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早就明白他和青涟昶应该属于利益之友,尽管私下可能存在摩擦,表面上却是达成一致的。换一句话说,她曾经那句他们是敌人算是一语成谶。
她与他,如同流星交汇的瞬间,光芒璀璨,然而在交汇之后又倏然远逝,只余下无尽的空茫。
朝殿。
“爱卿,辛相的病何时痊愈?”青涟昶和颜悦色地问道。
我又不是太医,你问我作甚?腹诽着的娵音面露忧色:“哎,臣也急啊。”
你是急着他怎么不早点死,好让我将相位传给你吧。青涟昶不以为然,亦不以为忤,这官场有这种心思的人很正常,如果没有,那才是他要多花心思提防的人了。
“那,还望褚大人多照看着。”殷司凉凉地关切,恰如炎夏里一捧深雪,覆上娵音的心头,顿顿的麻。
“那是自然。”娵音如是应道,语气生疏冷硬。
待娵音走后,青涟昶犹疑着开口:“殷先生,他——”
“区区蝼蚁尔,杀鸡焉用牛刀?”殷司微含讽刺。
“先生的意思是?”青涟昶大概明白了意思,忍不住确认一下。
殷司瞥他一眼,微笑:“陛下既已心知,何必多言?”
“先生真乃朕股肱之臣。”青涟昶拊掌大笑。先生这是要将拘影作为傀儡,好牵制住自己?先生与拘影一向不和,断不会让他坐稳宰相之位,果然,先生按捺不住了。拘影这人未来可能会成为他与先生博弈的战场,他要把握好这个人啊。
“陛下谬赞,在下不过偶然同陛下想至一处,圣意岂容揣测?”那声音与其说是恭维,不如说是敷衍,因为其语气太过淡然。
青涟昶面色阴沉,却也无可奈何。拿什么来批评他,拿什么来治他的罪?他们之间,利益纠葛太多。
窗外,风声阵阵,少有的清冽,殷司抬眸若有所思望向窗外,道一句“在下还有些事先告退了”就离开了。
绿竹如箦里,早有人负手而立,等待着。
“师父。”殷司先开了口。
“啧啧,几个月不见,徒儿你怎么就憔悴成这模样了呢?”地南子看上去没有丝毫焦急之态,笑得面如桃花。
“师父,让徒儿来算算您的贵庚,六十有二,不对,这是你我相遇时您的岁数,至于现在,佛曰,不可说。”殷司亦微笑从容。
地南子的脸瞬间僵了,随意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只好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缓行,你和她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殷司的神情和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无懈可击。
“那此人老夫给杀了?”地南子平静地问,不打算听他的回答,不就是一句“好”吗,他听过无数次的。他不是在说笑,他是真的要杀娵音,殷司不知为何还留着这个不该留的人,但他站在利益的角度上看,娵音留着的弊大于利,既是如此,不如除去。
“不可。”殷司缓缓吐出二字,明明轻得足以被风吹散,偏偏不灭不散,悠久盘桓。
“不可?”地南子这下愕然了,转过身来直视他,咄咄逼人地问:“缓行,你是谁?”
“殷司,字缓行。”殷司冷冽地答出自己的名字。
“你未得失心疯,为何忽出此言?”地南子几不可见地蹙眉问道。
“人生难免失策。”殷司平缓地答,有些宿命中的叹息,风撩起他的斗笠,沉凝如渊的眸中竟染上了些许无奈。
地南子看得一怔,忽叹了口气,问道:“你这一生为了什么?”
“过去,我筹谋,为不陷于绝境,为登天下之巅。如今,我都不在乎,但我依旧筹谋,为避免她陷于绝境,为助她登天下之巅,如是而已。”殷司敛了散漫,郑重道,其音如思着华年的锦瑟,在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深里沉淀出某些记忆中最深刻的情感。
“听来甚是情痴!”地南子不屑地摇头,嗤之以鼻。
“过奖。”殷司倒不否认。他向来心性坚定,难以确定一件事,确定了,就不会再变。
“哎,听你说句情话真难,传奇小册子上写的不都是‘山无陵,江水为竭’或者‘啊,我爱你胜过江山’吗?”地南子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夸张表情。
殷司居然还真认真地想了,分析了,“前者有违自然常理,若不为虚构,焉则是断孽缘。后者轻如鸿羽,轻易可推翻之。江山再大,不过身外之物,美人再轻,囊中可探,其亲其疏,自可辨也!”
