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姚春阁里的宫女,却不能留了。去勤政殿的时候,我恍惚看见一个宫女还没有死彻,怕太后终究……终究找人过来……”宋清芷续道:“所以我费力赶了过来,杀人……灭口……”
一番讲述,宋清芷显然已经有些脱力,本来已经失去神彩的双眼更加黯淡下来,一阵喘息之后,整个人都如同昏死,鼻息也已经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
我拍拍她的背说道:“我都知道了。你……你……”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眼前是死去的孟姚春和垂死的宋清芷,我甚至感觉自己的身子也在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宋才人……那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宋清芷昏睡不醒,我只感觉浑身都是惊慌。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喊着她,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告诉我……”
宋清芷缓缓睁眼,看着我良久,眼中方才恢复了一点神彩,随即却是叹息:“只怕……我等不到皇上了……”
我心中亦是没有着落,那我呢,我又能等到纪云琅回来吗?纪云琅已经,好多天没有消息了。
然而我不能在宋清芷面前,露出这样的担忧,我只是勉力挤出一个笑,告诉她道:“一定能的,你们做了这么多,终于使得朝中太平了,皇上已经平叛了西南的动乱,就要回来了。”
宋清芷闻言微笑,一直苍白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晕红,只是这一抹红晕来得突然,并不为她惨淡的容颜增添多少亮色,却令人看着无端感到心惊。
我手心和脊背的汗从未间歇,让我觉得阵阵发冷,脸上却一直带着笑,我拼命寻些话跟宋清芷说着,希望她能一直听到我的声音,只是害怕什么时候,我说了话,却听不到她的回应了。
我问道:“见了皇上,你要跟他说些什么?”
“我想问问皇上……问问他……”宋清芷的眼中露出光彩,但似是因为心中激动,喘息愈发厉害,她的手忽然紧紧抓住我的衣襟,热切地看着我说道:“贵妃你说……皇上他对我……皇上他对我……”
眼泪带着灼热的温度,冲破我的眼眶,我噙着泪笑道:“皇上当然喜欢你了。你为他做了这么多,这么多……不仅是皇上,还有郦国的百姓,都会……感激你们的……”
宋清芷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姚春的名声,恐怕是恢复不了了……还好,贵妃你都知道……请你……告诉皇上……”
我重重点头:“会的,我会的,我会将你们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皇上。你,还有姚春。皇上也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那就好……”宋清芷的笑容恍惚轻淡,带着不可追寻的模糊,“如此,也不枉了……我被太后选来,却终于还是……投了皇上……就算这次败了,我也不后悔……但是居然成功了,我实在……很是开心……死也无憾了……”
我忙说道:“清芷,你……等皇上回来,一定要为你们晋封,你……你喜欢什么封号?还有你的清芷居,要改成什么才好?”
郦国后宫的妃嫔多数皆有封号,加封的时候或者会换新的封号,或者是会增加封号的字数,比如出云殿的芸妃,再比如我这个昌平毓德皇贵妃。
而以姓氏为封号,往往会被认为是不受重视。
宋清芷和孟姚春因为位份不高,所以未曾有过封号,只有王雪晗晋封婕妤,有了一个“雪”字做封号。而居所以她们的闺名命名,更是让我觉得不可解释,当然亦有人说,皇上宠幸几位才人,才将她们的名字命名居所。
我想,不管怎样,她们的身后名,应该更好。
宋清芷的眼睛看着屋顶,神彩又渐渐暗淡:“是啊……清芷居……其实我都知道……皇上从来都不……”
我摇头,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宋清芷却没有理会我,只是怔怔地看着屋顶,眼中是恍惚迷离的笑:“就是‘宋’字,清芷居……这样……就好……”
终究还是这样。
宋……清芷……
我噙着眼泪微笑,心中苦情不胜。
若然有一天我要死去,我也愿意给纪云琅留下一个名字,须利燕莺,而不是什么昌平毓德。
郦国的一个皇贵妃死了,还会有第二个。
可是纪云琅跟我说过,须利燕莺,只有一个。
王雪晗的死讯在我回到延和殿不久传来。
我身上的创口已经麻木,迟钝的疼痛感却让我心中的疼痛淡然了不少。
薛灵嫣虽不知道我跟宋清芷、孟姚春她们在做什么,却在知悉朝中政变之后冲到了勤政殿,及时阻止了我的一时冲动。之后她被侍卫们拖回到灵嫣阁,前前后后,也受了不少惊吓与伤害。在作乱的侍卫被撤去后,她即刻便赶来看望我。
劫后余生的两个人,再看彼此,都觉得分外可亲。我感念这个柔弱的女子,在见到后宫被侍卫包围、听闻贵妃因为作乱犯上被太后审判的时候,勇敢地选择了对我的相信。也正是她一往无前地去支持我,解救了我一时痛令智昏的自尽。
她保全了我的性命,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平叛动乱,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为拯救郦国,也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我握着玉玺站在延和殿门口,听内侍来往传报,说那位大臣回府领来亲兵,已经将叛军分散在宫外各处,彼此不能联络,不能再被人轻易煽动。
薛立合身受重刑已然不能前来,万大人和冯大人极力帮我主持。
只是,纪云琅的消息,却始终没有回来。
商议之下,我命宋武带了精兵分四路出京,打探皇上的消息。
宋武站在延和殿的大门外领命,我道:“不管有何事情,只要有消息,便急速传回。”
宋武躬身,迟疑一下却说道:“属下还要……”
我皱眉,说到近乎笨拙的执着,这宋武,犹胜连卓!
