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面面相觑,不好意思面对自己的主将,羞惭地低下头去。
“左边两个,过来!”殷司温和地开口。
那两个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来。
殷司微含赞许地颔首,抬手一拂,一阵烟雾腾起,在那两人身后的几个远真将领无声倒下,然后殷司道:“他们乃是远真叛将,心性不坚死有余辜之人,留有何用?你们与他们不同,乃是身具能耐欲待赏识之人,苦于不得重用。今日配合本官,就等于与世子决裂,远真是万万不能回了。现在,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到大平建功立业,你们可愿?”
那两人一怔,看了眼完颜振的阴戾眼神,又看了眼殷司的莫测眼神,终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决定去大平。
“很好。”殷司笑了笑,看了眼完颜振愤怒的表情,熟视无睹地道:“你们随大平军先去伏然,本官随后就到。”
两人领命而去,场面再次只剩下殷司和完颜振,完颜振已经有种想死的心了,脖子一倾想要自刎,殷司瞥他一眼,匕首收回,完颜振没死成,愣愣的,在这愣的空当里殷司将他往远处一甩,他的护卫们大惊,奔过去救援,再一回头,哪里还有白衣的影子?
完颜振想了想,觉得护卫定然是追不上殷司的,只好挥了下手,令护卫护送自己回龙城。
回到世子府,完颜振自动转向娵音的屋子去,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等到走了,他才想起没什么事,又往回走。
“既然来了,就给我讲讲你今天与殷司的交手吧。”娵音心情很好地道,实则有点幸灾乐祸。
完颜振思量了一会儿,将事情的全过程原原本本地说出,唯独省略了他被挟持这件事。他说了,她也就认真地听了,在他说完以后,她没有评价,只是慢吞吞地道:“殿下,现在有没有想裸奔的冲动?”
她这么一说,他觉得身上奇痒无比,一溜烟奔出去差人备水给他洗澡。
娵音毫无形象地大笑,笑完又渐渐恢复了严肃。这是殷司对完颜振的报复吧,可他与完颜振并无多少仇怨,那么他此举是为谁,总不会是为她报这段时间备受倾轧的仇吧?
她不敢想,慢慢将头埋到膝下。何时才能回大平呢?
今日,殷司朝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她是真的想随他回去的,但是,她能相信他吗?她真的不知道。
她朦朦胧胧地发现,原来素来不畏天地的自己也有了畏惧的东西,怕苦苦盼来的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罢了,等回到锦安再去问他吧。
“娵音,你终于失去了信任这东西吗?”娵音喃喃道,“不,至少,我还会努力一场。”
龙城七月酷暑。
龙城的冬日苦寒,连这夏季也是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实在是折磨人。
娵音坐在凉席上练书法,悠闲得很。
大概是殷司的手段把完颜振震慑住了,连带着对娵音他也客气了许多,不再强求娵音学些女子的玩意,娵音想以男子的装扮出现,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他不得不承认,娵音扮男子时反倒有种女装难及的风采,似运筹帷幄之人在千里之外含笑拈棋,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娵音写着自己记得的诗句,正写完一句“自在娇莺恰恰啼”就听见三声鸟鸣,立时,执笔的手放下,开口道:“密道挖好了?”
“是。”应答之人的声音一贯的清冷肃杀,仔细去听,却有着不易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柔和。
“那么,今夜,走吧。”娵音闭了闭眼,果断道。
“是。”这一声过去后,人就走了。
是夜,世子府如同往日的每夜那样宁静,又注定不同寻常。
当一只蜻蜓自世子府的湖面上轻轻飞起时,掠起的水波淡了很远,远到一行衣着低调的人身上去。
“怎么不走?”
“你会这般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
“嘿嘿,知我者,见隐也!”
这是一段黑暗中的黑暗对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有一道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刺破这黑暗——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两个衣着低调的人一回头,就看到一张在火光下愤怒到狰狞扭曲的面孔,不是最近内分泌失调的完颜振又是谁?
“回家!”娵音笑着答道,说完,自己的心也跳了跳——家,大平是吗?