地南子语塞。说他看淡红尘,却又向往美人;说他贪恋红尘,功名利禄为何不要?以他之能,无论当初还是现在,和青涟昶争夺皇位都未必会输。不是说关心则乱吗,不是说情痴的智商很低,可以不理智吗,为什眼前这位还如此冷静?
“我徒,你确定你这是真爱?”
“师父,传奇话本子看多,则愚!”殷司无甚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在变着法子骂他笨?地南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努力想了些什么,忽然笑逐颜开:“我徒,为师会好好替你关照她的。你这辈子也别想睡到她!”
“随意。”殷司不以为然。
地南子了解他不是真的不在意,而是一种强大的自信与深藏在骨子里的骄傲,唯有如此方不畏惧一切,如同草原上的苍狼,捕猎围剿前从不虚张声势,当真正的屠杀开始时方见其弑杀本色。有时,这种存在的可怕程度甚于狮虎。
“罢了,老夫得回老夫的小木屋找瓜儿,你们自个儿闹去吧。”地南子潇洒摆手。
“师父,城北有出戏,徒儿建议您去看。”殷司诚恳地道。
“哦?”地南子欣慰地转身,徒儿总算是懂得心疼师父了。
“名字叫《空手套白狼》。”殷司含了些许揶揄笑意。
“说了多少次了它叫瓜儿,不叫白狼!”地南子抓狂道。
……
送走师父,殷司的笑意收敛,抬头望向寥远的天际,眼神莫测。纵他有无上才智,亦无法预见那结局,命运素来森凉,他是否能颠覆之,在遥迢的彼岸与她微笑对视,将心事倾诉?万家寨司命阁里的景象再次浮现于脑海——独守残生,无夫无子,生生世世,受尽轮回之苦。
他忽然笑了起来,弧度深深,与以往的笑大相径庭,而后,他迎着火热的日头,一字一句清晰道:“会是这样吗?我、不。许!”
和煦的微风就在那一刻转变成千里狂风,带着摧枯拉朽的劲力将竹林里的大片竹叶折断,唯有以殷司为圆心的周围三尺安然无恙。他的束发之物早已被风卷走,长发在风中飞扬,狂野迷乱,不断遮住他的眼眸,却遮不住他金刚石般隽永的眼神。
风终于臣服于这坚定与睥睨,渐渐休止。
他平静地转身离去,以一根树枝为簪固定好长发,从里衣找出一副面纱,裁了几根竹条做成一个简易斗笠,方回到了审微阁。
这一日的一切犹如一场梦,梦飘不到隽永这里。
隽永人在影府,手里的毛笔快要被她捏废了,她几乎握了一天的毛笔。而眼睛也快画起了蚊香圈。然而,当她发现自己批阅完的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时,顿时眼前一黑,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辛相命我等将这些送过来。”好巧不巧,黑帮之人在此时又送了一堆文书来,那些文书堆起来比娵音整个人还高。
娵音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当场发飙,笑容可掬地对他们道:“放下以后,请一百八十度转身,然后你们可以走了,慢走不送,千万别再来了,如果你们还想看见我活着的话。”将两个错愕的人推出门外,娵音利落地关门上闩,然后……晕了。
不行了,先让她晕一会儿,这打击太大了。
后面的几个月里,辛穆都是托人带给她各种文书,有的时候附带一些他亲自编撰的小册子,上面的经验简练而有效,初时迷糊了一阵的娵音醒悟以后慢慢开始驾轻就熟,哪怕上朝睡觉被青涟昶问问题也不会茫然失措,官腔说得很是顺溜。
当然,青涟昶是没这闲心思管她的,倒是殷司,屡屡与她针锋相对,到后来她不敢再睡,只能幽怨地盯着他、勉强听完上朝的全部内容,然后回家继续恶补。
不知是殷司无心插柳还是刻意而为之,她从他的嘲讽以及各种明枪暗箭中倒是学会了不少应对之法,挑战他是不可能,但斗过那些满脑肥肠的官儿们还是可以的。她也想过殷司会不会是暗中站在她这一边的,只是每次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她就开始动摇,而她每次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有多会被他阻拦,直到她悻悻收手。
至今,她安插成功的不过几个不太重要的职位,弄得她郁闷不已,偶尔也会生出和青涟昶一样的心思——此人为何不聪明死!
