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 文/刘践实
我仍然相信，那个冬天的雪是有灵性的。因为它曾让两个同样冰冷的灵魂彼此靠近。
苍白的天地，无暇的灵魂承载着两行孤单的轮胎印，一路向北漫开。
他时常在想，如果那个时候，在寂静的车厢里，他也许只要坐在她身后，对她说一声“早上好”，那张安静秀气的脸便有了微笑。或许故事也不会是这个结局。然而他没有，于是那个背影成了残缺抱憾的回忆。
四个月，一百二十二天。数字只是数字，悲伤无法传达。过去的也只能成为过去。
从飘雪到春初。小城。
这样的日出可能是小城人唯一的奢侈品，可惜却没有人留意。东方墨蓝色的天空开始被绛红浸透。太阳是暖红的，光看着就让人感觉很温暖。他是喜欢看日出的。
小城很小，小到只有四路公交。从城市的一侧到另一侧只需要半个小时。他每天都会坐第一班3路去上学。售票员微笑着看了看他的月票，他也报之一个淡淡的微笑。车很旧，走在上面会吱呀吱呀地响。当响声响起四次以后，他总是会“漫不经心”的向右侧一瞥。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他每天的位置，带着微笑。
她就坐在上车第四步的窗边，小城人不多。所以她几乎总是坐在那里的。车上的人也很少变动。他几乎都认识。看报纸的大爷，睡觉的小部门经理。抽旱烟的老奶奶。还有她。他喜欢看她的背影，很安静，很纯粹。
小城的清晨很冷，车窗上冻了一层薄薄的冰。氤氲的水汽缓缓下落，然后在某个界限倏然消失。如同早已安排好的一样。
透过玻璃的微弱晨光把她的剪影投在车内的地面上。纤细，有些飘摇，像童话里的场景。
车窗倒影里女孩的头发遮住了前额，静静地看着窗外。她喜欢隔着冰雪看这个世界，仿佛一切都会变得如冰雪般纯洁美丽。这一刻是安静的，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放肆地看着那个背影，莫可名状的悲伤也同样放肆地将他湮没。绝望，没有出路。这时间静止的车厢，这应该永远被怀念的画面。
她不知道他的注视，身前身后，相隔甚远。一切无从知晓。
汽车在满是冰雪的小路上缓缓前进，太阳也终于摆脱了地平线。玻璃还是冷的，小城熟悉的景物缓缓倒退，小吃店还没有开门，烟囱里缓缓冒着白烟，也有小孩昨夜堆起的雪人，上面小心地系着红领巾，一切都在缓缓倒退，走着缓慢的基调，最后消失在一片苍白。
她，不知道他在注视。
车很快到了他的终点。回到班级，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写下“留白若雪”。然后用沉默回答了同桌的好奇，他不信任。
高三，一个梦想消磨殆尽的年代。所有人都直奔幸福而去，所有人都去向了相反的方向。在所有人面前，他笑得没心没肺，借以摆脱世界给他的真空感。他在课上走神，在哲学中放任自己迷失。觉得孤独正在谋杀自己，却不愿对朋友开口。那是一个聋哑人无法向别人描述梦魇时才有的压抑。
当想倾诉的时候，天蓝色的围巾，整洁的校服便在脑海里清晰起来，自然，没有道理。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结束了这幸福短暂的臆想。他和最好的朋友一中午聊着未来和梦想，却都彼此保留着内心最深的角落。身处人群中却恍如身陷孤岛。十八岁，普遍的年纪，普通的男孩。
放学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没有过多的人群，上车时依旧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她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安静地望着窗外，路过，微笑，坐下。他无法解释地迷恋那个背影，所有的幸福就在肩与肩的缝隙间看到她戴着天蓝色的围巾的样子。他固执地选择三排的距离，近在咫尺，却永远都是一道沉默的屏障。
他是相信命运的，不详的预感告诉他，不会开始，没有结局。这是如同上天赐予失明者阳光的一个妙不可言的嘲弄。
高三，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年代。人们执迷于没有结果的情感，并自以为是爱情。他目送了一场又一场少年心事的葬礼。
他时常做这样一个梦：街道寂静，四下无人。他想要追上前面的女孩，可大雪成了屏障，他只能看着女孩消失在街道的转角。他不能说爱她，因为雪下得太大，她走得太快，无法触及。
人们说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一个人注定要遇见另一个人。时间在摆布一切，而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如果相遇是开端，那末日便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永远消失。眼下的我们依然可以相遇，这是幸福的，值得庆幸的。
冬天，小城最柔媚的时节，雪下得很轻盈，一点一点将整个世界染成白色。他喜欢这个时节，一切都美丽而纯粹。像童话故事里的情节。
他想，她也应该是喜欢童话的，只有那个世界才能包容她的纤秀。她应该还喜欢海子，喜欢顾城，喜欢油画，喜欢诗词。有时她的表情浸透了别人无法理解的忧伤，他固执地认为他能读懂，可他只能注视，因为爱只能缄默。
十八岁的男孩，有些放肆的外形，岁月的风吹了太久，他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或许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一个不能记住的形体。在人海里擦肩而过，他们可能会有感触，一回头，前尘往事都被遗忘了。
是的，那将是唯一的结局。
毫无征兆的，车停了。
驾驶员歉然解释这样的事很少发生，现在乘客只能下车步行，人们一阵慌乱，窗外还浮动着没有淡去的黑暗，小城还没从睡梦中醒来。这是首班车，她什么都没说便起身向车下走去，门打开的时候外面的雪花飘了进来，是冬天的味道。男孩不喜欢看这离开得突兀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也下了车。听任身后不安的声音依旧骚动，街道一如既往的空旷，前面的人走得很近。
