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中，有一种惑，叫“见思惑”，
见惑，即身见、边见、见取见、邪见、戒禁取见，
思惑，即贪、瞋、痴、慢、疑。
——题记
艾娜收到庞天啸的短信已是下午。
正是炎热的七月，干旱季节令人心力交瘁。窗外的太阳晒得玻璃呈现出细细碎碎枝权般延展开去的纹路，就像老化了的路面，纵横交错的集结处，光斑呈晕状排列，如火山爆发熔岩涌动的上空。目光所及，满眼都是燥乎乎的热。开阔的广场地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地砖反射出白蜡般的光。倚在一侧的写字楼，倾斜的顶部高耸向没有云朵的天空。她向外瞥了一眼，因为见不到一丝绿，瞬间，干枯的感觉就从眼里蔓延到了心底。
她在开会。作为房产管理的工作人员，眼下她被邀请到基层做业务介绍，满座都是落实具体工作的办事员。
艾娜就坐在主席台上，背对着PPT演示屏幕。她看着电脑翻到下一页，这时有一点声音干扰了她，是手机振动的声音。她用眼睛的余光对着手机面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嘴角不经意地露出一个含蓄的微笑，接着继续授课。她的课持续了半小时，直到结束走下讲台，被主持人邀请在观众席第一排坐下，才想起刚才的短信，觉得有必要作个回复。她将手机掏出来，打开页面，低着头藏着秘密似的看，她甚至已经想到了回复的内容。
短信重新被打开了，一行文字再一次跳跃了出来，头两个字“亲亲”，是她刚才瞥见的，这流行的字眼使她心里觉得默默的愉悦。她接着看下去，瞬间，被头两字徐徐推开的心灵之门稍稍地停滞，她想，他是个商人，迟早有一天，他是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的，她应该起初就有这个准备。只是，现在就提是不是过于早了些，对于一个恋爱着的女人来说，这是不是有些残酷，这样的想法使她渐渐收敛起嘴角浮动的曲线。她抬头看了一眼主席台上换了的人，这个基层单位的具体负责人，报以一个程式化的笑容，因为她看到他的目光正投向自己。她把手机放入包内，端身正坐，眼睛专注地朝向主席台，做出很恭敬的样子，以便将思绪作短暂的游离。
是的，最近有什么项目可以为他，庞天啸，做做介绍呢？既然房产管理这档子工作就在自己的手上，而她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满三年，迟早要想办法挪挪位置，那么，在任期内合理合法地帮帮身边的朋友也未尝不可。
她的头脑里闪现一些新落成的项目，盘算哪些大概需要装饰装修的业务，一些似是而非的念头变得逐渐清晰起来。于是，她觉得可以作个回复，她能感觉出庞天啸期待的目光。人到中年，她很清楚，不再有什么纯粹的感情，她之所以和庞天啸走到一起，总是有一些现实的因素。譬如，彼此之间也许能帮上什么忙。她承认接近庞天啸的初衷就不是太纯粹，她想，就像她曾经和庞天啸也做了倾心交流一样，在这些丰沛而密集的交谈中，她注入了大量的暗示信息，是的，她在这个位置已经满三年了，是不是能再挪动一下，新上一个台阶，她凭主观判断觉得庞天啸能帮她做到；另外，真的，对于她的丈夫，她是心存了越来越多的不满，如果她的真诚能打动庞天啸，她希望他能最后为了她而舍弃眼下的婚姻。
所以，对于与庞天啸这样一段感情，她并不是在开玩笑。遇到庞天啸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人世间居然有这样贴心的人，他几乎能满足她的所有要求，而她也在他欲望的目光中看到了自身的价值，她想，他俩走到一起，将是多么的稳妥，世间再没有这样完美无缺的配对与合作了。就因为这一点，她觉得冲破婚姻的枷锁都是应该而且值得的，她不想让一种天然匹配的美错失在纷繁芜杂的世俗生活里，她又一次在人生路上看到了自己的勇敢，而令她高兴的是，这种勇敢唤起了对方的呼应。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一直是个高手。她想，自己的人生何尝不是在一次次机遇来临之际的明快抉择。而今，她拥有一定的权位，在人们眼里难以捞到的肥缺，她实在是拱手而得，就因为在机遇面前的机敏，以及像猛虎一般当机立断的魄力。
是的，这几年，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历练出了这种素质，并且，在一次次惨烈的斗争中，她看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富有韧性和战斗力。也就是说，她是个有恒心和耐力，能吃很多苦的人。她想，庞天啸提出这样一个疑问，也许是为了考验她在权力运用方面的熟稔程度，也许是一个试探，探查她的心，她的实力，她对他的忠诚。所以，这个忙她是要帮的。人到中年的情感，并非像年轻时候那样简单，只有实质利益的结盟才能使感情经受住考验。想清楚了这些，她轻松地呼出了一口气，觉得可以作个答复了。于是，她重新将手机掏出来，开启那条短信，再把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一遍：“亲亲，有什么好的业务可以介绍吗？”
