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踪的这只山猫，就是五年前冬季偶遇的那只雌山猫。自那天见面之后的几年里，它的领地周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第二年，包括它领地在内的大片荒地被主管单位卖给投资商，投资3亿多元在这里建豪华大酒店和别墅群。昔日我与山猫相遇的二道白河河畔，现在已成该酒店别墅群大门的入口。山猫虽有固守领地的习性，但人类如此大兴土木，也只好向后退缩。一直后退到直升机场西南方向的原始林，落脚在二道白河老河身两岸。明年它还得后退，因为它领地边缘的植物园也将大兴土木。五年来，长白山脚下的投资开发进入高潮，高尔夫球场、商铺群、大酒店、滑雪场、住宅楼群连片开发，计划引进开发资金800亿。后果就是大片树木被砍、天然植被遭破坏，保护区周边不断遭蚕食，松花江源头出现多处污染源……
眼下，它的足迹又恢复到均整的正常步态。看来它已从失手的沮丧情绪恢复过来，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它受伤的自尊将随着下次狩猎行动的展开被抛在脑后。
幼年的山猫与老年山猫的领地相邻，只有两平方公里大小；雄性山猫的地盘较大，约5~11平方公里，在它的领地上还重叠着3~5只雌性山猫的地盘。根据多年观察山猫留下的粪便和足迹，我大致知道它的新领地范围，大约两平方公里左右。前年和去年的夏秋两季，我在这条山猫小径上发现了它和子女们的厕所。山猫有固定的排便处，猫妈妈在巢窝附近刨一个土坑，带领子女定时到土坑处排便。土坑内的山猫粪一坨压一坨，层层叠压，足有七八层。上面的一坨最新鲜，呈深褐色，湿黏有光。粪便的前面松软黑土上，还留有山猫排便时翘尾下蹲踩下的两个后足窝。我每隔三五天来它们的厕所看看，小心地铲起一两条湿黏粪便，放在旁边晾干后收走。回家后用水泡开，用小棍细细翻拨，分析它的食物构成成分。我的目标是凑足100份山猫粪便，得出它所吃食物如小型啮齿动物、鸟类、昆虫、浆果、植物的百分比。
去年冬天，陆续听说小镇周边有山猫潜入民居，猎杀家禽的消息。我有个熟人老安，住在老粮库墙外。入冬刚两个月，家里养的鸡已被山猫偷走11只。接着，又有几十户人家的家禽被山猫捕杀。三十年前，老安的老丈人家也曾遭到过山猫的偷袭。当年山猫偷的不是鸡，是更让人心疼的大鹅。
当年，老安的老丈人住在村边盖房开荒，侵占了一窝山猫的领地。入冬后，大雪封地，山猫一家生计艰难，便趁月黑风高之夜来邻居家觅食，除捕捉仓鼠之外还偷鸡摸鸭。他老丈人家养了一只十多斤的大公鹅，看家护院是把好手，每见陌生人进院便率领群鹅昂起脖子嘎嘎大叫，低头伸颈攻击来犯者。人马牛驴猪村狗闲猫，只要是外来者，统统驱赶出境。在一个大雪纷纷的深夜，农人被鹅舍发出的喧噪惊醒，拎着打猎用的老洋炮冲出房门，见鹅舍洞开，鹅群中唯独不见老公鹅。他持枪四顾，黑暗中一片茫茫白雪，了无疑踪。遍寻数遭，发现雪地上隐约有一道拖曳痕迹。循踪行至屋后矮仓房前。房前有柴堆，拖曳迹爬上柴堆，登上仓房房顶消失。他绕到仓房后面，见拖曳迹抵围栅边，栅上粘挂数团鹅毛和血迹。山猫多狡计且力大，选择了一条人根本想不到的逃离路线安然离去。