这几个月里,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娵音,那就是辛穆的情况。开头两个月里她没什么疑惑,因为过于忙碌,等到后来她效率提高偶有空闲之时就在想,辛穆为何不见自己。这当中固然有避嫌之故,但哪怕他们只是关系平常的同僚也该去探望一下。于是她修贴给下人拿去辛府请求拜谒,几次都被驳回。
她懒得再遵循礼法,撇下一堆刚搬来的文书,换了身夜行衣飞檐走壁出了影府,一路朝辛府狂奔而去。
此刻,辛府。
烛火轻轻跳跃在夜色里,颤颤欲熄,如同伸来点烛的手一般苍白脆弱,那手瘦骨嶙峋,道道青筋错综复杂——
一双属于垂暮之人的手。
那人也如一截枯木桩子茕茕地杵着,沙哑年迈的声音从他干瘪的喉中发出:“本相如今连笔也动他不得,罢了,本相所言你记着,回头给褚大人。”
“诺!”黑帮情报组织的人恭敬答道。
“音儿,知你心性傲气,然,不可如倚清浊那般,他有外公护着才不用结成党羽,你有谁护着?还是该结成自己的党羽。”他似乎又想了一阵子,沉吟道:“外公这辈子怕是抱不到重孙了,音儿,若待事成,找个老实的小伙子嫁了,莫找心机深的,也莫找长得拈花惹草的,如此,外公别无心愿。”
偷听的娵音脸色诡异,外公说的莫要找的殷司似乎都占尽了。不过,外公这话怎么这么像……遗书?
“嗯,定然不能与那个殷先生相携到老,此人同青涟昶一般薄情。”辛穆果然补充。
“外公。”娵音从暗影里走出,静静看着辛穆,眼神复杂。
“音儿,你怎么——”他没想到娵音有武功,连黑帮之人如此敏锐都未察觉出来。
“外公,你有事瞒着我。”她的语气笃定,陈述这一事实。
辛穆叹了一声,“也罢,你都发现了,我就不必隐瞒了。”
娵音拢了拢袖子,摆出倾听的姿态。
“我,命不久矣!”
……
回到影府,娵音再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即进了书房下苦功。有些东西已成定局,她能做的,只有珍惜所能珍惜到的。
她开始埋头于公文里,在朝中能担当的事务拣可以做的历练,偶尔的闲暇时分则去辛府看望辛穆。
辛穆前两个月还能下地走走,后来就只能坐在榻上与娵音交流了,到了秋日,他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与娵音交流的时间越来越短,大多是娵音在榻边坐着给他念书,有涉及政治的,也有许多奇闻异事,内容生动丰富,偶尔他也会点评一两句,日子过得宁静安详。
盛平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这一日,所有短暂的宁静安详终于破灭。
是日,锦安大雪纷飞,娵音披着狐裘却依旧不能抑制无孔不入的寒意,她面露忧色,不为自己,却为辛穆。辛穆年迈,这种天气所受的寒冷比她只多不少,她决定下了朝去辛府探望他。想至此,她加快了步伐迈入朝殿。
今日,殷司没有到场。娵音眼神缩了缩,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几个月里,他没有上朝的次数寥寥可数,而每一次缺席后,朝廷都会有一次变动,当然,对娵音是不利的。
今天,轮到谁被清理出去?
