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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亡国(2)

但洪秀全坚持用甘露养生,李秀成别无良策,只好默默祈祷天父能保佑他的第二个儿子,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乱子才好。

有史以来最荒唐的遗嘱

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天天嚼草根,又不是牛和马这样的草食动物,怎么可能不出乱子?

1864年5月中旬,洪秀全终于病倒了。他的病势非常严重,比第三次落榜时更让人担忧——全身已经有些浮肿,这是营养不良的直接表现,吃草团的后遗症还是蛮立竿见影的,“甘露养生说”算是在他自己身上首先破产了。

天京已经危在旦夕,要是天王再有个三长两短,太平天国也就走到头了。李秀成得知洪秀全的病讯后焦急万分,急忙请来医生替他看病。

没想到洪秀全竟然拒诊,更拒绝吃药,他认为自己没病,他说自己有病的人才会说人家有病,天父的儿子就算有病又如何?用得着吃药吗?

没人敢强灌洪秀全吃药,只好任由他躺在床上耍性子自生自灭。洪秀全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大家都束手无策。

天父没有特别关照他的这个第二个儿子,洪秀全眼看是不行了,天父赐予的“甘露”让他灯枯油尽。

1864年6月1日,洪秀全留下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句天话,闭上了双眼,那双显得有些疲惫的眼睛。

洪教主的这句天话说得极具专业水准:“大众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

这个五十一岁的男人,在他的生命最后一刻仍然没有忘记用天父来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竟然说自己上天堂是为了去搬救兵解天京之围。

洪秀全的遗言与第三次落榜发高烧后如出一辙,可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这段高调的“天兵救兵论”,已经不再是永安突围时的“洪氏精神滋补汤”了,也不可能再度激起会员们的狂热和信心,但是不管怎么说都证明他不愧是一代教主的仁慈和从容,他到死也没有忘记用天父天兄来医治人们的绝望,虽然他已经在绝望中放弃拯救自己的生命。

从创立拜上帝教以来,他已经奋斗二十二年了,那个三十岁的青年,为了自己的理想,在血与火中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他失败过,成功过,辉煌过,绝望过。

从金田起义算起来,他也已经与清政府拼杀了十四年,那个三十八岁的落榜青年,在两万人的拥戴下,从金田杀到了金陵,从一个偏远的农村杀到了繁华的都市,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的伟大奇迹,也将自己的名字永远地烙印在中国历史的丰碑之上。

他有过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和兄弟,但这些兄弟有的成了敌人,有的已经远走异乡。

他从一个屡次落榜的差等生,经过艰难的打拼,创造了一个让朝廷伤透了脑筋的庞大宗教组织和农民政权,追求多年的“小天堂”曾经已经遥遥在向他招手,可是这个“小天堂”不久就在兄弟们自相残杀和犯忌中迅速走向崩溃,而现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了。

够了!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来人世走一遭!虽然理想离我远去,虽然不得不选择走向死亡,但是我毕竟曾经尽情地为自己的理想拼搏过,奋斗过,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这样的人生虽然充满危机与劳累,但总比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匠要来得精彩,那样的人生不会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任何痕迹,就算活到八十一岁又有什么意义!

豪杰多壮志,手执三尺锋;千秋功与罪,留与后人说!

洪秀全走了,走得安详而从容,他没有留下所谓的遗诏。至于后来将要说到的曾国藩上奏朝廷的洪秀全的遗诏,而且还在李秀成自述中做相应的修改,则是为了不可靠人的目的而捏造的历史谎言。

可是要说到谎言的话,洪秀全最后的遗言才是最大的谎言,他抛下一句有史以来最离谱的遗嘱,选在一个极其恰当的时机升天了,而他“集结天兵下凡”的鬼话再也不会有人相信,天父粮食都没送来一粒,解救天京怕是也指望不上了,他们现在要做的是用自己的战斗去挽救太平天国的心脏。

洪秀全的谎言,从他的第一句谎言(上天受命的异梦说教)到他的最后一句谎言(最不靠谱的遗嘱),终于全面而彻底地破产了,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机,以及另一个后果更为严重的破产。

拜上帝教是怎样破产的

洪秀全最后一个谎言的穿帮,也标志着拜上帝教理论的全面破产。

拜上帝教是靠着洪秀全的一个谎言——上天受命异梦——起家的(也许洪秀全自己并不认为是说谎,但拜上帝教的理论基础源自于上帝创世说则是一个谎言),正是这个善良的谎言激起了无数人的梦想,掀开了中国近代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一页。

有人说谎言一旦开了头就很难煞尾,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太平天国向前发展的每一步,其实就是谎言不断升级的过程。

