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声带有穿透力和震撼力的宏大啼鸣，肯定出自一只大型鸟类的喉咙。
我激动得面皮微麻，嘴唇翕动，不由自主地重复那声鸣叫，想记住这个从未听过的陌生鸟叫。它一共12个音节，前两个音节“叮嘎”的“叮”，是京与叮的混音，像过春节放二踢脚的头一响，很有突发性：叮！震得地面微微一颤。第二个音节“嘎”声中透出水灵灵的“呱”音，在下压的“叮”震音发出后陡然升高八度，似某种外形圆融的响器，带着安抚意味的又柔又脆的啸声飞向高空。随后那一串脆生生嘹唳，则多少暴露了这只陌生鸟类的身份，它很像黑枕绿啄木鸟发出的典型的嘌嘌嘌嘌嘌嘌的呼唤声。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在山林静寂的早晨，绿啄木鸟一串亮啼忽然打破宁静，一下子把你带进古文人描述的自然情境——空山鸟语。
听得出，这只大鸟与我们相距约七八十米。
溜溜溜溜溜溜溜——
远处的密林传来了另一只鸟的应答。我再次肯定自己的判断，它与绿啄木鸟的鸣叫相似，只是多出一点刚硬，不如人家的音色娇婉清丽。绿啄木鸟的鸣叫好像把箫管浸在水中，奏鸣时流出水的柔性。
难道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啄木鸟吗？
长白山有10种啄木鸟：大斑啄木鸟，小斑啄木鸟，白背啄木鸟，星头啄木鸟，小星头啄木鸟，黑枕绿啄木鸟，三趾啄木鸟，棕腹啄木鸟，黑啄木鸟，蚁？。其中星头啄木鸟和黑啄木鸟的数量非常稀少。
这时，松鼠妈妈叽叽连叫两声，意在示警，同时昂头望向鸟声响起的方向。这个耳聪目明的小家伙现在成了我的消息树，在突发情况下，针对对方的每一个新动向，它均做出各种机警的反应。在森林里，野生动物的视力和听觉远比人类敏锐得多，它肯定早已觉察出对方的声音和身影并开始采取相应动作。
果然，一只黑色鸟影出现在空中。它在墨绿色的红松树冠间忽隐忽现，朝松鼠巢所在的大枯杨树方向直线飞来。
我大吃一惊，它可真威猛！
通体漆黑如炭，无一丝杂色羽纹。身长约半米，跟苍鹰相近。随着双翅的扇动，乌黑的翅翼和身体在阳光树影间闪动着晶亮炫目的金属光泽。双翼呈宽圆钝剪刀状，尖锥般的嘴锋笔直前伸，似一柄出鞘的利刃。初看上去，它显得威风凛凛且带有凶煞之气，宛如一只在晴空下飞翔的黑色幽灵。
它不慌不忙地飞临大枯杨上方，几乎擦着树梢滑掠而过。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不，它不是凶鸟。它的飞行很像苍鹭，稳稳当当近乎慢吞吞地扇动双翼。不同的是，苍鹭直线飞行且缩着脖子，而它似信天翁那样全身舒展。扇动一次翅膀便滑翔一段距离，在天空留下一条舒缓从容的飞行弧线，具有天生的沉稳与大气的姿态以及不把任何事物放在眼里的领主风度。
鸟影掠过之后，我瞟了一眼松鼠妈妈，它竟然原地未动！奇怪，它为什么没流露出一丁点儿害怕的迹象？而是一直仰脖盯着那硕大的鸟影，根本没有逃跑或躲藏起来？答案只有一个：它认识这只大鸟并了解它的习性，它不属于天敌。当天敌现身时，松鼠的强烈反应我是知道的，如果来的是一只大型猛禽，它早已叽喳一声骇叫，噗噜噜蹿入隐蔽的树洞中。
叮——嘎——！大黑鸟一边叫一边飞过环区公路，往保护区外的林地飞去。
我惊呆了。它极可能是啄木鸟之王——黑啄木鸟！
10年前，我看过日本NHK拍摄的一部讲述黑啄木鸟生活的纪录片，还认真而匆忙地作了笔记并保存至今。片中介绍说，全日本只有5只黑啄木鸟，国家专门为它们建立了保护区……
从那天起，在我心目中黑啄木鸟已经成为一种梦幻之鸟。