我冷然道:“你走后,我一样会保护无名。”
无名就站在我的身边,闻言有些惊讶。
宋武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神态微微发窘,嗫喏道:“请娘娘赎罪,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我当然知道,定然是皇上走前吩咐你,一定要保护无名。可若是皇上都不能保全……”我忍不住哽咽,顿了一顿,续道:“你自己决定。”
对于宋武坚守在延和殿的事情,我也已经了然。从他跟冯大人略微争执的态度上,我更加清楚。
宋武之所以这样坚持,一定是因为纪云琅的托付。
宋武要守着延和殿,保护无名。
所以等冯大人看到延和殿外有叛军和皇上的亲兵对峙的时候,带着手下不多的侍卫去帮忙,结果也被叛军困在了延和殿前,不能冲破阻拦前往勤政殿。
无名掩去了惊讶与尴尬的神色,说道:“宋大人只管去吧,延和殿有皇贵妃在,不需担心。”
宋武领命远去,我仍是默然站在延和殿门前。
无名低声道:“公主,回去休息吧。”
自勤政殿回来之后,我没有跟无名说过一句话。我只是摇头,却不回应。
无名便也不再坚持,默然站在我身边。
终于,我远远地看见四个侍卫抬着架子走了过来,提着群摆拾级而下,小诗和小雅,终于,也回来了。
搬运的侍卫再三犹豫,不敢将小诗和小雅的尸身搬到延和殿。还劝我说,尸身只有往外运的,哪有运回去的。皇贵妃娘娘当心不吉利。
无名亦劝道:“是啊公主,人都已经死了,就这样把它们抬走吧。”
我不理会无名的话,只是看着那侍卫道:“不吉利?是对我不吉利,还是对她们两个不吉利?”
一个侍卫赔笑:“娘娘真是说笑了……”
另一个侍卫看我神色不善,忙道:“自然是怕冲撞娘娘您。她们横死在外面,难免有怨气,对她们哪有什么……”
“那就抬她们进去。”我打断他的话,斩截地说道。
无名又劝:“公主,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霍然回头,一手指着延和殿,看着无名道:“小兰和小琪好歹死在这延和殿里,小诗和小雅从这里出去,却再也回不来了,你不觉得她们很可怜吗?还有去织锦局刺绣的两个丫头,还有那个小会,无名,她们再也回不来了,你不觉得可怜吗?”
无名的脸上微微发红,但她随即坦然道:“公主既然不忌讳,就把她们送进去也好。”
我仍是盯着无名的眼睛:“那你呢?你也不忌讳吗?”
无名的神色又是一变,但很快说道:“奴婢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不过是两个死人罢了。”那种淡然的神情,与小兰、小琪死的时候一样。
我又气又怒,伸手紧紧地攥住了无名的衣襟,凝视着她的双目愤然道:“人命大事,你总是可以这样坦然。无名,难道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感到不安吗?”
我不知道无名是否感到不安,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大迎死了人,没有郦国那样繁琐的风俗,要搭灵堂、守灵什么的。况且宫中刚刚遭遇了大变,我也不能为了两个宫女之死,那样大张旗鼓。
我只是将小诗和小雅的遗体摆在延和殿的院子里,按着大迎的风俗,死后放在空旷之处,灵魂可以接受自然的力量,慢慢走向天上。
我蹲在那里看着小诗和小雅犹带苦楚的面容,久久默然。
她们被送到延和殿的时候,都已经死去了一两个时辰,肢体有些僵硬,没有办法再给她们换衣服了。
徐阿姆为她们做了白色的披肩,帮她们搭在身上,算是丧服。
我又命人去操办王雪晗和宋清芷的身后事,天气暑热,看来她们是等不到纪云琅回来了。孟姚春的后事,我却只能嘱咐冯大人找了妥当的下人,悄然处置,连同那几个姚春阁后院死去的宫女,也都一起收殓。
今日似乎注定将是特别漫长的一天。
到了掌灯时分,延和殿的里里外外都挑起了通明的烛火,依旧人来人往。
主理丧事的公公将王雪晗、宋清芷的牌位送来给我,依我的嘱咐,上面分别写的是:王妃雪晗,宋妃清芷。
而我私下砚了墨,用我那并不规整的字迹,写了“孟妃姚春之位”,一并放在案上,让她们接受香火。
死者已矣,带着她们各自的牵挂和不舍。
太后被关押在偏殿里,时不时发出一些奇怪的叫喊声,让我一次次无端地感到心酸难过,又一次次无端地感到,这六月的夏夜,居然有渗人的寒冷。
太后似乎是在叫着谁的名字,却又不是先皇。
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又是温柔有时凌厉。
我知道太后一定曾经经历了很大变故,却不知道她说的一年前突然知道的真相是什么。是什么样的真相,能让一个不惜跟兄长反目的贤后,再去联合兄长发动叛乱呢?
我不知道。
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知道这个真相。
可我知道的是,这个故事,无非是,她喜欢先皇,先皇却不爱她。
那么,我会因为纪云琅不喜欢我,甚至要取了我的诛心血泪去救另一个他爱的女子,便发动政变,毁了纪云琅的王国吗?
我摇了摇头,我肯定是不会的。
太后是一个如此深沉多智的人,又何以会走极端呢?
或许,我跟她的情形,毕竟还是不一样。
或许,她所遭受的伤心失望,比我还要多得多。
毕竟,我没有办法,单纯地去恨纪云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