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课 夏末·和松鼠打了一架
榆黄蘑的色泽和形态十分独特，看过一眼的人都不会忘记。
先说菇伞的颜色，一种质地娇嫩平滑、吹弹可破的柠檬黄、滕黄、柚黄？都不太像。那颜色似荷清花（俗名鸭蛋黄）却略淡，比蒲公英花色稍浓，像驴蹄草花一样抢眼又不及它热烈。这样吧，如果把风干的刺五加嫩叶芽用滚开的山泉水沏一下，泡出明澈碧透的茶汤，滴数滴在驴蹄草花的颜色中，可调制出十分恬静又稍许耀眼的淡金黄色。榆黄蘑的菌盖色泽从边缘到中心，由素雅的草黄至顶级的鲜黄再到明艳的金黄，层层过渡，人眼几乎难以察觉。哦，想起来了，那种黄是黄菠萝（黄蘗）经霜后的树叶被早晨的阳光映透的颜色。
从小立志当画家，也曾画过几笔的我深知，多老到的画笔也无法真实表现榆黄蘑的全部光彩。有谁不喜欢花呢？我认为蘑菇的色泽比花朵更朴素也更美丽。
然后说形态，丛生，十几二十几株菇蕾紧紧相拥，呈不规则扇形依附在倒木上，生机勃勃，努力向上。再然后说生境，生长在榆（主要是榆）、椴、水曲柳、桦（少量）等阔叶树的枯立木、倒木和伐桩上，偶尔也长在孱弱的活立木上。生于榆木上的榆黄蘑味道更鲜美，长得也更茁壮。
最后说蘑菇的气味，它散发着野生蘑菇亿万年不变的鲜美纯粹的菌香，仿佛来自仙境。这香气不张扬亦不做作，宁静幽悄融入四周小溪、苔藓、湿腐木、青草绿叶的清气中。只有将鼻子凑近去，它才骤然绽放本性，难以形容的鲜劲、潮润、沁凉之气贯入鼻腔，像一股山野的香风，刹那间扑进肺腑，充溢胸膛。整个人即刻感到头脑清明，精神提振。我品过，许多人闻过一次之后，不会在闻过的蘑菇上闻第二次，只一次已将那气息烙印在记忆深处。
有一次妹妹从长春来看我，准备午饭时一个劲念叨：中午吃什么菜呢？我说别急，上山给你取点榆黄蘑，回来炒笨鸡蛋。拔腿飞快上山进寒葱沟往返40分钟，从一株只有我知道的榆树大倒木上采回两斤多嫩菇。回家拉开背包拉锁时，鲜冽菌香骤然喷发，带着一股劲道扑在妹妹脸上。她瞪眼张嘴，一副呆相，啊——啊——啊——连声惊叹。
今天极幸运，从寒葱沟进原始林，在没膝深的草丛中往溪边去。偶然抬头，一棵遍覆厚毡般翠绿青苔的倒木背阴处，一蓬淡淡的金黄色光辉静静闪耀。定睛看去，好大一簇榆黄蘑！
榆黄蘑又叫金顶蘑、玉皇蘑，学名金顶侧耳。1979年初秋，我在长白山山脚下的一个山村小市场见过。采蘑人把一簇蘑菇连同它生长的倒木根材一并锯下，虬曲槎枒的老树朽根衬托着嫩娇娇的金蘑，宛如一件用上乘黄玛瑙雕琢的工艺品。其实，这比喻纯粹贬低这至纯至美的自然造物，人工制品再怎么精雕细镂也比不上天精地血孕育的珍品。好比我现在用近千字来描述它，倒不如捧来一坨蘑菇，让你看一看，闻一闻，那才叫亲身感受。
假如有朋友用人工养殖的榆黄蘑请我吃饭，菜肴烹制得再怎么色香味俱全，我宁吃咸菜也绝不动一筷子。这和有些人吃过江鳌花（鳜鱼）后，绝不肯再吃养殖的鳌花同理。
眼前这簇密集丛生的榆黄蘑，是我在原始林里一直苦苦寻找的目标之一，另外还有羊肚菌、松茸、灰树花、黑块菌，等等。它在每年的6月至8月出现，繁殖季长达4个月，雨水丰沛的年份更多。2008年雨水少，山谷中的小溪都已干涸，能见到这么大的一丛实属不易。过去的几年，只在山上见过数朵零散的残蘑，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另外，晚餐也有着落：用里脊丝炒鲜蘑再加入饼片烩锅，或者干脆包蘑菇馅饺子。剩下的用凉水洗过，再用温水漂洗然后带水下汤，佐以少许黄瓜丝……饱餐后两小时打饱嗝儿，仍从嗓子眼里冒出一股鲜亮味。呵呵，世上几人有我这般奢侈享受？