她不知道,辛府曾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你注定要死。”
“我知,亦无畏,能活这些年也算不枉此生。”
“那么,开始吧。”
“好。”
一杯深紫色的酒灌下,榻上之人呼吸声渐弱,而后,绝气,酒杯落地,带着铜特有的清脆声息,碎了窗外飞雪。
娵音下朝,匆匆赶来辛府,看到的正是这么狗血的一幕,怔了怔,缓缓弯腰,拾起那只酒杯,很仔细地打量完,平静淡漠地望向坐在榻边之人,扯了扯嘴角,张口干涩地问:“你杀的?”
那白衣凉如窗外雪,亦凉如故人心,他一笑:“然。”
没有解释,没有愧疚,如此坦然。
她的心一阵绵密的隐痛,却是攥紧了双手,按捺住极大的悲恸,压抑地开口:“何时算计的?”
“盛平三年五月。”殷司的睫羽上也像载了漫天飞雪一般缥缈迷离。
娵音听得一窒,许久,她恍惚地笑了。许是那个时候,外公就知道自己逃不过杀手,怕她忧心就没有告诉她,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在安排后事。怪不得他会近乎苛刻地鞭策她,怪不得……
她双眼空茫,无视了一旁的殷司,看也不看就撞歪了殷司,伏在辛穆冰冷的躯体上,任由泪流成河,“外公,我本来还在担心你是否会感到雪天的寒冷,不过现在,我不担心了,因为你已经和雪是一个温度了,真好。”这个世界上,从此只剩下她孤身一人独自前行,伸手触及的,唯有皑皑的白雪,万般留恋的,终究消逝。
“不过,有句话你是说对了,殷司和青涟昶是同类人,不值得托付终身。”她定定地望着殷司,语气狠绝,眼前渐渐模糊,仿佛间落入一个久违的怀抱,怀抱的主人似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中有些很深刻的东西,是她怎么也看不懂的。
疼痛,怜惜?
不,怎么会?
然而他将脸埋在了她颈处的柔软皮肤上,丝毫旖旎也无,她感到有某种湿润的液体滴落在她颈处柔软的肌肤上,下意识抬手去抹掉,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她已不想体会任何与他有关的事物。
隐约间听到他又低语了什么,只是,再听不真切。
他缓慢悠长地微喟,“娵音,这只是开始啊。”
他知道,从此,她不会再真心待他,只因真心不再。
娵音醒来时,人已在榻上,她抬起袖子,金色绣着大丽花的袖子,也就是说,这里是平宁郡主府。
“什么时辰了?”她的声音有些暗哑。
“巳时。”那人对她的情况很是惊奇,似乎在想,她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问吗?
“周亭序,难得你没趁机揩油啊。”她掉过头对外面守着的人道:“夜见隐,把公文都搬进来,然后把周家公子带出去。”
“都成这样了,还批公文,有你这么敬业的?走,去青楼快活快活。”周亭序暴跳如雷,说着便来抓她的手。
“别!”敬业拿开手,坚定摇头:“周亭序,放弃吧,我跟你非同路人,你有多久没去青楼了?”
周亭序尴尬地咳了两声,不好意思说他一直没再行房事。
“见隐,去给他物色几个女子,不必容色出众,不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务必善解人意,温柔待人。”娵音吩咐。
“诺!”
周亭序盯着她,忽然笑道:“辛茹,前些日子你以国事和辛相作为借口,延迟婚期,明日我看就不错。”
“明日?宜下葬,入殓,忌婚嫁。的确不错,适合着缟素。”
她在暗示他她要守孝吗?他忍让了这么久,再也不想忍让下去了,“明日娶,我现在就去同陛下说。”
娵音目无焦距地透过他望向窗外枯枝载着的雪,答道:“随意。”
她答得如此随意,使得周亭序的心灼痛起来,痛不可遏。他决然转身,向着,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