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啊，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此刻，他嫌多一个孩子麻烦，等真的多了一个孩子，他喜欢还来不及，到时候还指望你生一窝呢！”美莲又适时地加了一句。
可不是。美莲说的的确也是实话。与其老是这么担心着，等待着，不如再生个孩子来得充实一些。“那如果他真拉我去打胎怎么办呢？”美萍叉了一块火龙果送进嘴里。
“肚子要到四五个月才看得出啊，你不能想点办法瞒着吗？要生也是时候，再晚恐怕生不出来了。”
“嗯。”美萍轻轻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不知道美荷怎样了。美莲想起小妹美荷来，美荷读书最多，和她的博士老公，两个人本来打算做丁克一族的，意外怀了孕，公婆硬逼着把孩子留了下来。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孩子到了一岁多才发现呆呆傻傻的，是个脑瘫，公婆就逼着再生个健康的孩子。这些生活的变故让美荷难以接受，都抑郁很久了。
“打个电话，把她约出来吧，我们三姐妹也好久没聚聚了。”美萍突然想了起来。
“好啊，把晓歌、青云也带上，是好久没聚在一起了，大家好好讨论一下这二胎的问题。”美莲想到姐妹们聚会，不由激动起来。
美萍在茅家埠订了一张桌子，打算三姐妹在这里喝下午茶。茅家埠在杨公堤的西侧，西湖的水延伸到这里，被改造成一个芦苇荡。有夕阳的傍晚，芦苇被渲染成一片圣洁的浅金，和着朦胧的自，令人产生虚渺的幻觉，一切喧嚣都得以沉淀，让人觉得馨宁。美莲喜欢这里，空闲时候，在浅自、浅褐的鹅卵石上，找一块空地，坐一下午，晒晒太阳，读一卷书。
美莲沿着木楼梯笃笃地踩上去，青云拿着相机站在窗口对着四周的景色只是咔嚓咔嚓，美萍已经点了几样瓜果小碟，翘着兰花指，瓜子壳在指尖飞起翻落。
“看看你的摄影技术咋样了。”美莲走过去，拍拍青云的肩。青云转过来，拿起相机翻给大姨看。
“好好翻给你大姨看看，他说要学摄影，相机更新换代就投两三万了。”瓜子碎末还粘在嘴唇上，美萍回过头，对着美莲说道。
“我这不才学了半年吗，大姨，你看看我这光线的运用，还行吧？”青云十二岁了，比晓歌还大两岁，一米六四的个头，是个半大不大的小伙子了。美莲凑上去看，心里是羡慕的。美萍条件好，孩子要买什么就买什么，心愿都能实现。不像晓歌，是个女孩子，本来应该宠着她些，可通常花钱都要考虑一下是否经济实惠。
“晓歌怎么没来啊？”美萍问。美莲苦笑了一下，“叫不出来呢。”
“怎么回事，女孩子脾气这么大啊？”
“怀了孕，就没省心过，老跟我闹别扭。”
“晓歌这孩子可怜。”
美莲沉默无语。早晨十点，晓歌还赖在被窝里，美莲叫她起来，她也没个回应。直到美莲掀了她的被子，她愤怒地坐起来，两眼只是盯着墙壁。
“都快吃午饭了！哪有女孩子这么懒的！还不快去洗洗脸！”美莲嘟嚷道。晓歌飞快地穿了衣服，进卫生间把门甩得砰砰地响。
“下午跟我一起去茅家埠喝茶，美萍阿姨请客，你可不许再嘟着个脸。”美莲心里有些惴惴，她是个要面子的女人，离婚再婚已经够她难堪的了，生怕旁人再说连孩子也教不好。
“那我就不去。”晓歌沉着脸回应。
“你怎么能不去呢？青云也来的。你们兄妹俩可以聚聚。”
“你的决定不能提早告诉我吗？我是你的一个摆设吗？你让我到东就东，到西就西？”晓歌将毛巾往脸盆里一甩，三个反问句一连串地掷过去，把美莲掷得一阵头晕。
“你说什么？你才多大，我什么决定都要征求你的意见吗？”美莲不知道，孩子使用反问句的习惯，是在生活中渐渐习得的。
“我今年十岁了。三岁，我还不懂任何人间世俗，甚至三岁之前还没有记忆，你说离婚就离婚了；七岁，我才刚进小学，什么也不懂，你说给我找个爸爸，他就进门让我喊爸爸了；我现在已经十岁了，你说要生个弟弟，马上就有弟弟了！你什么时候征求过我的意见？”
天啊，美莲往后退一步看着晓歌，一屁股跌坐到凳子上。这哪里是十岁孩子说得出的话？是啊，晓歌是她的孩子，她不是还未成年吗，离婚、再婚、再育，这些重大的人生决定，在美莲看来，都是成年世界的话题，该和孩子讨论吗？美莲惊奇地看着孩子，是的，晓歌长大了。
“所以，你今天要带我去见阿姨，至少昨天就应该通知我。我还要写作业，要温习功课。”晓歌一边用毛巾搓着脸，一边对着镜中的自己。这个小家伙，才十岁，已经懂得为自己争取受尊重的权利了。美莲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所以，你今天确定是不去了？”美莲急着要眼前的结果。