我且惊且喜地凑上去，先细细地端详再美美地闻闻，然后找好角度拍摄……突然，耳畔传来嘎巴一声掰断枯枝的脆响，吓得我全身陡震。紧接着传来嘟噜噜噜类似大鸟振翅声响，扑通通大松塔落地声和砰砰啪啪的拍打树干声。
这声响来自上方，树上有人！
惊吓中，出于本能也为了维护尊严，我马上嘟嘟大吼两声回敬对方。结果，结果后脑勺儿上方又响起嘶嘶怒叫。这一招吓得我汗毛直竖，活脱脱一条大蟒冲我后脖梗儿嘶叫。可温带森林哪有蟒啊？难道这东西会飞不成？
我大脑飞转，绞尽脑汁搜寻可能出现的潜在掠食动物，它到底是什么？必须看清楚对方，才好采取应对之策。
只能是黑熊，熊会上树！
倘若招惹了熊，绝对是大麻烦。我两腿发软，心咚咚咚打鼓，右手哆哆嗦嗦打开摄影背包，里面有一罐防暴催泪喷射器，它是我唯一的救星。
熊鼻子灵敏得出奇，但它和野猪、大象等大多数大型哺乳动物一样，最害怕辛辣气味，对准它鼻头猛喷催泪气体，它肯定飞快逃窜。
孤身一人在深山莽林行走，心里必定存有远离人群的不安全感，同时也伴随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恐惧。原始森林巨大广阔，阴暗神秘，人在其中简直太渺小太脆弱了。小溪潺潺，鸟叫虫鸣，风过树梢等自然音响，人会将其视为森林的一部分，泰然处之。可是，一旦突闻怪声巨响，立即惊悚，多胆大多老练的人也不行，只是遭惊吓的程度不同而已。在正常情况下，假如冷不丁出个大响动，已经够吓人的了。这一回却有多种吓人声响凑在一块儿，全冲我一个人来了，你说有多可怕！
我紧紧攥着催泪罐，战战兢兢地往前边的树上看，发觉横树杈上有黑影晃动。我扭头看看身后，再回头看那黑影，它呼的一声缩进一簇叶丛中。我紧盯住那里，结果一只灰松鼠从叶丛中探出头来。它一边冲我嘶嘶怒叫，一边抖动毛蓬蓬的大尾巴，使自己显得体形更大，还发出一种啧啧啧的咂舌声。
难怪民间把灰松鼠叫松狗、灰狗子，它正在冲我吠叫。
我以啧啧啧的咂舌声回敬它。它立刻倍加愤怒，冲到光秃秃的树杈中央，完全暴露在我的面前，转来转去急剧甩尾，用力叭叭跺脚，还发出夹杂爆破音的嘶吼，像恶犬那样发出暴怒的狂吠。一双圆鼓鼓的眼睛闪烁着愤怒的光芒，牢牢盯住我，冲我连续怒叫。那根装了弹簧似的大尾巴舞得像个风火轮，呼呼作响，同时向我这边快速横移，摆出一副大打一仗的架势。
面对它的激烈反应，我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雌松鼠，它在保卫巢穴。否则，看见我这个浑身怪味、个头比它大出几十倍的两腿怪物，它应该迅速逃跑，而不是如此执拗地采取各种恫吓方式，跟我这么个它根本就无法战胜的闯入者抗衡。雌松鼠一年产两窝幼仔，第二窝幼仔比头窝多，大约5~10只。今天是8月26日。掐指算来，第二窝幼仔快断奶了。它含辛茹苦把数量众多的幼仔养大，强烈的母爱促使它无论如何不能退缩。仔细看，它的动作虽快速灵动，身体却缺膘少肉，瘦削细长，肯定由于哺育众多幼仔付出大量奶水和过于操劳的缘故。
这时候，跑到我身后帮它共同驱敌的老公或头一窝的子女，已经偃旗息鼓再无动静。只剩下它一个不顾死活单挑强大的人类。刚才，就是它用各种方法制造巨大噪音，还指挥帮手绕到我身后，前后夹击，共同抗敌。这是个多么聪明勇敢、置生死于度外、奋勇保卫家园的小母亲啊！
