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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死着(6)

他原本想说“有时候医生也得做妥协”。他之所以没说出“妥协”两个字,是因为他觉得这个词有些矫情。这些年里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妥协。年轻的时候,尤其是在他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时候,每一次妥协都会让他在事后纠结很久。后来资历渐渐老了,虽然时不时还会为一些事情纠结,但那纠结来得快,去得也快,再也不会长时间地在脑子里驻留了。她没想到他会跟她道歉,她有些不知所措,两个人就都无话了,听着墙上的石英钟呱啦呱啦地在耳膜上划着痕。“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决定撤下艾克膜,假如你愿意。”他最终说。

“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控制四肢的坏死,我是说,假如决定继续使用艾克膜?”女人问。

刘主任摇了摇头:“我真想告诉你有办法,可是我不能骗你。”

“两天。不,一天半也行,从今天晚上,到元旦早晨。”女人低下了头,不愿让他看见她眼神里的乞求。

“工伤保险不会支付艾克膜的费用,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论证,这也算不上是必要抢救。”

话一出口他又是一惊:他以为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应付那张躲不过去的鉴定证明,话在喉咙口时还是一股犹豫,一走到舌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决定。

“路先生的单位,现在态度也不明朗。”他提醒她。

“那我自己来支付,我明天早晨就去交款。”她急急地说。

刘主任看着她,沉默无语。

“何苦呢,路夫人?”半晌,他才问。

“我只想,他陪我,再过一个生日。”女人突然趴在他的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像个市井悍妇。那根把她的身体和情绪拴成一体的绳子,终于绷断了,女人散成了一地瓦砾。送走女人,刘主任头痛欲裂,太阳穴里像埋伏着两只螳螂,一边一只,在肆无忌惮地挥舞着大钳。他服了一片强效泰诺,仰着头靠在椅背上,等待着药性发作。突然,他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一条信息。“赶紧去订两张机票,我们去三亚过元旦,别管多贵。”发出后,他想了想,又追补了一条。

“儿子的事,先放一放。”

开始,抑或是终结?

那天茶妹坐在化妆室里,又闻见了那股奇怪的气味。

那天她很早就起床了,只洗了一把脸,就被带到了化妆间。化妆师是两个小姑娘,听声音比她大不了多少,一个负责头脸,一个负责服装。

“皮肤不怎么样,不过铺了粉底,只要镜头别拉得太近,整体效果还是不错的。”负责头脸的那个说。

“可惜了,要是眼睛不这样,真可以算得上是个美人。”负责服装的那个说。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她,似乎她压根就没在场,仿佛她的眼睛死了,耳朵也跟着殉了情。有人呵呵地清了一下嗓子,那两人立即噤了声。是路经理。她们不怕她,可是她们都怕路经理。路经理走进屋子的时候,灰尘都不敢随便飞动。她们怕的是路经理脸上的表情。这是她听公司的人说的。她看不见他的脸,她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沉,没有扎人耳朵的尖尖角,所以她不怕他。

“再练一遍台词,茶妹。”他说。

他把椅子挪到她身边,在化妆师给她梳头的当子里,见缝插针地和她又对了一遍讲话稿。她看不见稿子,她必须把一篇讲话从头到尾地背下来。幸好,只有一页纸。路经理说这个讲话是要录像的,而这个录像将来要编进茶叶宣传资料里,送到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

所以,她不能出一丁点儿差错。

“别人使用眼睛,我使用鼻子。嗅觉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它绝不会欺骗你,也不会背叛你的心。”

说到“最忠实的朋友”的时候,她打了个磕巴。不是她记不得词—她在家里已经背了几个星期了,她记得每一个标点符号,她只是忍不住有点想笑。“最忠实的朋友”不应该是狗吗,怎么突然变成了鼻子?

“不能笑场。”路经理说,语气有点严肃,“这里会插进一段音乐,你等着音乐完了,再过两秒钟,一,二,你这样数两下心跳,就接着往下说。”

其实这事不归路经理管,公司里有一个专门负责活动执行的小姐。此人这会儿正坐在公交车里,在赶往这儿的途中。此人管活动的每一道程序,每一个细节,包括领茶妹上下台,随时跟踪茶妹的讲话,万一茶妹忘了词,她会在耳麦里轻声提醒。

可是路经理还是不放心,路经理不放心年轻人。

“我出生在茶树下,成长在茶园里,我的鼻子可以带领你找到茶林里最好的那棵茶树……”“停。”路经理说。他觉得这一段有些过于空泛煽情。可是来不及了,他不知道怎么改,况且,即使改了,茶妹也没有时间再从头来过了。他只好沮丧地摇了摇头,让她继续。