“哦,那这两人你不要了吗?”完颜振拎出两个瑟瑟发抖的人来,瞧那眉目,摆明是赵岩和小来。
“什么?你快放了他们!”娵音焦急地道。
“回来,要么,换他们死。”完颜振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
娵音遂在夜见隐震惊的神色中走向完颜振,一面道:“殿下,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吐字很清晰标准,肌肉很强壮,跟块铁似的。”
完颜振疑惑地捏了捏赵岩的胳膊,觉得的确是硬了点,而这时,赵岩同志应景地机械化地喊了声“痛”。
“那么,恭喜你,殿下,我送的礼物已经送到,我就先走了,想来你也是不欢迎我的。”说完,娵音在赵岩、小来的肩上各一拍,赵岩小来立即暴走,下一秒,完颜振就发现府里着火了。
“是捉我还是灭火,自己选。好了,别浪费时间,拜!”娵音说完,自顾自地走了,留完颜振很崩溃地灭火。
完颜振到底是没追来,大热天的出火灾后果很严重,搞不好整个龙城都被一把火给烧了,他要控制好全局,不能再无缘无故地破一笔财。
娵音早就明白他的选择,所以并不担心他会追来。这是她设的局,她早早转移了小来二人,出现在这里的只是朱启做的机器人。完颜振焉能不败?
伏然城下,娵音正欲敲门,忽然瞥见城楼上有人伫立,那人似乎也看见了她,愣了愣,城门无声开启。于满地月色中,他微笑步下城楼,“褚大人,你回来了。”
雪一般寂寥的白铺泻在娵音眼底,她抬头,看见这个向来以斗笠遮面的男子罕见的没有戴斗笠,许是夜色太深的缘故。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月色太明亮太孤清,他的面色接近于惨白,面部轮廓鲜明,略显消瘦,白衣也越发飘逸,衬得他形容高华,清瘦得虚幻,平添了几分潇洒意态,几乎欲成仙人。
而在他眼里,眼前这个本该凌厉璀璨的女子如今眉目沉静敛尽锋芒,气度是愈发摄人心魂的,身子骨却是不比他好多少的,那般纤瘦,让人担心一折就那么断了。他微微欣然的同时也暗含心酸——她的成长令人欣慰,可这何尝不是诸多辛苦换来的?
“殷司,是的,我回来了。”娵音上前几步,把尚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殷司抱住,头埋在他的胸口蹭了两下,嗅了嗅他独有的气息,然后抬起眼望着他的眼,“我信你一次,你别骗我可好?”
殷司默然良久,终于缓缓答:“好!”
随即他将娵音的眉眼一一抚过,最后用手覆上娵音的眼,迟疑一瞬,犹如信徒千里朝拜去往那永世的圣土,缓缓靠近暌违已久之地。
它一如既往的温暖与芬芳,最初所打算的浅尝辄止就在邂逅的一瞬间化为了深入浅出、悱恻缠绵,恰如小桥流水、烟柳人家在秦淮河畔绰绰约约……
许久的思念,终于在这短暂的相亲中,稍得聊解。
盛平五年八月二日,御史重归锦安。
这一日,娵音坐在马车里苦思冥想,如何让殷司变得正常。那一夜,她诈死于远真,从此世上没有了拘影,只有三公主青涟解语,也就是在那以后,殷司对她开始保持距离,很变态的距离。
她所碰的,他不会再碰一下;她出现,他立即消失;她接近,他躲避……
娵音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二字,锲而不舍地开始倒追。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喜欢将事情放到心底,不会告诉任何人,是对是错也不会解释,八成现在又有什么计划。这些,娵音都不理会,她想做的,是剖开他的心看看是什么构造的,是打破他的面具逼他以最真实的面目来面对她。
于是,每天早上,娵音守在于是的车驾前等待欣赏美男春睡方醒的美图,然而美男虽然出来了,却并非她希望看到的那样。他的衣裳是整洁的,面容是神清气爽没有惺忪觉悟的,看到她是波澜不惊的,步伐是稳健优雅的。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娵音傻傻地问。
殷司瞥她一眼,一句话都不说就那么高冷地走了。
娵音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居然撇下自己走了,理都没理她。
她眼底精光一闪,毫不气馁。
她跟随他的脚步来到可供吃早餐的地方,这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桌上放着一色“白”物,粥是白的,馒头是白的,连餐具都是白的……
娵音的嘴角抽了抽——这些是人吃的吗?她看着都食欲全无,难为他吃了个精光。
殷司眼睫微垂,略略思索的模样。平日里他吃得基本上很少,今日不知为何很有食欲,大概是因为她的缘故吧。不过,胃撑着好像有些吃不消呢。
他不动声色地停箸,出门打算多走一会儿消食。
“殷司,吃撑了吧。”
他一出门就看见娵音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并不理会,若无其事地走了。
娵音瞧着他略有些不稳的步伐,无奈地摇了摇头:“承认一下会死吗?”
