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孙灵忽然打来电话，说她练不来气，早就不奢望修道成仙了。她在老爸资助下于广州开一家进口食品店混日子，收入还不错。问布帛几时成仙？到时候记得带她去天上玩玩，她可是签他一辈子的全球赞助商。
石桥这天给他把过脉，叹息道：“我知道师弟为什么有阴阳眼了。你百脉倶废阳气不存，阳去则阴生。你现在阴气满身，只有心间一点真阳，还受阴气重重遮掩，这一身已经和鬼道生灵差不多了。难怪我看你头上人阳之气细如游丝，中阴之气却浩然一片。你这样下去，寿不过三年，必将阳气耗尽气竭身亡。唉……”
布帛几乎吓傻：“师兄你没骗我？”
石桥怜悯地道：“希望是我错了。师弟福大命大，必将苦尽甘来。浮尘祖师等了一千年才等你，按说你绝对不应该是福薄寿夭之人，但是天心难测，谁都会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个……”住口不语。
布帛相信他不会骗他，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石桥不忍见他悲伤，叹气出门。布帛哭泣片刻，忽然惭愧无地。学佛修道好几年了，还这样贪生畏死？
呆坐半天，忽动归家之念。石桥自无不允。他对他期望极大，当然不想看他闷在观里面郁郁以终。恰在此时，罗菲给浮尘观打来一笔十万巨款，言明是给布帛的，让他出行无虞。
又一天，一对中年男人在市宗教局毛元军队长的陪同下来到了浮尘观，指明要见布帛。布帛明白单卫国说的官方麻烦来了，苦笑出迎。两个中年人自言安全单位的，一个叫姜建国，一个叫娄刚。想要征召他为国效命。布帛叹气说了己身状况。只说是练功出了岔子。姜、娄对望一眼，显然不相信。姜建国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道长年纪轻轻身怀绝技，正该报效祖国才是。”
布帛苦笑：“不是不想报效，而是没有本事。你们招我过去，肯定希望我去付一些为害百姓的妖魔鬼怪，我灵力全失，去了白白送死不说，万一误了大事就不好了。”
石桥道：“此事非同小可，绝对不敢谎言相欺。我师弟确确实实功夫全失，肯定无法胜任危险的工作。不如等他哪天恢复功夫，再听从国家宣召吧？”
娄刚姜建国失望而去。
布帛打点行装，踏上归家之程。顺便到广州看看孙灵。这丫头身材长成，越来越有女人味，却是跳脱如旧童心依然。她生意不错，请了一个女孩子帮她看店，自己每天吃喝玩乐，做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富贵闲人。至于学道修仙，想都不敢想了。她还振振有词：“我一打坐练气，心里就七想八想。奇怪了，平时都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难道就像你说的冤亲债主来捣蛋，怕我成仙飞上天他们就找不到冤家怎么着？我就暂时不练了读读道经吧。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所以，成名要趁早啊！有名了，你就是万物之母，引领时代潮流，让别人追在你屁股后面叫祖宗。对不对？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装不下。需要两个烧烤架。一个白切，一个麻辣。再来一瓶啤酒，让我们勇闯天涯！”
布帛啼笑皆非。失望之余也松了口气，貌似放下一重责任。看她店铺不大，但是装潢精致，各种各样小食品包装精美，琳琅满目，不禁惊叹：“行啊，那就安心当你的孙老板吧。你这装修，上档次啊。花费不少吧？真的发财了？”
孙灵满不在乎：“马马虎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说到发财，我才刚上路哦。”