这时身后的门推开了,屋里响起了一阵笃笃的脚步声。茶妹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莉莉阿妈,或者说,邱经理。邱经理穿的是高跟鞋,那种细得像锥子的高跟,邱经理走到哪里,哪里的地板就鲜血淋漓。

“天!这一化妆,我都认不出来了。这是谁啊?”她听见邱经理在大声惊叹。这话是说她的,却不是说给她听的。

“人生在城里,又是另外一种命。”路经理感叹道。邱经理放下手提包,就开始一扇一扇地开窗。“都要到小寒了,天还那么热,屋里太闷了。”

哗地一下,窗外涌进来一股子清晨的凉气,茶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就在这时,茶妹闻到了那股味道。一丝隐隐的腥味,不是海货的腥,而是锈铜烂铁的腥,也带着一丝隐隐的金属的重量。那味道沉沉地弥漫在空中,压得她脑瓜仁子发紧。

她记得几个月前的那一天,她在家门前的树荫底下揉捻茶叶的时候,也闻到了这股气味。就在那天,路经理找到了她,告诉她要把她带到城里来。

今天她又闻到了这股气味。今天她已经在城里了,路经理还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聚光灯下,电视机里。今天她将是整个朱家岭唯一一个上了电视的女子。她忍不住抿嘴一笑。“老路没吃早饭吧?我从旅馆里拿了两个茶叶蛋,你先垫一垫。”邱经理说。

突然邱经理哧哧地笑了起来,仿佛拿着茶叶蛋的手被虫子蜇了一口,不是疼,而是痒。

“讨厌。”她听见邱经理低声说。

咚。咚。大概是路经理在桌子上磕茶叶蛋。茶叶蛋很干,他吞咽起来喉结在叽里咕噜地乱窜。“还有一个呢,怎么不吃啦?”邱经理问。

“饱啦。”他说,“这个留给茶妹吧,今天起得太早,她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嘴唇都画好了,还怎么吃啊?”邱经理说。

“吃了再画,反正化妆师也是一路跟着。从现在熬到午饭,还有好几个钟点。”他说。

茶妹从来没有在一张椅子上坐过这么长时间,茶妹坐得几乎有些腻烦起来。她不知道眼睛可以被分成这么多的细区,上眼睑、下眼睑、眼皮、眼窝、眼睫毛,刷子在每一个区里一遍又一遍地行走,不厌其烦。过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样子,才终于化完了妆。茶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只觉得脸皮很厚,厚得像蒙了一层塑料膜,嘴一扯,膜就裂开一条缝。

管服装的拿出两套衣服,亮给路经理看,问到底穿哪一套。茶妹事先已经知道了,一套是大红绣金花的无袖旗袍,还有一套是翠绿镶银丝的中袖夹袄,配一件黑色长裙。

“当然是大红的喜庆。”路经理还没说话,邱经理就抢了他的先。

化妆师领着茶妹进了更衣室,帮茶妹换上那件旗袍。哪儿都紧,胳膊肘,腰身,小腹,甚至领口,轻轻一动,就觉得身上木偶人似的扯着无数根线。腿上有点凉,她用手一摸,摸出来旗袍的开缝很高。

“我,不穿,这件。”茶妹犹犹豫豫地对化妆师说。

“怎么啦?”化妆师有些惊讶。

“露,太多。”化妆师掀起帘子,对外边的人转述着茶妹的意思。

邱经理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茶妹啊人家大老远来开会,不看你的腿,难道还看你的眼睛?路经理又呵地清了一下嗓子,邱经理就收了声。

“我,不穿。”茶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很坚定,像敲进木板里的钉子。

“怎么办?路经理,你决定。”管服装的女孩子渐渐失去了耐心。

“算了,她真不想穿,就换那套吧。这天,露这么多,还是冷。”路经理说。

女孩子给她换上了那套绿色的夹袄,周身依旧还是紧,只是胳膊和腿都包住了,茶妹就没再吱声。往车里走的时候,路经理喊住茶妹,往她衣兜里塞了一个小信封。

“过年的红包。”他说。

信封没封口,茶妹的手指探进去,轻轻一捻,是五张硬朗得像塑料纸似的百元新钞。

“别把什么都寄回家,一个小姑娘,住在城里,身边总得有几个零花钱。”他轻声对她说。

她的喉咙堵了一下。她其实是想说“谢谢你,路经理”的,不知怎的,话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知道了,路叔”。

茶妹在病房里对路夫人说的话,不都是撒谎,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去朱家岭的路上,她的确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那天早上起得太早,又让化妆师折腾了几个小时,所以车一启动她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路经理原本还想让她背一遍讲话稿的,却怎么也叫不醒她,只好作罢。车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眼睛一睁,人已在朱家岭。