若不是亲身经历，我绝不会相信眼前这一切。抛开文化修养之类的东西不谈，已为人父并非常疼爱女儿的我，面对它如此娇小的身躯表现出如此超凡的勇气，不能不感到万分愧疚：是我擅自闯到人家的育婴房旁边，连声招呼都不打，给它和它的家庭造成了极大的惊扰。
我深深看一眼那簇寻觅已久、娇艳欲滴、令人垂涎的榆黄蘑（足足有两公斤哪）。数点阳光洒落，它们仿佛在淡金色光影中微微晃动，慢慢跳起金蘑之舞……再匆匆扫一眼怒火万丈、绝不退缩的松鼠妈妈，我尽量俯低并蜷缩身体，放轻脚步，缓缓后退。
那簇少见的美丽榆黄蘑，生长在人家的领地内，它是地主。不但如此，眼前这一大片绿油油的红松林，也是人家的觅食区域。从大道理上讲，整个保护区的原始森林乃至整个长白山，全部属于世世代代在此居住的各种野生动物。人类——不管你是谁，在这里都只是一个令森林原住民十分讨厌的匆匆过客。
有个前猎手跟我说：放秋前后的松鼠特别傻，在树杈上冲着枪口嘶嘶怒叫，有时仅相距三五米，旁边还有它的同伙搬松塔砸你。打着松鼠后像剥兔子皮那样在四条腿腕部切个口往下撸，可整个剥下一个皮筒，晾干了留着卖钱。再把松鼠开膛收拾干净，囫囵个穿在钎子上，找干核桃楸木劈成柈子，在地上挖个坑，架上柈子用火烤。核桃楸木的烟气燃烧后熏入松鼠肉里，味道喷鼻儿香。
那些面对枪口发出怒吼的，肯定是舍命护巢的雌松鼠。打死它，那一窝后代也没法活！
松鼠主要以红松、云杉、冷杉、落叶松、樟子松及椴树的种子及榛子、核桃、橡子等坚果为主要食物。在缺乏食物的夏季，它们大多吃些蘑菇、悬钩子、越橘等浆果充饥；还喜欢吃蚱蜢、甲虫等昆虫和一些虫类的幼虫及蚁卵，偶尔还干点偷食鸟蛋的勾当。由于松子、榛子、核桃、橡子等大宗坚果类食物在有的年份高产，有的年份歉收。所以，这些挑选蘑菇的小行家经常采集蘑菇，运到倒木或树墩去晾晒，晒干后收入巢中储存起来，留待冬天食物紧缺时食用。
从1995年起，我每年都来长白山及周边的林区采风。由于长白山保护区及周边林场常年大规模打松子创收，造成松鼠的数量骤减。它是我十多年来看见的第五只松鼠，实在难得。而且，它已经养育了一窝后代，它们即将出巢跟妈妈学习生存本领。此次遭遇，让我心中生出一种牵挂：在不打扰它们日常生活的前提下，时常来寒葱沟远远地看望它们。
没想到，由于被这窝松鼠所吸引，在那年蘑菇季结束之后，我又在寒葱沟泡了整整两个秋天。在这些日子里，各种蘑菇给我带来的惊喜不断，我还目睹了松鼠一家同林鸮展开的一场浴血大战……
第二课 跟熊抢蘑菇的大姐
森林里的另一个老住户——熊，也十分喜欢吃蘑菇。我曾经听到一个“傻大姐”跟熊抢榆黄蘑的故事。
有一天进寒葱沟，沿途瞥见两棵榆树倒木上的榆黄蘑已被采摘干净，只剩刀割后的蘑菇茬。还看见低洼泥泞的小路上，有一人进山的清晰足印。此人步幅不大，穿38号鞋，不是个少年就是个女人。果然，傍晌午，在二汊头小河边休息时，遇见一位背着背篓归来的老大姐。交谈中，得知她姓张，年过六旬，在山上采了三十多年蘑菇。见她抽烟，我立刻殷勤递烟套近乎，想法子找话题掏她的故事。果然，性情爽快的大姐打开了话匣子。
十年前，也是这个季节，她整个上午只采到几朵蘑菇，正在山林里苦苦搜寻，突然眼前一亮，在不远处一株老榆树两米多高的大残桩上，从根到梢，层层叠叠长满了黄澄澄的榆黄蘑，像开了满树耀眼的大黄花！
好大的一棵蘑菇树，正在向她遥遥招手。