这只大公鹅的丢失，令他格外心疼，这是只功勋鹅。它不但帮主人看家护院，还曾干掉了一个偷鸡贼。这个偷鸡贼是一只嗜杀成性的黄鼠狼。这只黄鼠狼钻入邻居家偷鸡时，经常把整窝的鸡全都咬死，不留活口。它干得既快速又熟练，主人家一点儿喧闹声都听不到，最后它叼着最肥的鸡悄然离去。有一天，它趁着凌晨的大雾溜到农人家院外，贴着栅栏往鸡架方向溜去。没想到，当它找到一个缺口溜进院时，却误入了鹅栏，把一只母鹅吓得连声惊叫。估计那母鹅是大公鹅最宠爱的小娇妻，它立刻挺身而出，嘎嘎大叫扑将上来，一记爆凿啄中黄鼠狼的鼻梁，啄得偷鸡贼眼冒金星，遍地打滚。群鹅立即围住黄鼠狼，硬嘴雨点般落下，掐的掐、拧的拧、凿的凿，黄鼠狼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还继续猛啄，一会儿工夫，黄鼠狼竟被活活啄死了。
自从老公鹅丢失后，山猫隔三差五便来打劫鹅舍，而且每次进出都精心选择路线，下夹子和布毒饵均无收效。无奈，农人将仅剩的两只鹅赶进木笼放在存粮食的西屋。一天半夜，农人被西屋的悲鸣惊醒，提火枪举灯冲进西屋，暗淡的光影中，鹅笼门破，一鹅横尸于地，一猫影蹿上粮囤顶部黑暗处。
终于困住你了！他随手捞起一柄锄头欲上前击打。
嗞哇——山猫眼陡地绿光四射，张嘴狂嚎。在油灯光影中，红嘴白牙烁烁发光，髭须猬张，状若疯虎。
农人不禁一怔，他是个业余猎手，曾听说猎行中有个禁忌：绝不要与猫科动物正面对峙，无论虎、豹、猞猁还是山猫。前三种大猫早已灭绝，但禁忌还在，主要针对山猫。它会闪电一样扑上猎人面门，拼命抓挠撕咬，虽不致命，却能造成可怕伤口。
放下锄头重拾猎枪，他瞄向暗处猫影，准备击发。
老洋炮属前膛枪，即往枪筒里装填火药和枪砂。枪砂分四种：一种叫米砂，专打成群的苏雀、麻雀用的细枪砂；一种叫鸡砂，专打榛鸡、野鸡、野兔所用枪砂；一种叫狍砂，专打狍子、獐子用的大粒铅砂；一种叫独子，一次只发射一颗的大号弹丸，专打熊、野猪、马鹿。这杆枪里装的是鸡砂，一个个绿豆粒大小，一次装填120粒，打山猫绰绰有余。况且击发后密集的枪砂聚成小盆大的打击面积，无须瞄准也能击中目标。他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一幅画面：中弹后的山猫尸体软绵绵从粮囤上掉了下来……
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山猫深知生死攸关，嗷的惊叫一声蹿下粮囤，钻入屋角的农具堆，又觉屏障单薄，再一蹿避入油缸后存放稻种的麻袋空隙。枪亦如影随形斜移下挪，直指着它的藏身处。农人紧扣扳机，只待猫影出现，当即击发。
忽然，猫从油缸另一边露出毛茸茸的半边脸，一只幽幽绿眼窥视农人，发出嘶嗷——嘶嗷——嚎叫恫吓对手。
见它如此猖狂，农人火冒三丈，二拇指一动，嘭！一团枪烟弥漫开来。
“嗷呜——”
那只罪大恶极的山猫发出遭受痛打的哀叫，一个腾跃几乎飞过半个房子，撞破窗棂上的油纸，箭也似的蹿将出去，再无动静。
宁静中，农人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
嗒嗒嗒嗒嗒——连贯密集沉实类似水滴落地的声音。
他脑袋嗡的一下，不好，打着油缸了！
这口瓦缸装着大半缸全家人一年吃的豆油。刚才山猫就藏在油缸后面……
两步跨到油缸前，见大肚子瓦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眼。小洞眼是单个枪砂打的，多得数不清，往外一股股冒油。大窟窿酒瓶盖大，是多颗枪砂攒射的，正咕嘟嘟向外喷油！
“媳妇，快来呀……”他边喊边手忙脚乱封堵那些喷油的窟窿。
哗啦一声闷响，瓦缸在他怀中骤然炸裂，金黄色的豆油呼嘎一下子漫溢开来，满屋子登时飘满油香。
当山猫的领地被人类侵占后，它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对抗。它不断刺探和评估入侵者的声势，最后决定对抗还是撤退。它的选择基于遗传本能和后天习得的对危机的把握，它选择了与农户对抗。而且，家禽呆笨肥大和十几只挤在狭小空间的状况，使它觉得远比森林猎物更易得手。