该如何回复呢？“应该有吧，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她本来是想这样说的，是的，也应该这样说，就这样说吧。她舒出一口气，打算打上这样的字。然而，手指轻动间，她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短信未完，貌似下面还有更重要的内容。于是，她往下翻了翻。这时，她突然呆住了。原来，文字下面，还配了一幅照片，她本人的照片，那一晚熟睡之后拍取的照片，放纵之后，取消了所有戒备的照片。照片里的她酣然入梦，她已经忘了自己有否穿衣服。她立即关掉短信，飞快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邻座，赶紧将手机放回包内。他是想她了吗？他将照片命名为“睡美人”，他是在欣赏这张图片，欣赏照片里熟睡的自己？或者用一张照片来提醒她往日的恩爱，借此为介绍项目做个感情的铺垫？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啊，是这样吗？这问题使她焦灼，她在内心不停地呼喊，那个突然之间变得紧张的女人，现在浓缩在她内心的深渊，她发出的吼声冲破一层层心灵岩石的障碍，直接抵达端口。
出事了。她敏感地意识到了。而这只是事情的开始。一张工作人员的裸照，掌握在一个商人手中，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件，富有战斗经验的她再清楚不过了。
事情的性质突然发生了变化，她无奈地望向窗外，天色变了。人们说，再这样干旱下去要出人命的，报纸上大家在嚷嚷是不是要人工降雨。那么，也许是要人工降雨了。
事物总是以瞬息万变的姿态使人措手不及。她的脑海里渐渐升腾起庞天啸的脸，那张仿佛艺术家一般富有气质而含蓄的脸。他一直是含蓄的，然而这短信的直接出乎她的意料，以至于她的心头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有人跟踪了他俩的交往，再假借他的名义发短信。可是稍稍一想，就知道不会。这照片只有他的手机里有，那是那晚在她沉睡之后用手机拍取的。她突然意识到，庞天啸是如此的陌生，是的，他们只是亲密地度过了一晚，她以为她至少了解了庞天啸的大半，而此刻，她才看到庞天啸的一面。
讲座结束，已经接近五点。开车回单位半个小时，还可以再上半小时的班。她的工作，总是非常忙碌，实权部门，历来没有清闲的时候。她也已渐渐习惯这样的节奏。走在路上，去地下车库取车，她仰头看了看天空。乌云过去了，没有雨点真实地落下来，太阳依旧骄傲地挂在天上。站在坚硬的花岗石地板上，她不明白，青天白日之下，自己的意志怎么突然之间就失去了方向。将车开出车库，望着街道上的人群，她突然一阵晕眩。直行，左弯，右拐，望着路面，她两眼空茫。四周静寂，夕阳依然灼热，舔舐着“大众”前窗玻璃板，弥散着针尖一般的光芒，针针刺向她的心。她病了。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冲回家，整理纷乱的思绪，拿出策略。
深吸了一口气，她上了高速，狠踩油门一路狂奔，快点到家！马上到家！
她的家，是市中心地带单位的第一批福利房，这是实权部门的好处。不过，在权力日渐阳光化的趋势下，这种好处越来越少。一百三十平方的大户型，三室两厅，相当温馨舒适。
她开了门，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粉红拖鞋，在卫生间里擦完脸，就径直走到房间去，打开空调躺下。还没到下班时间，她要在丈夫进门之前想清楚，接下来她要怎么做。从车库到电梯的短暂时间里，她已经意识到，这一次的艰难与以前的情况都不同，她将独自面对一座大山，除了自己，所有的人都是敌人。
躺在床上，侧着身体，她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她将手按住难受的心脏，任凭抽泣声从鼻端拖拖拉拉地发出来。一会儿，她才猛然坐起来，擦去眼泪。坐在床头，她的目光怔怔地凝视一个方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做出决断：第一，把短信删了，干干净净，以免被人看到，尤其不要被丈夫看到，再牵扯出事端。第二，先稳住对方。第三，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照片是一定要彻彻底底删除的，必须要做到滴水不漏。