跟随洪秀全制造谎言的第一高手是悟性极高的杨秀清,紧随其后的则是剽悍绝伦的萧朝贵(有人就提出萧朝贵代天兄下凡就是与杨秀清联手策划的,毕竟天兄下凡不但需要教主洪秀全的认可,还需要天父的点头才行),他们联手先后表演起了天父和天兄下凡的大戏,进一步佐证了洪秀全异梦的真实性,也使拜上帝教迅速壮大起来,从而促成了金田起义的及早到来。

比较务实的冯云山、韦昌辉和石达开也为金田起义做了巨大的贡献。冯云山是天才的政委型人才,太平天国的政治制度、军事制度、宗教组织建设从无到有,都是他的功劳。韦昌辉的经济实力无人能敌,为太平天国的经济建设和财政工作奠定了雄厚的基础,他的防守能力和指挥能力在前期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石达开的主要功劳是壮大了太平军的队伍,他的义气和豪气使他身上具有了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个人魅力,这种魅力使得他为太平天国凝聚了五分之一的骨干力量。但是由于没有参与制造谎言的宗教理论和体系的创新活动,冯云山、韦昌辉和石达开就只能屈居洪秀全、杨秀清和萧朝贵之下,尤其是冯云山更是先上后下,实际上是早期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作为团结和妥协的产物,杨秀清和萧朝贵分别成为领导班子的二三号成员,加上冯云山、萧朝贵和石达开就组成了以天父为核心的宗教小家庭,除了这六个成员,杨云娇也是其中一个,但因为做梦的权利被剥夺,加上性别劣势,终究未能杀进领导班子。

经过一个忽悠团队的不懈努力和艰苦奋斗,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的神权体系就此宣告诞生,然而不幸的是就在太平天国蒸蒸日上的时候,谎言却一再遭受不可预测以及人为制度的重大打击。

第一轮打击来自于冯云山和萧朝贵这两个王爷的意外升天。冯云山死的时候,估计大家还没怎么怀疑天父无所不能、异梦提前预告这些说法,可是等到萧朝贵在长沙城门被一炮打死之后,估计就有人开始嘀咕:为什么天父不下凡,天兄也不下凡,连天王也不做梦了?

领导班子的力量也无可奈何地随着上帝小家庭成员的离去而削弱了,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冯云山和萧朝贵被打死之后,他们的位置为什么一直没有人顶上去,而是一直空缺着?

原来六个“常委”,走了两个,还剩下四个,五军主将变成了三军主将,四个军师变成了两个军师,不但韦昌辉和石达开没有顶替冯云山和萧朝贵的位置,而且没有新的领导班子成员产生。

这个现象的确不大好解释。思来想去,除了冯云山(老三)和萧朝贵(女婿)劳苦功高、能力超群、难有人能及的原因外,恐怕其背后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太平天国领导班子炮制的谎言:首义六王是上帝的五个儿子、一个女婿,这本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就在于忽悠团当时在编造这个谎言的时候,他们存在着一个很大的思维漏洞。

这个漏洞便是他们没有给自己的谎言留下修正的机会,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上帝这五子一女一女婿中有人“牺牲”了,该怎么办?为了弥补漏洞,难道说上帝还有其他的儿子可以递补,那还得再次申明天父现在还是有生育能力的,或者说上帝让第六女改嫁,新的女婿可以上场。

冯云山和萧朝贵之死是军事斗争的结果,洪秀全和杨秀清等人只好用“升天享福”的谎言掩盖他们为什么没有得到天父和天兄的关照,同时也只好一直维持着四个人的领导班子规模。一直到杨秀清、韦昌辉死于天京内讧之后,上帝小家庭成员仍然没有增补新的成员,这一点可以作为前述观点的进一步佐证。甚至包括后来的第二代领导班子成员,比如洪仁玕、陈玉成、李秀成,这些人都没能进入神权体系的核心,也是由于这个谎言的局限性所致。

冯云山和萧朝贵之死给谎言的打击,随着革命形势的不断好转而有所冲淡,而后续的天京事变则是忽悠团自己人为地给了谎言一个致命的打击。

“天父”逼宫,天王(老大)把北王(老五)喊回天京杀了东王(老四),翼王(老七)后来离家出走,这个小家庭内部开始自相残杀,也彻底将他们的谎言暴露在太平天国的全体军民面前,所有的辩解已经徒劳无益了。这次人为的领导班子内部的自相残杀对太平天国造成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致命伤,其后遗症之严重远在当时对自身力量的削弱之上。

好在洪秀全及时采取了不断修改宗教称号这些亡羊补牢的手段,这样总算暂时在一定程度上修复了前期的谎言,但是拜上帝教的理论已经明显地没有了过去的吸引力和可信度,太平天国在军事上的连续失败与在信仰上出现的危机开始呈正比地向前恶性推进。

谎言的破产与组织的涣散之间也有着巨大的关系,而组织的涣散又与业务培训的松懈有着不可割裂的关联。自从冯云山这个天才的党务工作者中途陨落,拜上帝教的业务培训和组织建设工作就开始严重地走了下坡路,基层建设工作的情形是每况愈下。