老安媳妇心疼丢失的下蛋鸡，到野地里到处寻找，最后只找到一堆又一堆鸡毛。有一天，终于在一个老树墩下找到了山猫洞穴，树墩周围的雪已被山猫踩化一大片，树洞内外到处是山猫脚印。她找来汽油，一把火烧光了那个树墩子，但山猫仍旧隔三差五来偷鸡。无奈之下，老安请来一个当年的老猎手，在山猫出没的雪径上下了一盘大铁夹。十几天过后，铁夹机关被触发，却什么也没打着。山猫知道自己干的勾当将招来报复，每次来袭都走不同的路线，当然不会上当。老安家附近原来没有山猫活动，自从二道林场被开发商买下，大兴土木修建高尔夫球场，把那边的山猫赶到这边来了。
东北虎、远东豹、猞猁这些高大美丽的猫科动物，有的已确认灭绝，有的只剩五六只在边疆一带苟延残喘。唯独山猫，这个进化优异并随时调整生存策略的物种呈现种群扩大趋势。去年山猫在小镇周边神出鬼没，拖走家禽的消息骤然增多，发生了所谓的“山猫之患”，正是由于小镇向四周疯狂扩张，侵占了原本安宁的山猫领地导致的。
山猫的足迹到这儿又停住了，似乎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想起来了，去年初秋的一个黄昏，我在这地方看见过它……当时，它正专心做一件事，粗尾巴轻轻摇动，慢条斯理又聚精会神地研究地面，当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
当山猫暗影幽灵般出现在林缘小道的那一刻，面对耳聪目明的它，我恨不得化作空气。
黄昏将至，秋风微拂，路边的狗娃花、紫菀和山马兰紫色的花朵模糊发暗，只有一片片白色的山飞蓬花发光似的清晰醒目。森林的阴影越发浓重，这只夜行性动物刚刚出巢，开始今夜的第一场狩猎。山猫生活的地方必须有森林，秋冬两季它栖身在地穴、树窟窿、粗树杈的凹处或地面上的小坑洼中，夏季与初秋喜欢住在森林地面和旷野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中。此刻，它身上的斑块、尾巴上的粗环、唇边的胡须一概看不清，只隐约看见它脸上闪动的白条纹。
轻盈身姿似一缕在秋草间缓缓流动的暮烟，它在一丛低矮植物前停下，伸颈摆头，细嗅一团微微发白的小花球。立秋时节，各种开花植物急匆匆施展各自本领，释放不同的气味吸引授粉昆虫。黄艳艳的旋覆花有青蒿子扑鼻气息；高高的当归白色伞状花序散发清淡草香；益母草花浓重的蒿香气中透出松脂味；珍珠梅的大白花穗发出略带腥气的袭人花香；东风菜花香略似咸牛肉干味道……山猫啊，你嗅的是什么花的香气呢？
看那紧贴地面绿毯似的植被，看那一团团高低错落的小花球。呵呵，我有点儿小得意，白车轴草花。此花香与人类的脂粉香气类似，只稍显浅淡。山猫闻过白车轴草花后，又低头嗅闻地面，捕捉一丝若有若无的沼泽田鼠气味。这时节，新生的幼田鼠出巢自谋生路，有些倒霉的小家伙将成为山猫的点心。
看着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草丛中，我幡然醒悟：和深吸新雪气息一样，它刚才在用花香清洗鼻腔啊！
初秋的林地气味纷繁芜杂，各类蘑菇、新鲜落叶、盛开的秋花、刚落地的草木种子、刚出蛹的昆虫及各种虫卵，等等，无数自然物种新陈代谢，散发的气味格外鲜活扑鼻。它用单一气味的花香清除鼻腔内其他杂味，保持嗅觉的敏感度，以便把混杂在各种气味中的猎物气味挑出来，循味追踪下去。想想啊，它能利用森林中各种散发纯粹气息的自然物清洗鼻腔，新雪、嫩叶、清潭、松针、鲜蕈、冷泉、树汁、草茎，甚至晒热的石头与芬芳的新土都可以当驱味剂。