腊月年底，他平安抵达家乡。离家六载，家乡虽然有些变化，但不至于面目全非，自家两层石头楼房还是找得到的。却是屋中无人，铁将军把门，只得转去二叔家。半路遇到几个邻居，都有些惊讶，客气招呼过也便罢了。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全国，村中年轻人纷纷出门打工做生意，他六年未归并不是什么大事。
二叔不在二婶在，既惊且喜，忍不住掉泪：“你这几年去哪里了？知道你爸你妈出了什么事吗？”
布帛一惊，忙问何事。二婶有些生气：“还不是怪你那个不着调的爸？三年前就闹着出家做和尚。后来，还真的出家了！你又死活不知，你妈还能有什么盼头？她改嫁到外县去了。一家子不安生过日子，结果有什么好？”
布帛默然。在村人眼中，他们父子从来都是不务正业离经叛道的人。
傍晚，二叔干活回来，见到他不见多少喜色，反而有些忌惮之意。布帛莫名其妙。二叔也有一个独生子，是个比布帛少八岁的初中生，参加寒假补习班，也是傍晚才回来。看到他倒是十分高兴。饭罢，拉他进房间问他这些年出外经历。
布帛看着他朝气蓬勃少不经事的脸，仿佛看到几年前的自己。他心中百感交集，只是含含糊糊说在桂郡做道士。堂弟问长问短，兴致勃勃。冷不丁冒一句：“哥你出门在外，需要钱吗？我零花钱还有三百多要不要？”
布帛大为感动，摇头道：“我有钱，不需要你的钱。你留着好好买书看吧。”他背包里面特意留着两万块钱，准备孝敬给父母。
堂弟不相信：“听你说你们不卖门票，那怎么会有钱？一年做法事能够收入多少？”
布帛并不知道道观收入情况，闻言只能回答：“还好啦，过得去就行。修道之人不能贪钱重享受的。修道就是吃苦。”
堂弟说道：“我们读书也很辛苦的，压力山大！脑袋都要爆了。唉，咱这要拆迁呢，到时候赔一大笔钱，我以后考不上大学，就随便做点小生意混日子好了，做人那么辛苦干嘛？”
布帛想到孙灵，点点头，人各有志。
堂弟忽然压低声音：“你们那幢房子也在拆迁之列。你们都不在，动迁协议是我爸代签的，钱肯定也是他拿走了。你明天应该去村委会找人帮你主持公道。”
布帛恍然明白二叔何以如此不欢迎他。轻叹一声，拍拍堂弟肩膀，走出来找二叔：“二叔，你知道我爸在哪里出家吗？”
二叔摇头：“你那混球老爸决绝着呢，连在哪儿出家都不告诉我们。说只当他死了，一了百了。你们的房子归我处置。”一开始很生气，后来变得心虚，眼睛闪避着布帛探究的眼睛。
布帛点头，问：“那我妈呢？知道她改嫁哪里吗？”
二叔点头：“知道。说是外县，也就翻过一个山头，十几公里的路。你想去？明天我带你去。那户人家也是离婚的，脾气倒是老实。我跟他喝过几回酒，算朋友吧。”
布帛迫不及待说：“不如现在就去？就叫辆面包车。月亮这么大，也没有风……二叔辛苦一下吧？”
二叔抬头看看东边明亮的下弦月，点头答应，便打电话叫车。村中就有专业拉客送货的面包车。叔侄俩上了车，二叔指点路径，半个小时便到了邻县一个村子。布母的新家就在村口，也是一幢两层楼的石头房子。装修却比布帛家好多了。凑巧的是，这一家的男主人也姓布。
布母见到六年不见的儿子，放声大哭，紧紧地抱着他不放。布帛忍不住也泪流满面。男主人招呼二叔和司机到二楼泡茶，让他们母子在下面说话。布帛看母亲似乎白胖了些，生活应该不错，也就放心了。塞给她两万块钱，让她自己收着。布母要拉他住下，布帛摇头：“放心吧，我能照顾自己。以后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跟二叔说一声，我走了。”举步出门，没入黑暗中。
这一趟回家颇让他失望，但总算了结一番牵挂。六年前离家时还是一个遵从父命的懵懂少年，六年后他已经是成熟男人。每个人有各自的生死祸福，纵然是父母至亲，也不能以身相代。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