自从太平军走出两广,进入两湖,尤其是后来经营江浙一带之后,宗教培训工作就越发显得重要了。本书第二部写到湘军的时候说过,太平天国与湘军的战争,实质上是两广农民与湖南农民的斗争,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

湘军可以从湖南源源不断地招收新兵,而太平天国则无法回到两广去发展部队,所以只好在两湖、江浙和安徽一带补充兵源,这些新入伍的战士,尤其是江浙一带入伍的新兵,更需要宗教教义上的培训和宗教组织的督导,因为他们不像两广老兄弟那样经过严格的培训,政治素质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而太平天国后期军纪败坏的根源,恰恰就在这里。湘军的思想政治工作一直比较到位,基本上也还保持着农民军的本色,物质激励方面做得也不错,而太平军在这方面则有很大的欠缺,前面讲到的奸淫民女的坏习气,主要就出现在江浙一带,其中又以李秀成的部队最为严重,因为他的部队至少有四分之三以上是这一带入伍的新兵。宗教业务培训上的滞后,是新兵无法严格遵守太平天国近乎苛刻的军纪的深层原因。两广老兄弟经过十几年的折腾,有幸存活的已经不多,而且大多处于军队的中高层,中下层的低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因为眼红他们的特权,更加不可能发自内心地去遵守和维护所谓的天条与军令,因此两广农民打不过湖南农民也就成了历史的必然。

文化上的破产与军事上的失败开始恶性循环,太平天国不可遏制地走向滑落与失控。

洪秀全就在这样一种文化失控的情形下病逝的,而他的死又让这个谎言无可避免地彻底破产了——上帝不是派您老人家下凡除妖,建立人间天国的吗?怎么工作还没有完成就把您给叫回去了?是工作做得不好还是工作根本就没有希望完成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对于洪秀全的死,大家都感到无比的悲哀和痛苦,毕竟是教主带领着大家开创了一个伟大的天国,带领着这些本来默默无闻地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贫民,以横扫千军的气魄谱写了一曲壮丽的人生华章,现在他却抛下大家升天而去,大家却不得不身处历史的激流中继续拼搏,而因此被进一步推到历史的浪尖上的主要是两个人。

一枚玉玺的百年之谜

第一个被推到浪尖上的便是极具传奇色彩的小天王,此人是洪秀全与原配赖氏所生,他是嫡长子,也就是正妻所生的长子,按照宫廷政治的传统,他是洪秀全的接班人和财产继承人。

小天王的严格称呼是幼天王,这个称呼是在他天王老子升天后才获得的,此前他的称号是幼主。

幼主的称呼早在1851年就有了,那年在武宣东乡,洪秀全称天王,他就叫幼主,类似于历代皇帝封的太子。有些封建皇帝自己做了十几二十年皇帝还不肯封太子,洪秀全一上台就封了“太子”,在这一点上他比前辈们要厚道得多。

幼主的姓名相当洋气,就像现在有的父母给儿子起名很有“日本味”。他本来叫洪天贵,后来天王老子觉得这个名字太大众化,不足以显示天国第二代领导人的尊贵,于是便在后面又加上一个福字,改成了洪天贵福,害得很多研究太平天国的人闹出了不少笑话,好不容易才搞清真相。

洪天贵福当上“太子”的时候还只有三岁,转眼十三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毛孩已经长成了十六岁的翩翩少年。这个太平天国的接班人,从他懂事起就一直待在天朝宫殿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天朝宫殿这个温室里像一朵稚嫩的花朵一样被宠爱着,没有风霜雨雪的洗礼,没有战火纷飞的锻炼。

大约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小天王洪天贵福开始跟着老天王洪秀全学着处理一些政务工作,也开始以他的名义发布一些诏书,为将来从他老子手里接过天国的权杖做了一些必要的岗前初级培训。

洪天贵福的青少年时代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光景,权力的交接比他预料和想象的要快得多,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那个并不算老的天王老子过早地离开了他,并把天国的最高权力留给了他,也把一个风雨飘摇的天朝甩手扔给了这个青涩的少年,提前到来的上岗压力有些出乎他的想象。由于皇帝专业培训工作还没有来得及系统深入地展开,实际上他还并不具备决断国家大事和驾驭群臣的能力与手腕。

老祖宗留下来的“嫡长子”继承原则,毫不留情地将这位十六岁的少年推到了历史的浪尖。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主。无主则名不正言不顺,老天王没了,新天王得迎难顶上。1864年6月6日,洪天贵福举行了登基大典,称幼天王,成了太平天国和拜上帝教的第二代掌门人。

洪天贵福还没有从丧父之痛中完全走出来,就被群臣迫不及待地拥戴为天国最高领导人,接受一大群比他年龄大得多的人的跪拜。

仪式当然是非常的隆重,虽然是战乱的非常时期,但是登基大典却是马虎不得,礼仪向来是立国之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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