姑姑嘱咐她婆婆给马驹儿下碗挂面,再卧俩荷包蛋。姑姑连口水也没喝,只顾回家奔丧了。

农村有个风俗,亲人死了,临进村时就要提前哭。姑姑自然在村外就大放悲声地哭开了,还拉长音儿哭诉:“俺那受罪的亲娘啊!你咋这就走了……俺那早死的娘噢……”当闺女的哭娘自是痛哭流涕,她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地哭着进村儿了。

可她哪儿知道,她娘在自家院里正洗衣裳嘞,说没听说村里谁死啊,是谁哭得这么痛?就甩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跑出来看热闹儿……从这件儿事后,马驹儿算是名声扫地,臭名远扬了。他再说啥事儿,别人都不敢信了。

他也知道,村里人对自己有看法儿,瞧不起他,可他不在乎。你看,今儿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不介意,自己该咋说还咋说:“今儿俺来是有正事儿。”

“啥正事儿啊?”李发青一边招呼王槐树叨菜,一边待答不理地问马驹儿一句。

“西头儿树林大爷办十年祭日,大奶奶点名儿叫粪堆大侄子去帮忙。”说着已走过来,站进屋门里,一边还往酒桌上看着,“俺还帮腔说,人家孩子才从部队回来没几天,还没歇过……”

富贵忙说:“没事儿,马驹儿叔,俺能去。”

李发青不客气,站起来问马驹儿:“你说这是真是假吔?”

马驹儿看了看大家,觉得人家不信他,本想说“俺是咕猫子报喜——恶名儿在外了”,可不知咋的却说成:“俺这是下架的凤凰不胜个鸡了。”

李发青头一个低头儿笑了,心想:也没见你啥时候上过架,还当过凤凰啊?

但大家都觉得这次马驹儿说得不是瞎话,都一个村儿的,吸袋烟的工夫能走个来回,这一问不就马上知道了,量他不敢这样儿扒瞎话。

李发青就朝他挥挥手说:“知道了。”

其实,说得文明点儿,这就是逐客令了,说白喽,就是叫他走嘞。

可马驹儿却向桌子跟前凑了凑,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桌上的酒菜说:“中,俺一会儿回个话儿去。”

他不走,朝里又挪了挪已站到富贵和秀妹的中间了。俩人礼节性地都站起来,富贵说:“马驹儿叔,您坐会儿啊!”

“坐会儿吧。”秀妹也向后挪了挪凳子说。

马驹儿看了一圈儿,见别的人都没啥动静儿,就说:“光俩孩子让俺,八成儿俺来的不是时候儿。”又朝桌子看了看,“那这样吧!来的不是时候儿,俺自罚一杯!”说完就站到那儿等酒嘞。

富贵娘这才端起自己还没喝过的那杯酒,说:“给,马驹儿,俺还没喝嘞。”

富贵探身从娘手里接过酒杯递给马驹儿,没想到马驹儿看了一眼——递酒时杯里酒洒了一点儿,酒杯不太满了,就对富贵说:“大侄子,你懂,这浅斟茶满斟酒。”

富贵笑着忙说:“来来来!马驹儿叔,俺来续满,续满。”

富贵娘看看大家,笑着撇他一嘴,大家都没吭声。

马驹儿不管这些,接过满杯酒一饮而尽,用手抹拉一把嘴,说:“这俩孩子是真知道啥儿(懂事儿),怪不得有人说,叫你们两家结成儿女亲家嘞!”

关于李王两家交往的相关细节,其实村里人也都不清楚,更何况心眼儿不够透索的马驹儿。也不知道他听谁说过这句话,一高兴,在这样的场合儿就随口说出来了。他当然不会知道,他这张嘴儿的一句话,竟使在场的两家人都不好掺言了。

富贵见大家都没话儿了,就看了看喝过酒的马驹儿说:“马驹儿叔,要不您先去回个话儿,待会儿俺就过去。”

“中!中!那俺先去回个话儿!”马驹儿这才迈着罗圈腿儿走出富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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