连续八九年来长白山，我从来没向当地的动物学家、保护站人员和山里人打听过这种啄木鸟，原因就在于它极为珍稀。在内心深处，我从未抱有与之相见的幻想。去年，我曾见过三趾啄木鸟和蚁？。但是，对于能否看见黑啄木鸟，我想都不敢想。哎呀，这种十年九不遇的幸运，怎么就让我赶上了？！
听声音，它已飞到百米之外，落在树上继续鸣叫，招呼远处的同伴。少顷，沟里又传来另一只鸟的回应。随后，第二只炭黑色大鸟缓缓飞来，沿着先前同伴的空中路线飞经大枯杨上空，去往同伴的落脚点。
哦，它们是一对夫妻。先前探路的那只是雄鸟。它觉得落脚点及周边区域很安全，才招呼爱侣前来。在许多种情深意笃的鸟类夫妇当中，夫君大都极具绅士风度。它们对妻小百般呵护，探路、觅食、护巢直至为保卫家庭献出生命。所有无私付出，全都为了幼雏和雌鸟的存活，为了种族的延续。这是雄鸟的职责和本能，与生俱来，天经地义。
它们应该是黑啄木鸟。万万没想到，我能在有生之年目睹这种珍稀大鸟的高傲风姿！
黑啄木鸟飞过之后，森林十分寂静，只有红松林上方的林冠回荡着低低的风声。我静静地聆听，希望远方再次响起那颇具震撼力的鸣叫。过了好一会，并没有鸣声传来。我取出笔记本，趁它的鸣叫声仍在脑海回响，赶快把叫声记录下来。
少年时经常进山打柴和采摘野果，已能识别戴胜、斑鸠、短翅树莺、白脸山雀、北红尾鸲、灰鹡鸰、金翅雀、雉、伯劳、柳莺、太平鸟等一些鸟类的鸣叫。现在年过半百，对一些鸟鸣需反复记忆，有时仍记不住，像黑头蜡嘴雀、白腹蓝鹟、鹪鹩、蓝点颏、绣眼鸟、金眶鸻、白腰草鹬等，必须连续多年复习才能记住。可是不知为什么，黑啄木鸟的叫声只听过一次便牢记心头。
顺便说一句，那年回省城过春节，大年初三凌晨，从梦中朦胧醒来，耳边忽然传来一串悠远清亮的鸟鸣：叮——嘎——溜溜溜溜溜溜溜……
我知道，那是原始森林的呼唤！
第五课？香菇和水晶兰
从住处出门西行6分钟上陡坡，坡顶的小树林中有土坎，我把它当作自然与人世的分界，每天早上跨过那道土坎，便进入次生林带，再走十几分钟可进入原始林。周围鸟语花香，满目绿色，世上最纯净的空气和溪流，最美丽的野花与蘑菇，而且总觉得前面有大大小小的惊喜和未知的美丽在等着我……而每当黄昏时分迈回那道土坎，唉，又回到污浊的尘世。
进原始林上行两个小时，在倒木圈旁边歇息，顺便削一个苹果梨。不经意一瞥，心头蓦然升起一片惊喜：在铺满葱绿湿润厚苔藓的倒木上，两株美丽非凡的香菇并肩而立。结实浑圆的赭红菇伞，矮胖白净的菇腿，伞帽上遍缀微微凸起的乳黄色斑点，一根微微分叉的褪色松针横卧在菇伞上，像一种不经意的点缀，别具山野味道。一缕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几块明亮光斑洒在四周，立刻换上暖调，青苔、蘑菇、松针，甚至旁边两三片枯叶，在潮湿的空气中焕发出朦朦胧胧的淡金色光晕，伞帽上的斑点像小金星闪闪烁烁……
我忍不住将鼻子凑近，停在距它3厘米处，静待一缕清香流入鼻孔。可是，除了湿朽木的气味之外，并无蘑菇的香气。奇怪，以往我嗅过各种蘑菇，肉蘑（榆耳）散发一种甜丝丝的水蜜桃气息；刺蘑（鳞伞）在淡淡的菌香中透出一丝把持有度的动物皮毛的暖气；树鸡蘑（硫黄菌）散发好闻的青柠檬香气；粘团子（点柄粘盖牛肝菌）飘出柔和的榛子类坚果气味；老牛肝（树舌）茁壮喷发孢子时，漫逸矜持耐久的木材暗香，可形成气味场；冻蘑（亚侧耳）之香气滑润清淡，湿气侵人；榛蘑（蜜环菌）则凝聚了腐殖土的精华，森林棕壤的土味四溢……更别提灰树花和猴头蘑，我觉得应当排在长白山已知的700多种大型菌类前两位。吸之入鼻，鲜亮浓郁的松脂香、土香、草香、花香、虫香，水汽、落叶气、朽木腐气统统化做一线清溪，潺潺浸透我的五脏六腑……