从俗人角度而言，布帛是为不孝。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每一对父母都是希望儿女承欢膝下，然而儿女长大了，各有志向追求。如果出于孝道，必须委屈自己来侍奉父母，是否是对天赋生命的一种浪费？难道我们养儿女，就是为了自私自利的老有所养？儿女离开我们身边不尽孝道的唯一理由只有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为父母挣面子，除此以外都是不孝？那么作为父母，养儿之恩何在？儿女只是养老的工具……
做为儿女，不能不念父母的养育之恩。做为父母，不能强求儿女必须感恩。因为我们养育儿女的动机，从来不是为了儿女，而是为了自己，主观上动机不纯（这也是如今二胎难为的根本原因）。只是客观上，有养育之恩的事实。两个问题拷问天下父母：如果有一天你忽然发觉（比如亲子鉴定）养育多年的儿女不是亲生儿女，你还能那么疼爱吗？从小收养的孩子与自己亲生的孩子，喜恶上能够一视同仁么？
布帛连夜离开家乡，搭上开往广州的长途汽车。上车之后才发觉钱又不够了，不得不找孙灵打秋风。
孙灵大喜，一把抓住他手：“快快快，咱们抓鬼去！黄大仙保佑，我一求你就来了。真灵！比我孙灵还灵。”
布帛苦笑：“大中午的，先让我吃顿饭好吗？刚下车呢。你什么不学，学那个不着调的马仁揽这营生。”
孙灵笑着带他去吃饭。两碗素面足矣。孙灵希里呼噜陪他吃素面，胃口极好，没滋没味的素面她也吃得鼻尖冒汗。边吃边嘀咕：“就在我店后头那条巷子过去，一户姓郑的人家。老太太死了七八天了还没下葬，后来就有鬼了。老大媳妇母女俩很馋嘴的，经常到我店里买吃的，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所以我才知道他们家闹鬼。我好歹跟你学了几天道法嘛，就自告奋勇，要去帮她们压鬼。嘿嘿，说老实话，也是想试试看你给我的护身符灵不灵。我还特意去买了桃木剑、七星牌、照妖镜、朱砂笔黄裱纸等等，只差一件八卦袍了。”
顿一顿又说：“本来也想买的，可惜穿上身一点也不好看，像个演戏的小丑，大仙气质半点也衬托不出来，那还买个毛？”
“到了郑家，乖乖！郑老太太的尸体直挺挺地坐在床上！诈尸啊我的娘，她床头还蹲着一只黑猫！我特意挑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大中午才过去的。可是她们家是自己建造的五层楼房，左邻右舍七八层都有。大家盼望收租金啊，拆迁赔偿啊，各种各样乱搭乱盖，太阳都挤不进来。”
“她那个停尸间在底层，阴森森的好可怕。他们一家子都不敢再住，全搬到新买的套房去了。我当时那个怕啊！可是后面一大帮人看着，也不能认孬是不是？硬着头皮推门进去，黑猫喵地一声就扑上来，吓得俺一屁股坐地上。为什么呢？那只黑猫警长眼睛血红血红的！姥姥，真没见过红眼睛的黑猫警长！”
“那只红眼怪猫眼看就要扑到我身上，忽然呜地一声半空转弯又回去了。真的就是停在空中忽然调转方向！这个我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不知怎么我就跟老太太对上了眼，她眼珠子就像死鱼一样但是还会转动，只是不像大活人这么转……”边说边吊白眼示范，布帛让她惹笑了。
孙灵自己不好意思：“太可怕了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后悔死了都。斩妖除魔真不是人干的，道士这碗饭不好吃啊……我都忘记自己是怎么关门退出来的，佛祖保佑全头全尾没少一块肉。当时只好承认对付不了，说要请我师父。嘿嘿，你猜我师父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然是你了！”
她得意地笑了一会儿，又说：“回头我一想，应该是你的护身符真的起了作用。记得黑猫警长快要扑上来的时候，我身上好像冒出了光，红眼猫就像被烫着一样，呜哇一声转回去。我想赶去你老家，可是不知道详细地址，只好向黄大仙许愿，让他托梦给你。果然你就来了！说说，黄大仙长啥样啊？是不是像庙里塑造的那个模样？我还顺便问了这期的六合彩特码，他有没有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