殷司回头,一笑,“公主,你不饿吗?”
娵音的肚子配合地叫了一声,她脸色大变,想起自己没吃早餐,就命令下人去备早餐,末了,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儿,幽怨地瞪向白影离开的方向。她想吃他做的,尽管这些大平的特色早餐味道已经是不错了。
一天都在赶路,马车里的娵音被颠得屁股都痛了,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她睡着的不久后,一人静静在她身前立了半晌,指尖一弹,外面的一些密探随之倒下,他终于收起冷淡疏离,将她拥入怀中,就像拥住一件珍宝,然后他抱她坐在软榻上,将下颌搁在她的额上,无声辗转,眼神里微微漾着缱绻情思与一种极深的眷恋。
许久,他将她安置于软榻上,覆上一层薄衾,起身离去。起身起到一半他定住了,因为娵音正扯着他的衣襟,一副死也不放手的架势,即使是在梦中,她也如此贪恋他的气息啊。
殷司深邃的眼里掠过一缕极清极亮的流光,随即,他俯下身,一路深叩她灵魂的深地,将一怀苦涩艰辛拿来与她一同品尝,有晶莹的液体自他眼角一闪,迅捷地滴落下去,不知染上了谁的心房,尽是咸涩。
在他的攻陷下,她的气息有些紊乱,手也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衣襟收了回去,趁着这一刻的时机,他迅速离开。
出去后,他的神容立即恢复了淡然,刚醒来的密探茫然地看了眼四周,将狐疑的目光投向殷司,想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他们不知的事情,殷司却镇定地闲立着任他们打量,他们放弃追问,殷司才淡淡道:“本官只是来看看,接下来还要劳烦尔等护送公主回京,尔等受陛下所托,本官会记得向陛下多美言几句的。”
那几人喜出望外,哪里还记得追究殷司在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忙道:“殷先生放心,我等定当尽职尽责护卫公主。”
“殷先生”这个词是对殷司的专有称呼,上至皇帝,下至百官。虽然殷司是御史,但由于“先生”这个词叫得久了,叫“大人”反而陌生,皇帝都改不过来,所以大部分官员也就那么跟着叫了。
此时,刚醒来的娵音听见那几人说要“护卫”她,皱起了眉。原来他的疏离是因为这些“忠实”的护卫,那她倒是要多加小心了。
不过也是,青涟昶能对她放心才奇怪,这下应该对她更不放心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娵音与殷司相敬如宾,彼此见面不过淡淡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娵音对于前段时间自己殷切的表现是这么解释的——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对殷司道:“殷先生,本公主对前些日子的唐突感到抱歉,实在是先生风采太好,盖过了锦安小倌馆的头牌!”
即使隔着斗笠,她也知道殷司此刻的表情应该是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果然,他眼波荡漾地透过斗笠瞥她一眼,道:“公主你想必是常常出入锦安小倌馆的,否则怎会这般了解?”
娵音气一窒,瞪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有段日子,本公主府里来了个博学通才的门客,是以本公主得知小倌馆为何物。”
“公主府的人才真多啊,本官佩服,佩服!”殷司意味深长地说完,径自上了一辆马车。
娵音无语,只好也坐上自己的马车,马车再次启程!