她大喜过望，急急向蘑菇树奔去。可没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一阵嗞嗞哇哇的叫闹声。她躲在树后定睛看去，哎呀！那棵蘑菇树下来了三头熊，一头母熊领两只小熊。母熊仰脖呋呋呋闻闻蘑菇，哼哼两声，把小熊叫到身边。随后长身起立，伸掌从树上掰下一块块鲜美的蘑菇喂给小熊吃。小熊在春节前后出生，才四五个月大，刚刚断奶，正处在认知各种食物的发蒙阶段。熊跟人一样，当然知道什么是美食。鲜蘑入口，头一回尝到这种美味，小熊等不及妈妈喂食，像小孩第一次吃冰淇淋，馋得要命。唔唔呀呀站起身来，前爪搭在树上，吧嗒吧嗒小嘴去够长在低处的蘑菇。
张大姐打量树干上的蘑菇，黄澄澄嫩娇娇，一朵挨一朵，一片连一片，一丛挤一丛，散发着金黄色微光，覆盖了两搂多粗、两米多高的整棵树桩。估计有五六十斤，能装满满当当两大背筐。一上午没采着像样的蘑菇，好不容易碰上这棵大蘑菇树，却被母熊一家抢先一步霸占，她又急又恼，一心想吓走母熊，抢回蘑菇树。于是，小心翼翼挪蹭数步，藏到一棵枯死的大杨树后面。这时她和熊距离不到15米，下风头，真真切切地闻到了熊身上散发的油泥和粪尿混合的呛人体臭。
梆梆梆！她抡起手中白蜡杆木棍，不住点地敲打身边的大枯杨树。这种树大多是空筒子，如击木鼓，声音响亮。
母熊闻声大惊，站直了身体四处张望，寻找这个听上去来头不小的进犯者。这是熊突遭惊吓的第一反应，一旦看清对手，它马上会采取行动。但这次跟以往不一样，对手无影无形。它伸长脖子，一手撑树，努力维持着后肢站立的姿势，长时间四处张望。它实在不想放弃这满树的鲜蘑，一心想看清对手的模样。俩小熊也学妈妈的样子，后腿撑地站立起来，不安地东张西望。
可是，它们什么对手也没看见，什么陌生气味也没嗅到。
那可怕的敲击声仍阵阵传来，密如急鼓，声若雷鸣，而且近在咫尺。
母熊撑不住了，发出这种惊心动魄巨响的怪物肯定惹不起。它前肢落地，嗯呜、嗯呜发出急促低沉的叫声，催促着小熊，一步一回头走入丛林深处。情况不明，为了幼仔的安全，还是走为上策。
张大姐从枯树后头出来，奔向蘑菇树，树下还留下两坨小熊没吃完的蘑菇呢。她急急忙忙开始采摘从熊口抢下来的鲜蘑……
这是个无知无畏、贪财不顾命的典型事例。我心里惊叹着：人与熊在野外遭遇造成死伤，全都是由于人侵犯了熊的生活空间。其中，与带崽母熊近距离遭遇是最危险的，这段时期它处在十分警觉的状态，对任何异动都会做出反应。母熊护崽本能极其强烈，会疯狂攻击靠近幼崽的任何动物，直至认定对方死亡为止。
张大姐能逃过此劫，简直太幸运了！
为了从她那里听到更多第一手的山林故事，我拿出几块午餐的点心分她一半。不料她十分慷慨，从背篓里翻出一包刚采的蘑菇送给我：“青蘑，好吃。”
距离两尺，我已闻到从塑料袋缝隙流溢出来的清凉水香。那是在深山幽谷尽头从石罅中流淌的山泉散发的冷冽水气。这种蘑菇有我的半个手掌大，象牙白色，菌肉肥厚鲜嫩，扁勺状，似一盏古代盛酒铜爵的开口，弯曲内凹，雅致洁净，沉甸甸的一袋足有3斤。我不由心中暗喜，今晚将此菇四分之一下清汤，四分之一炒肉丝青椒，四分之二晾干带给女儿和妹妹品尝。
晚饭后，唇齿留香的我摊开手头的4种蘑菇书细查比较，最后结论是美味侧耳，别名紫孢侧耳、青蘑，菌肉厚、白色、吸水、味美，覆瓦状丛生或散生于阔叶树腐木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