“不去了，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是你的摆设。”晓歌转过脸来，冷漠地看着妈。
美莲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含辛茹苦，将晓歌拉扯大，孩子非但没有感恩之心，还如此看待自己，难道自己做的一连串决定都是错误的吗？
“晓歌，大人的世界，你还没到这个年龄，你不懂。将来，你会理解我的。所以，今天，我们还是去玩吧，美荷阿姨也要过来。”
“可是，我和美荷阿姨没有感情……我算算，只见过她两次面，不是吗？”晓歌坐下来吃面包，喝牛奶，牙齿咬着嘴唇。“我对你们家的人不感兴趣。”晓歌又添了一句。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呢？”
“我感兴趣的世界你不懂，我们有代沟。所以，我没必要告诉你。”晓歌的脸对着盘子，也不朝她看一眼。
“所以，你今天确定不去了？”
“还需要我说一遍吗？”晓歌回过脸来对着她。美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任何事情都不能完满，头一个孩子都没有按照理想的方向去培养好，另一个孩子又在一天一天成长、壮大，自己的人生就是在两个孩子的交替中送走光阴，迎接未来的吗？是啊，自己对于这个已经到来的孩子，是否已经确切想清楚？是否已经做好迎接他的准备了？
“晓歌，你是认为妈妈不应该生这个孩子？”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和爸爸生不生孩子，这是你们两个人商讨得出的结论，我无权干涉，但你们在做决定之前，应该通知我，我要有心理准备。”晓歌说到这里，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了。她抽泣了两声，嫌弃自己似的，赶快扯了两张纸巾把眼泪擦干，很快就进了房间。
美莲将月票卡和钱包塞进提包，就出来了。
“晓歌啊，我看人小鬼大，你怀孕之前没跟她好好谈过吧？”美萍看出了美莲的心事，直截了当地问。
美莲摇摇头，讪讪地，“我说孩子还小嘛，你也是知道的，伟强出门都两年了，我再不给他生个孩子，怕是他要在北京成家了。”
“他们家的人也不实在，事先不是答应不生孩子的吗？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啊！”美萍撇着嘴说。这时，楼梯上有声音响了上来。八成是美荷到了。美萍站了起来。
一对男女一前一后走了上来，女的搂着孩子，男的护在一边，两个人都瘦瘦的，显得憔悴。
“美荷，让你俩出个门可不容易啊！快坐！青云，来叫阿姨、姨父。”美萍叫道。
全家三姐妹，本来就数这最小的妹妹有出息，一直以来，都是许家的颜面，一路成绩好，读到博士，又找了个博士丈夫，一对学者夫妻。但人书读多了，想法也跟常人不一样，两夫妻迟迟不生孩子，两家老人都催着，他们倒好，先是说事业为重，把生儿育女这人生大事先撂到一边，年过三十五还没动静，男方那边做爷爷的就发话了，“这么优良的博士人才不续后代，想断后，万万不成，我死给你们看。”闹到要自杀的程度，博士俩才松了口，终于怀了孕。两家人前前后后伺候着，在一片嘈杂中，女博士一边在被窝里坚持搞课题，看论文，怀孕十个月，没去上班，论文倒是扎实地写了两篇，也算没自请假。而且，据女博士说，这十个月最大的收获竟然是，她终于意识到，以前对丁克家庭的坚持，认为家庭会妨碍事业的想法是错误的，做一个母亲的本能被唤醒了。怀孕五个月后，她发现，自己看世界的眼光改变了，她第一次发现，小区里居然有这么多孩子，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叫唤着，有时候，他们还打架，都让她觉得分外可爱，都能让她留恋地看上好半天。她的丈夫也改变了，在她的影响下，和她一同散步，一同发现孩子们各种有意思的地方。美荷说，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享受，享受做母亲的过程。她开始接受人间世俗的生活了，并从中体味世俗的美。一朵迟开的桂花终于盛开，却没想到，或许是过了季节结出的果实不够甘美，或许是命运中注定有一场永远的风雪在等着她去经历，谁也没想到，一对博士夫妻，生出的孩子竟然是脑瘫。
这个取名叫智胜的孩子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现在被美荷紧紧地抱在怀里。从孩子一出生，美荷就成了一个世界上最讲究的最地道的母亲，而博士丈夫则成了世界上最负责任的父亲，生命的确具有神的改变一切的魔幻般的魅力，美荷走到哪里都带着孩子，而丈夫则紧随其后，做好护驾。