正疑惑着，忽然，一股新鲜的苔藓之气袭上鼻端。细细分辨，其中还蕴含着青草芽、蚂蚁窝、湿朽木、陈年松针、隔年橡果相混杂的清香和土气。原来，这是原始林地面的气息，却不是香菇的香气。香菇是春天最早钻出青苔层的林中美味之一，可我为什么闻不到它的菌香？据说香菇只生长在橡树倒木上，我的目光沿倒木分杈寻去，有了，还有几朵长出大伞盖的香菇，已泛出涂了一层油似的含紫的肉褐色。有的被什么动物吃得只剩一个茬，有的被啃得七零八落。扫视四周翻起的泥土，不是狍子就是野猪干的。
问王老师如何才能闻到香菇的香气，答曰：“把它放在火上烘，香气就出来了。”
心头不由一震。昨夜刚读过惠特曼的《典型的日子》，老人曾在随身摘记簿上录下四行诗：
香料辗碎了，才会有香味，
香水打破了，才会有香气，
你想展现它的力量吗？
那就把熏香投到火里。
原来，香菇所以以“香”冠名，它真香。但须以炭火或太阳烘干，才能催发出它内蕴的真气。同理，要想学到真东西，须投入火样的兴趣和好奇心。
写作者都知道，气味最不好写，如何把蘑菇的气味写得传神？心里隐约有个想法：野花色泽教我用眼睛写作，鸟儿鸣啭教我用耳朵写作，蘑菇香气教我用鼻子写作。所以，不管遇见什么蘑菇，一定要用鼻子闻一闻。
5月初，猪嘴蘑（胶陀螺）、香菇、羊肚菌即已上市。香菇在世界上最早被人类驯养栽培，对癌细胞有强烈控制作用，还能降血压、血脂，预防感冒、佝偻病，治贫血，提高人体免疫力，号称菇中之王。野生香菇市价三元，可一直吃到8月末它的生长期结束。
此菇我吃过很多很多次。最难忘的一次吃香菇的经历是2008年夏末，当地挚友拿来一斤极名贵的松茸（松蕈、松口蘑）。据说在松茸萌发的前夜，采菇人要在松茸出生地搭帐篷守候，等到一颗颗菇蕾破土长大直至个头长到最大、分量最重、品质最好时才下手采摘。此菌的最佳吃法是生切片蘸辣根生吃，佐以野生干香菇菌汤，还有一盘肉丝炒猴头蘑。干香菇菌汤的做法如下：清水与干香菇同煮，别放一丁点儿油腥，待汤变褐色后加盐和葱花出锅。结果三人聚餐松茸一扫而光，菌汤连喝五砂锅，肉丝炒猴头蘑一箸未动。那两位朋友每人半斤蓝莓酒，酩酊大醉无法夜归，只好在我的沙发上过夜。
老挖参人都有一双在草丛中找出山参的锐眼，王老师有一双在落叶层里发现各种小菇的明目。满眼的陈年落叶，他用棍轻轻翻弄，再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擎起一支垂头虫草。又缓行数步，拨动杂草，眼前呈现一株娇滴滴的水晶兰。过去，我只看过长白水晶兰的照片，登时被它那幽暗莹白、近乎透明的的纤弱姿影所打动。这次不但亲眼目睹，还巧逢花期，它羞答答开放婴儿指头大小的钟形小花，花心淡淡泛蓝，环绕一圈嫩艳的黄蕊，一切都那么精细紧致，冰清玉洁，宛如自水晶胚珠孕育生发。此兰寄生于林地下的树木须根上，不产生叶绿素，故通体剔透无瑕。还有一种与它相近的植物叫松下兰，据说此兰还有淡黄色种类，色泽与质地清纯莹润，如同半透明的黄玉精心雕琢而成，疑似仙物，但愿有一天能亲眼目睹。
在观察松鼠出巢的掩蔽棚里吃过午饭，王老师去附近寻榆耳。此种菌类形似大块肉色果冻，喜生于榆树和倒木阴湿处，雨季易萌生。前些天曾采到八两多，回家洗净下锅，加小白菜、水萝卜片，滴七八滴浮油，开锅后菌块黏滑醇厚，肉味飘香，好一锅美味浓汤。
我有午睡习惯，躺在香喷喷的草团上小睡片刻，朦胧中耳边传来簌簌簌的跑动声和叽叽啾啾的吵闹声，好像有几只小动物在掩蔽棚外面活动。
我小心翼翼扒开棚脚的蒿草，向外面望去——哈，原来是那窝小松鼠！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蓬快速摇摆的大尾巴，然后才看清那几个柔软灵动的灰色身影。它们在大倒木底下挤作一团，你一口我一口在争抢一些刨花似的白东西。且慢，那刨花样的东西是——哎哟，那是我削的苹果梨皮！