盛平五年九月五日,御史与贪玩出游的公主回到锦安。
朝殿上,御史据公主于大平情况危急之时荒诞出游的行为加以严厉批判,公主大怒,驳之,两人僵持不下,帝持中立态度,最终令两人各退一步,将公主禁足一个月以示惩罚,另将御史革职十日。
这是外传的版本,真实的情况并没有那么具有火药味,殷司也是万分镇定的,娵音也没有歇斯底里。殷司不咸不淡地纠正了娵音的罪过,娵音象征性地反驳两句,青涟昶玩了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干脆将计就计这样办了。
娵音算是他的敌人,殷司也算他的敌人,两个敌人各有损伤,于他而言自然是好事。
下朝后,一袭白衣的殷司缓步踱出朝殿,其余的朝臣自动远离之,却有一道不悦的声音响在他的身后——
“殷先生,本公主看你这衣服甚是不合规矩,上朝还是穿朝服的好!”该人正是与殷司不对盘的公主“青涟解语”。
“最近北地战事冗杂,国库吃紧,尚未拨出银子以供本官换得朝服。”殷司说完,从他身边经过的最近都升了高官换了朝服的人不由尴尬低头——国库吃紧,咱们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殷司接着补充,“何况本官曾有一友人道‘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说着,他淡淡瞟了眼娵音。
这看似调侃娵音的一段话说得尽是冷淡,娵音一愣,一时忘了回答,等她回过神来殷司已不知所踪。
审微阁。
审微阁四面种满青竹,屋子的布置也尤为清雅,不像是一个御史的办公处所,倒像是一个山中隐士的居所。虽是九月,这里却清静幽凉,不知是因为种了青竹还是因为随了其主人的清悠之态。
娵音刚来到这里就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在内心感慨御史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啊。
到了审微阁门口,她想了想,决定从窗户钻进去,谁知刚一进去正栽入了一人怀中。白衣,气息安宁纯净,望着她的眼神却陌生,“公主,有门不入为何入窗?本官今日奏折少说也有几本被您压坏,回头本官如何告知于陛下?本官虽只得监察百官,却也有忠心进谏助公主纠错之职。”
娵音抑制不住地颤了颤,一言不发地从殷司身上爬起来,这才发现他的书案就在窗户之下,只是因为书案太高,他又是坐在书案前被各种堆积如山的公文遮住了身形的,娵音没能看见他。
“本公主自有分寸,本公主只是听闻这审微阁不同寻常,是以过来瞧瞧罢了,至于从窗子进去,只是因为本公主不想打扰殷先生办公,谁知一不小心失足掉下来。现在,本公主随意转转,先生你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能看的吧,你大可办你的公,不必管本公主。”娵音在审微阁中转悠着,将殷司书架上的书都翻了个遍,很有分寸地没有翻他处理的公文。
娵音都说得如此磊落了,殷司也不好驱逐堂堂一国公主。
娵音挑了一本书,在殷司身侧坐下,袖子一直铺到殷司那边,娵音在袖中拉住殷司的左手,在他的左手心上写:你可有何安排?
殷司被她挠痒痒似的写字弄得心神一岔,差点一个不稳将墨从笔上倾倒上公文。然后,他左手翻转,确定了娵音手心的位置后,在她手心写了一个字——“绝”。
娵音脸一白,收回手,踌躇着望向殷司藏在斗笠后的面容,那面容讥诮且决绝,俱融于云淡风轻的微笑里,让人从身到心如浸九幽之境,永不超生。
然后,她听见他清晰的声音——“公主,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本官是当朝御史,而你是前朝公主,本官提醒你,过一会儿当朝二公主就来了,你若是不惧难堪,本官大可成全你。”
娵音呆呆地坐着,不知为何成了这样,那一夜相聚的时候她觉得他离自己很近,为何现在她觉得他离自己是那样的远?当她看见门被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走进来,而他的眼中渐渐泛出绵软的笑意,那是一种极其罕有的笑意。
她的内心天雷大作——等闲却变故人心这种狗血的情节是出现在自己身上了吗?不可抑止地,她的心头涌上淡淡苦涩,被她压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解月酡红的脸色以及殷司温和的笑意。
殷司无视了娵音,解月倒是有点诧异地多看了淡定自若丝毫没有自己是电灯泡的觉悟的娵音好几眼。,试探着开口:“三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老二姐,别叫本公主三妹妹,本公主何时是你三妹妹了?”娵音笑眯眯地开口。
殷司不动声色地皱眉,道:“三公主,注意措辞!”
这样细微的不悦让娵音不由无语望天,脑补出一个妹妹爱上姐夫的好戏,狗血得不能再狗血。
“那本公主先走了,不打扰你二人亲热,不过姐姐,记得下个月是监天钦测出的举行神祭的日子,记得同本公主一起去。”娵音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眼解月,姗姗离去。
解月回忆着娵音那眼神,不寒而栗。那眼神不像是一个女子的,没有其他女子惯有的狭隘自私、妒忌自傲,它平静得令人窒息,而当人望进其中的时候,便会为其中的血火以及滚滚硝烟震撼到失语,那是国恨,一个前朝公主对当朝公主不加掩饰的敌对。
“月,可有不适?”有人在她耳边问。
解月回神,这才发现是殷司,草草摇头,顺势靠入他怀中。只有这个人能令她不畏一切,这个人能带给她比父皇更多的安全感,这个人,连她的亲姐姐都愿为她而杀,她又有何理由不信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