想好这三点，她闭了闭眼，拿上换洗衣服去冲个澡。丈夫快要回来了，她要像一切都未发生过。
鲁拙其到家已经六点半，按照惯例，下班后他要先去幼儿园接上孩子，再去菜市场购买晚上的新鲜菜蔬，洗好，切好，装盘，最后由妻子烧。所以，下班的这段时间，是他为家庭忙碌的时间。
和孩子推门进去，妻子上来迎接，把手中的菜交给她，自己先陪着孩子进卫生间洗手擦汗。
为了掩饰不良情绪，又或者想在忙碌中尽快恢复自己，艾娜自己动手择菜。鲁拙其是家里的营养专家、配菜高手，每一天他都会变着花样买，以保证家人的营养。今天，他买了三只大河蚌，一小块牛肉，五根青辣椒，一把韭芽，两个西红柿，一小丛青菜。是两荤三素的搭配，三个人，五个菜，不多，也不少。
她将河蚌从黑色塑料袋倾倒到水池里，用塑料小刷子将蚌贝轻轻地刷干净，放到大锅架上清蒸。一边又洗了牛肉，切成细细的肉丝，和青辣椒装成拼盘。韭芽洗干净，切成手指长的一段段。又从储藏柜里拿出两个鸡蛋，磕在小碗里备用。小青菜就清炒。西红柿就烧个番茄浓汤。
随着蒸架下面铝合金锅子里的水哧哧的响声不停，她的情绪也渐渐恢复到平静。女儿推开厨房的门进来了，一天没见到妈妈了，她扑上来抱住妈妈的腿就撒娇。“妈妈，我今天又得五角星了！”
“哦，梦茜好棒！真是妈妈的小宝贝！”她脱口而出。要是以往，她早该蹲下身去将女儿抱起来，用头顶一顶她的额头。可是，今天，她蹲了下去，忧郁地看着女儿的眼睛，不由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做女人真不好啊。”
“妈妈不高兴吗？”孩子敏感地意识到了。
“哪里啊，梦茜得了五角星，妈妈怎会不高兴呢？”她做出一个微笑，顶了顶女儿的额头。丈夫也推门进来了，他看到的是一幅多么温馨的母女图啊。
“那，让爸爸抱吧，妈妈烧菜啊！”她将女儿送到丈夫手里，将他俩推出门，关上，转身启开了菜锅，注油，下菜，翻炒。
大约只过了半个多小时，饭菜就上桌了。她在窗边的橡木饭桌上布好菜，端放好盘盏、筷子、匙子，高声喊道：“老公，出来吃饭！”鲁拙其就抱着孩子出来了。到了桌边坐定，鲁拙其推了推眼镜，跟梦茜说：“梦茜，你看看你妈的手艺多好……”抬头瞟了一眼她的脸，观察她的表情。不管怎么说，虽然脸上也浮着笑意，但她的表情是僵硬的，她的眼神不快乐，似乎藏着什么事情。从恋爱到结婚生女，一共相处了十多年的老婆，就像自己身上的左右臂一样，哪块肌肉不对劲，鲁拙其都能感觉到。不过她的情绪总是比较多的，她并非温柔贤淑的类型，这三年的职位经历，在他眼里，她活脱脱地变了，日渐坚硬。谈恋爱时那种小鸟依人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不过他能体谅，他知道得失之间寻找平衡的道理。她的工作压力大，情绪有时会莫名变化，他能够理解。他觉得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就是要担待，要懂得逗老婆孩子开心。
“梦茜，要吃什么？河蚌肉要吃吗？河鲜很美味的哦！”鲁拙其用夸张的语气，这三年来，也许是有了孩子的缘故，也许是她的话越来越少，语气和腔调越来越硬朗的缘故，鲁拙其发现自己的语调正在发生变化，越来越像个幼儿园阿姨。他也不希望如此，但是，如果他不发出一点这样的声音来，他就总觉得家里的气氛不是很妥帖，当然他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妥帖了。
“嗯，妈妈给梦茜夹一块。”果然她有了回应，她打开一个河蚌，掏出里面的肉，放到盛着酱油醋的小盏里，然后，在嘴里咬成小小的几块，放到孩子的碗里。
随后，她打开另一个河蚌，掏出肉，蘸了蘸酱油醋，夹给了鲁拙其。她在看着鲁拙其的那一刻，心里稍稍有些慌乱。当打开最后一个河蚌，掏出肉来，她看了看，稍稍皱了皱眉头说：“你买河蚌是不是没挑选过啊，你看，这最后一个不对。”她将肉夹高了给鲁拙其看，鲁拙其对着光，仔细推着眼镜看，“也没什么啊，就是看上去瘦些。”
“还没什么啊，这里没蘸着的地方你仔细看看，颜色不一样。”她说。
“那我的这块，你吃。”鲁拙其将肉夹回妻子的碗里，“那块我来吃吧！”丈夫越来越像个部下了，那种乖顺的态度常常令她失落，找不到可以依傍的男子气的感觉。她需要一个精神上能给她指引的男人，一个累了可以说说话、遇到难关可以为她出谋划策的男人，而不是整天靠说一两句俏皮话、在家里像个保姆的男人。丈夫的婆婆妈妈，使她感到厌倦和疲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