回来的路上她很兴奋,没有半点睡意——她还一直沉浸在早上每一个细节的回忆中。

她没想到自己被引上台的时候,竟然是这样镇静。毁了她的是眼睛,救了她的也是眼睛。眼睛关上了一扇门,门里黑洞洞的,空寂无人。她站在台上,感觉跟站在家里的地板上没有什么区别,除了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她知道那是聚光灯。她把那篇讲稿从头到尾地背了一遍,没漏下一个字,根本用不着别人提词。在背诵的过程里,她加入了一些抑扬顿挫,还有恰到好处的停顿。

恐慌是在她讲完了的时候才到来的,因为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她觉得她踮着脚尖孤零零地站在了一片悬崖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雷声,轰隆轰隆的,响了很久很久,震得四壁嗡嗡发颤,才明白过来那是掌声,这才觉得脚踩到了地上,放下了心。

接着他们就让她分辨茶叶的种类和等级。茶叶是事先准备好了的,贴着标签,装在纱布包里,放在一个托盘里送过来让她闻。路经理有些紧张。她知道他就站在她身后,呼吸里带着一丝颤抖。她很想告诉他别怕,这事我九岁就会做了,一直做了这么些年。可是她不能。她猜到他们四周都站满了记者,因为她身上芒刺似的落满了他们的目光,他们在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等着她出错,或者露出作弊的蛛丝马迹。

会场的气味很杂,有汗味,脂粉味,烟味,香槟酒味,还有鞭炮爆炸之后的焦纸味。在这么纷繁的气味里寻找茶叶的清香,就像在厚厚的一垛棉花里寻找一根针。还好,她的鼻子就是为了寻针而生的。她分门别类地报出了那些茶叶的标签,只是比平时多费了几秒钟。从四周一次又一次的欢呼声里,她就知道她没出错,一次也没有。

最让她头疼的是后来的采访。她再也没有讲话稿可以背诵,她得学会随机应变。有一个记者问她是怎么把嗅觉练得如此精准的,她竟然一时语塞。这个问题太简单,又太复杂了,就像问为什么黑夜过后就是白天一样,她不知从哪里开讲。

她愣了足足有几分钟,才嗫嚅地说:“眼睛不管事了,鼻子只好当家。”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蠢,她觉得给路经理丢了脸。

没想到全场听了哄堂大笑,都夸她答得妙。在那一屋嘈杂的笑声里她听见了阿妈的声音,阿妈唏嘘地擤着鼻涕,嘴里叹着“我的娃啊,我苦命的娃”。

这是阿妈的口头禅,阿妈只要说起她来,总会用这样的叹息开场。她很想从人群里挤过去,跟阿妈说:“我不是那个,苦命的娃了,我现在命好了。”

那天茶妹没时间回家,只和阿妈见缝插针地说了几句话。阿妈说阿爸刚刚买了一辆电动摩托车,简易型的,现在阿爸去县城办事,取货送货,一溜烟就到了,再也不用骑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脚踏车。阿妈说弟弟新近报了一个高考补习班,专补英语和数学,是县城里最好的老师教的,一个星期两个晚上,都是阿爸摩托车接送。阿妈还说她总算把家里那张睡了二十年的旧棕绷床扔了,学城里人的样子,买了一张席梦思。阿爸睡不惯,说太软了,浑身不得劲。

阿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事,就是想让茶妹知道,这些日子她寄回家来的钱,都用在了正道上。茶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从前阿爸挑的担子,现在是她来挑了。

“在城里干活不能偷懒,要给那个路经理长脸。”临别时阿妈拉着她的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终于都完了事,大家去吃庆功餐,路经理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茶妹哦,茶妹。”

她猜想这就是他的夸奖了。路经理很少夸人,茶妹挨了那一拍心里很受用。回程还是原车原班人马,茶妹坐司机旁边,邱经理坐在后排,挨着路经理。

“茶妹你可出名了,我们家莉莉,倒没有你这个命呢。”邱经理叹着气。

茶妹心里有一句话,噌噌地要往喉咙上蹿。茶妹忍了又忍,终于给咽了下去。茶妹知道那话是一把刀,飞出她的口就要杀人。

那句话是:

“要不,你也叫你们家莉莉变个瞎子试试?”

“茶妹,你总算,走出那个破地方了。”邱经理又说。

茶妹听得出来,邱经理来来回回地敲着边鼓,其实就是为了从她嘴里讨一句话,一句感激的话。这句话她本来是该给的,可是邱经理偏偏背着她做了那件事。有了那件事,这句话就长了棱角,磕磕绊绊的,再也走不出她的口了。

阿妈告诉她莉莉阿妈到家里来过,问阿爸讨钱。

“百分之十五的介绍费,不多。你家茶妹一个月挣四千,我只拿六百。”莉莉阿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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