昨天晚饭后去市场，见小摊上有新摘的青苹果梨，这是延边的特产，个大汁多爽脆甘甜，买了2斤。今早出发前揣了两个，搭掩蔽棚累出一身汗，便削了一只梨解渴。当我打盹时，四处闲逛的小松鼠找到了丢弃在地上的梨皮，捡了个小便宜。
它们太爱吃甜东西啦！看那股子劲头，远不是活泼好动所能形容，而是忘记了一切的近乎发疯，看得我眼睛都不够用。有的用前爪捧着长拖拖的梨皮，送进吧嗒吧嗒飞速咀嚼的三瓣嘴里，梨皮像传送带源源不断，有进无回；有的叼着梨皮出出溜溜蹿到大倒木顶上，一直跑到倒木尽头，把梨皮藏到别人看不到的树木断茬下面，偷偷在那里大吃；还有两只松鼠正互相抢夺梨核，一个叼着梨核到处乱窜，一个在后头紧追不舍，追上之后嚓的一口咬住了梨核后部，双方都死不松口。咔，咬住梨核屁股的那个将后半部分咬下，马上捧在嘴边，嚓嚓嚓一顿急啃。叼着梨柄的那个想躲起来独吞，东奔西跑中竟一头扎进掩蔽棚入口，猛抬头看见我在里面，不由得一怔——刹那间，我们俩，人跟松鼠，正面相对，大眼瞪小眼，全都惊呆了！
在那一瞬，我看清了它机敏可爱的模样。
它一双朝天耳竖得笔直，耳尖已长出寸把长的笔状簇毛。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像黑珍珠，由于万分惊愕瞪得大大的，在阴暗的掩蔽棚里闪动着两个亮晶晶的光点，淡灰的毛色也变成微微透蓝的深灰。由于剧烈奔跑，小小身躯因快速喘息不断起伏，仿佛能听到它咚咚咚的心跳。
那是个极其短暂的时刻，它突然身子一弓，毛蓬蓬的大尾巴像受惊的毛虫，左右急速弹动。“叽！”发出一声惊叫，丢下半个梨核掉头就跑，只一闪便消失在掩蔽棚外面。我还未从惊愣状态中恢复正常，紧接着奇事又发生了，眼前小小灰影一晃，它又突然折身返回，小贼样疾快蹿至我眼皮底下，火速伏下前半部身体，半眯缝着眼睛，现出一副挨打的神情，叼起梨核调头一溜烟逃窜。它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再一次令我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笑了起来。整个过程大约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它接二连三的表演，搞得我连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汁水淋漓的梨核诱惑实在太大，这个尝到甜头的小馋嘴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只能冒着巨大危险回来夺回美食。
掩蔽棚外一片寂静。我从入口慢慢探出头，松鼠一家早已无影无踪。大倒木下面，连一小片梨皮都没剩下。受到这般惊吓，它们不会回来了。
我在头脑里想象着：那只误闯掩蔽棚的小松鼠，此时正在某个隐蔽的角落，用松鼠的语言叽叽呱呱向家人描述着一个藏在草棚里的巨怪的丑模样，还有那怪物满身呛鼻子的古怪汗臭和烟袋油子味，说不定它现在还被呛得直筋鼻子呢！
第六课？灰树花与红蛤蟆菌
天上云飞云走，树影忽明忽暗。光明时数支黄鬼笔嫩黄蕈头似成熟的云杉果金黄灿灿，光暗时又似数点小灯笼烛光朦胧。一块绿茵茵的林中空地，落满了最早飘落的青楷槭秋叶，一个又圆又厚的白帽檐从又大又皱的淡橙黄色落叶下探出。再看，还有五六朵洁净的乳白色蘑菇藏在落叶下，厚伞盖、粗菇柄、敦敦实实，仿佛几只小雪兔仔，安安静静地围成大半个白圆环，正准备做游戏，形成一个蘑菇圈。正如它的名字香杏丽菇，散发扑鼻的干杏仁香气，这香气如此浓郁，采摘入篓，在空气中挪移片刻，留下一缕断断续续的香气轨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