也许要发生什么，这不是预感，是梦境。街边的杨树落光了叶子，土棕色的树皮在雪地里显得很突兀。道路无尽地向天边曼延，终点便是那条雪花中飘着的天蓝色围巾。她一直没有回头，但或许早已知晓了他的脚步，会不会也早已知道了他的注视。梦境太精致，太脆弱，主角太沉默，但谁都不能怪谁。
她走得很慢，侧影沉静忧郁。四周无人，他或许应该走上前去说他爱她，然后很勇敢地凝视，等待。雪骤然变大，人影开始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他想选择幸福，却没有赌注。他们也许会相爱，像陌生人，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会了解她，正如他能读懂她每个表情，道路变得陌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只当他是陌生人罢了。
不会有爱情，不会有焰火。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烟消云散，她，不知道他的注视。
雪下得很厚，每一步一个脚印，白色的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依旧在视线里，四周无人。突然，梦境结束了，他学校的大门出现。什么都不会发生，她的一切，都要消失在街的转角。光线缓缓破开云层，刺向地表，早晨的美丽太残酷，他的绝望如此卑微。
她就要走了，这样陪她穿越大半个城市的早晨不会再有了。为什么我如此怯懦，她离我如此之近。不，她要走了，我要追上去。即使是命运又怎样，我要说爱她。
他快步追上了女孩，穿过阳光射下的分界线，没有玻璃窗里沙哑的音乐，没有不可逾越的三排座椅，或许是急促的脚步惊动了她，她停下了。转身看着他。她没有笑，但表情真实得令人眩晕。
近了，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世界被分解成互不关联的小片段。鞋带系得很整齐，阳光从雪地反射到她秀气的脸上，好美。她眼中有他的样子。天蓝色的围巾，嘴角上扬的样子很秀气。
他们靠得很近，她身上有阳光晒过好闻的毛呢味。他高女孩一头，她略仰头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认识多年的人。
二月末，飘雪。她的脸颊冻得通红。上扬的嘴角很是好看。他笑得有些傻，幸福强烈的存在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时间的概念早已不复存在。那良久的注视即将有一个美好的归宿。她就在他面前，恍如梦境。
是的，他们会相爱。像陌生人一样，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不，不。梦境太脆弱，他没有赌注去爱，不能责怪谁，她只当他是陌生人罢了。
瞬间，闪过万年。前途的迷茫让他落荒而逃。他不敢回头，只是女孩脸上凝固的微笑无比清澈。就算经过再多年月，都和那个冬日的早晨一样清新，记忆足以让人缄默。
那一天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笑得更加没心没肺。他恨自己的宿命，恨自己的怯懦。他在墙上写下：
从别后，损回肠，最凄惶。
会解释的，他会说他爱她。他对他说。
会告诉她的，明天。
放学，他步行回家。雪淹没了清晨的驻足，会告诉她的，明天。在这之前只需要等待。
清晨。昨夜的雪已经全部融化。街道一如既往的空荡，他驻足等待着。等待日出划破云层，车灯点亮薄雾。等待她如期而至，一切都如往常一样，不同的是，今天他会坐在她身后，对她说早上好。
6：25，公交准时到达，毫无悬念。车窗因低温泛起迷蒙的水汽。天色一半明亮一半黑暗。车厢里放着缓慢沙哑的音乐，一切都走着缓慢的基调。她就在车上。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早上好。”……然而，她不在了。
乘客很少，有人在听收音机，有人在看报纸。
然而那个位置上，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一个人的消失，原来不需要什么概念，什么时间，什么告别。
窗子透明，空气稀薄。他徒劳地寻找着不可能的奇迹。扶手上静静地系着那条天蓝色的围巾。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女孩的沉默，她知晓了他的注视。只是他要说的，她再也无法听到。
那个没有雪的早晨，她在他的生命里永远地消失。
天气开始转暖，剩余的积雪也在阳光的照射下全部融化了。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他想，或许她只是到了城市的另一端生活，小城那么小，从一端到另一端只需要半个小时。或许他们能在某个场景再次相遇。或许，她已经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清晨第一班公交车，离开了永远坐在她后面三排的男孩。他无从知晓她的名字，他还没来得及问她是否喜欢童话，喜欢海子，喜欢顾城，喜欢诗词。一切都无从知晓。平静的城市变成了爱的废墟，他只能紧紧地抓住遗留下来的唯一凭证，那条天蓝色的围巾成了思念的墓碑，他只能无奈地向宿命低头。
这是一个嘲弄，如同上帝赐予失明者阳光一样的妙不可言的嘲弄。
生活丝毫没有改变。学校白天人潮滚滚，傍晚无比安静。所有人都在为了那个既定的前程拼命，没有人能触到他心底的角落。没有人知道他曾如此接近幸福，近得可以闻到令人舒适的毛呢味。暖春。天空蔚蓝得让人不敢正视。那个冬天，那场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天，他路过那间教室，字迹还在。像穿越了时空，他听到一个男孩告诉自己，明天，就告诉她我爱她。
过去了，那些美好随着雪一起融化了。成为了过往。他续写了上次没有写完的词：
且由心死，不问离觞，莫笑痴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