“喝过奶四十五分钟了，你到厕所给他把把尿看。”美荷一面看表，一面将孩子交给丈夫，丈夫郑重其事地接过孩子，找厕所去了。美萍在一边看得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美荷迅速地看着美萍，怔怔地，“你笑什么？”美荷忍不住，板起脸来问。两个姐姐，她和美莲亲一些，对于美萍，素来是不屑的。美萍读书时候就忙着谈恋爱，男朋友找了一个又一个，高中毕业考了两次，大学都没考上，却锻炼了找男人的眼光，为数众多的男朋友中，一眼就把潜力股拉进了许家的门。美莲是个理想派，大学毕业分配到单位，和大学同学结了婚，但却不是个生活的料，老公开公司，公司倒闭，把房产抵押出去，都蒙在鼓里，等到发现，债主已经一轮一轮上门逼债了，老公逃了出去。美莲在债主的威逼下，抱着三岁的晓歌，靠自己的工资租了房子，搬了家。
看到两个姐姐的遭遇，美荷很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人生，需要那么多花销吗？穿有衣，出有车，物质上没有很高的要求，满足于简单需求就可以了，何必为财而劳形呢？”她略带轻蔑地看着美萍，冷冷地问。
和美荷见面，素来是不开心的。这是美萍感到头疼的地方。是啊，她读书是糟糕，不出色，经常是姐妹俩的取笑对象，可那又怎样，丈夫使她翻了身，女人，不就靠嫁汉吗，这可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时代。看看你们两个读书出身的，生活还不是一团糟，连碰个面还不是得自己来张罗，这倒好，一来就倚小卖小。美萍也没好气。四十五分钟，喝奶把尿之间还精确到分钟，书呆子养什么孩子，怪不得生出个脑瘫来。美萍在肚子里继续笑下去。“青云，让你的博士阿姨给你辅导一下摄影技术！”美萍故意拿孩子显摆。是啊，我读书是不如你们，可是看看我们的后代，我的孩子可是样样都会。
女人们在一块儿，通常如此，无聊之甚，无非比丈夫，比孩子，比穿的，比吃的，这是女博士感到头疼的地方。今天，她能够来，是想看看美莲姐姐的二胎，问问美莲怀二胎的感受，毕竟年纪都大了，都是高龄产妇了。要一个健康的孩子，成了这对博士夫妻人生的最大愿望。
“姐，现在感觉怎么样？辛苦吗？”美荷也不管青云已经把相机递到她眼前了，走过去，看着美莲的肚子。
“辛苦是自不必说的，美荷，你如果要怀孕，就要有这个心理准备。”美莲和美荷的气味相近一些，只是从小美荷就是父母手中的明珠，她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人北大，后又出国留学，美莲对美荷一直是仰视的。美荷结婚，一家人不知道有多高兴，多年没有孩子的原因，也是美莲从美荷口中打探出来的。现在，美荷为孩子操心劳累，这个孩子就像美荷人生的第一朵浓云笼罩在美荷的心头，也是美莲没有想到的。她真的希望美荷能够像从前那样幸福。
博士丈夫抱着孩子过来了，有了孩子，这个原本瘦瘦高高的男人也逐渐血肉生动起来了，身上笼罩着一股说不清的慈父气息，给人温暖的感觉。
“过五分钟我再把把，现在没有呢！”博士丈夫将孩子交给美荷，这才对着美莲、美萍笑了笑，把带来的食物分给大家。
“青云，来，我帮你看看！”他朝青云招招手，青云过去，将镜头凑到他面前。博士就像给大学生上课一样说开了。美萍在一旁看了只是窃笑。不管怎么说，这对夫妻在她眼里总有说不清的书呆气，但他能那样教导青云，这也是美荷带给自己的福气。
“青云，你可得好好听啊，姨父可是教大学生的啊，现在给你开小灶呢！”美萍呵呵地笑，转过头对着美荷，“美荷，怀个孕还不就跟吃饭拉屎一样简单，像你们这样的情况，早就该怀了！”
“这不一定，受孕的过程就跟化学反应一样，是双方作用力的结果。云山，我看我们还是订个计划吧！”美荷回头朝丈夫说。
“好，先听听大姐的经验。”博士丈夫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美莲。
“你们头一个怀孕容易吗？”美莲问。
“从打算怀孕开始，用了三个月。计划是在五月份受孕，这样秋天水果多，对孩子的营养好，三月份生，坐月子不冷不热，春暖花开也适合孩子的发育。”美荷回答道。
学理工科出身的女人能叫女人吗？生个孩子都这样有条有理，真怀疑夫妻之间性生活是否有激情。美萍心里冷笑，那眼睛乜斜着妹妹。都说孩子是爱的结晶，像青云，就是老公在婚前和自己乱性的结果，可怎么样，还不是聪明智慧。
“那怀第二个还有什么问题，你们做事情思虑得这么清楚，还用我介绍什么经验。”美莲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