山猫鼻子红粉中透橘黄，呈娇嫩肉色，四周镶一圈鲜明的黑边，形状似半朵迎红杜鹃。内部的嗅觉系统纤细精致如同蜿蜒曲折的回廊，回廊四壁遍布细小嗅神经突，一道道回廊最终通向恢弘的嗅球大殿。可以想象，森林中数不清的花香草香菌香虫香叶香籽香水香土香木香脂香露珠香，等等等等，或浓稠或清雅或辛辣或芬芳或甘甜或苦涩或狂放或素淡或鲜冽或温暖。总之，无论春夏秋冬，自然万物的美妙气息时时刻刻在它的鼻腔里百转千回，涓涓环流，馥馥润润，嘤嘤絮语。
有一天，山猫与家猫在绿篱下相遇，它打个喷嚏后发问：“喵呜，伙计，你打哪儿来……地狱吗……啊啑！再见。”
目送它模糊的暗黑脊梁在草浪中时浮时沉，渐渐隐去，我心里千般不舍又万分喜悦。三年了，在原始森林漫游三年，这是我第二次目睹山猫神秘的身影。
山猫离去之后，夜幕降临大地。我在山猫小道旁盘腿打坐，缓缓吸气吐纳，这是山猫呼吸过的秋野空气。秋季山水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最为清浄透澈，秋野的空气亦如此，我要带着满腹清气回家，书写我清新的山林笔记。
已经在没脚踝深的雪中走了近两个小时，付出的体力是其他季节的两倍。还走吗？走，一直走下去。它时不时在雪地上“写下”一个个有趣的故事，成为我前行的最大动力。
山猫足迹在这儿又偏离道路，去往一株小松树下。嘿嘿，看这儿，一个海碗大的雪坑，四周有松鼠新鲜足迹。它扒开积雪和雪下的落叶直达冻土层，坑底有一个乌紫发光的山核桃，是松鼠秋天埋在地下的过冬存粮。松鼠记忆力惊人，冬天回来找存粮时，依靠埋藏地点四周的标志物辨别埋藏地方位，一找一个准儿。奇怪，它花力气扒这么大一个坑，为什么没搬走这颗又大又美味的核桃？核桃仁富含油脂、蛋白质和各种营养物质，这么明晃晃暴露在外，极可能被其他啮齿类动物偷走，松鼠怎么干出这等傻事？我伸手碰了碰那颗核桃，它纹丝不动。稍用力扳一下，仍不动。哦，山核桃被牢牢冻在了坑底。看来，松鼠刨坑埋核桃的那天，正好赶上绵绵秋雨，坑底淤积泥水，上冻后把核桃冻住了。干这个活儿的大概是只缺少过冬经验的当年生松鼠，它虽然记忆超群，却没预料到严寒把核桃冻得如此牢固。看看雪坑周围，遍布一环套一环的杂沓足迹，小松鼠曾围绕这颗藏着香喷喷核桃仁的大坚果团团转，费尽力气也没能搬动它。
且慢，雪地上还有一条细细曲折、细碎雪屑好似密针脚般凸起均匀雪线。这应该是一条沼泽田鼠的雪下通道。天亮了，它从铺满细茸茸纤草的暖和巢穴中醒来，沿雪下通道四处巡游，灵敏的尖鼻子嗅到了核桃的香气。于是用两个前爪飞快扒雪，快速开掘一条雪下通道直奔这个意外大礼。可到了跟前，却没法搬动这个生了根似的大核桃。急匆匆转了几圈，探了又探，最终放弃，钻入来时的通道返回。这时已天光大亮，它生怕在雪地上暴露身形，被哪个眼快的天敌瞧见，闪电般冲下来一把抓了去。
瞧哇，山猫大步流星往前赶了。它不用看，只消鼻子一闻，就明白雪坑周围发生了什么事，而且知道沼泽田鼠的巢穴就在附近。它不打松鼠的主意，在树上追松鼠等于跟跳树冠军斗法，白白浪费宝贵热量。接近沼泽田鼠的家域时，它步子缓下来，蹑手蹑脚一步步靠近。猎物的主巢在一块大石下的凹处，杂草落叶遮蔽着一条黑暗的石缝，石缝四周的雪地上，遍布四通八达的雪下通道。
这个小精灵鬼在家还是外出？若出去觅食，现在躲在哪条通道里？
山猫万般小心挪动数步，步幅缩短到五六厘米，然后立定。身姿高挑、弓颈探头，绷紧四肢、双耳竖直，又薄又大的双耳似雷达碟盘，吸收一切细微声响。
小鼠已觉察山猫临近，趴在雪下通道内一动不动。同样双耳竖起，胡须蓬开，身体团缩成球，一双小黑眼珠瞪得滚圆，惊恐而紧张地谛听天敌下一步行动，待机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