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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尚贤

1

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

一张书页盖在左富民的身体上,这句话下面画着笔直的红线,触目惊心!徐震拿起这张纸时,手都在颤抖,额头上渗着冷汗,认识他的人从未见过他有这般紧张又沮丧的神情。是啊,他徐震是警界的信心所在,光他的名字就足以震慑群魔,也正是因为有他在,执行任务的其他警察才难免有几分松懈。可这一次,凶手竟然在他的眼皮底下从容杀人,逃逸。他身负一世盛名和一身武功,竟被人视若无物。

左富民颈中的伤口触目惊心,颈部一圈勒痕,因为新鲜而尚未发黑,无数个血点还没有连成一气,但法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三四个小时后,这伤口将呈现出和前两起案件同样的瘀痕——那个神秘的“相”字纹。

左富民死在他的床上,身着整齐,表情平静,似乎在醉梦中,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就被取走了性命。鞭器携带的毒液从数十个细密伤口同时注入,瞬间切断了他的大脑神经。

根据左小悦的说法,她进屋后帮父亲换上睡衣,把他在床上安顿好,又特地检查了所有房间之后,才回自己的卧室睡觉。睡梦中一切正常,没听见任何异响。直到天色微亮,觉得口渴,起床喝水的时候,经过左富民的房间进去看了一眼,才发现了这惨状。

现场气氛压抑,侦查的警察们个个神情沮丧,一阵忙碌,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指纹、脚印、头发、皮肤碎屑……什么都没有,凶手似乎是凌空而来又凭空而逝。唯一有可能的线索,就是左富民卧室洗手间那扇半敞的窗户。但左小悦无法回忆起昨晚睡觉前是否关着,而且肯定地说左富民经常喜欢开洗手间的窗户透气。海湾大厦的外墙光滑垂直,从底楼攀上来完全不可能。如果凶手是从这个窗户入室,意味着他必须从顶楼借助工具下来,可经过侦查,楼顶同样没有任何的工具留痕。况且徐震所藏身的管控间正在洗手间窗户这一侧,凶手几乎不可能有机会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安放工具。

侦查结束,法医运走尸体。偌大的房间里安静下来,只留下一直僵坐的左小悦和一直忙碌不停的陈禹。陈禹终于忙完了所有让他有借口去忙的事,来到左小悦面前。他跪下来,两行眼泪同时流下,“小悦……”话刚出口,脸颊啪的一声脆响,已经挨了一记耳光。他忍着火辣辣的痛,“你打吧,你用力……”

“滚!”左小悦歇斯底里地喊。

陈禹心如刀绞,痛得喘不过气。“我发誓,我一定会为他报仇!”缓缓起身,踉跄出门。

2

案情会的气氛第一次如此凝重,凶手在11位训练有素的刑警眼皮底下杀人于无形,从容而遁,其中甚至包括名震公安系统的徐震,这简直是打了海门公安一记响亮的耳光。杨志得坐不住了,亲自参加案情会,要求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案,并且当着徐震的面说了完全让人下不来台的狠话:“你们要是不行,我就向省厅、向公安部要人!”

刘炯顶着压力,率领大家一点点地理清思路。首先,调出发现左富民尸体之前,一直到他当天出门之间12个小时的所有监控录像,对进出这幢大楼的所有人进行排查。同时调用周边楼宇、道路的一切相关的监控录像,捕捉大楼外部的异常情况。接着,刘炯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针对电视台当晚播出的关于左富民贿选的报道,宣传部门声称已经发文到各媒体,禁止报道。通过对电视台有关部门的核实,证实是台长王东扬不顾上级通知,强行播出的。经过进一步调查,发现了王东扬的动机,原来他的堂弟王六也参加了此次村长竞选,是左富民最强的对手。

有人提出质疑,“他这么做也许只是要借舆论打击左富民,行凶杀人的动机,他不见得有。”

“正常的分析的确是这样,”刘炯点头,“但这个案子不寻常在于,凶手的作案准备时间太短了。虽然他是个顶尖高手,但是在我们这样严密的防线面前,我还是不敢相信有人能得手。所以我有一个假设,凶手是在我们赶到现场警戒之前就已经潜伏在那里了。大家不妨想象一下,有没有可能,凶手已经从王东扬那里得到了左富民的重要信息,包括节目播出时间,左富民的住址等等。假如王东扬知道凶手的行动计划,甚至是处于凶手的控制、逼迫之下,这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解释,他为什么要顶着掉乌纱帽的危险,执意播出这个报道?”

众人议论了一会儿,赞同的意见占了上风。

刘炯继续说:“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传播墨子的救世主张,他很可能需要一个稳定可控的新闻源。这有两个好处:一是把作案的节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会给他带来一种掌控一切的心理快感,这是妄想型人格的典型心理需求。”

众人点头。陈禹第一次感觉到,这刘炯年纪轻轻能坐上这个位置,的确有些真本事。

“有一个可控的新闻源,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就是为他作案留出充分准备的时间。在新闻还没有播出的时候,他很可能做好了杀人的准备工作。除了左富民案,许大可案也是这样,因为大部分宾客都是在报道播出之前登上的游艇,凶手很有可能就混在宾客中间。”

杨志得皱眉,“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都只是停留在推理上。而且王东扬也是副厅级干部……”

“我们可以不把他当嫌疑人对待。我亲自上门去和他聊聊,这总可以吧?”

杨志得问徐震,“徐老师,你的意见呢?”

整个会议过程中,徐震一直神态黯然,甚至有些魂不守舍,似乎仍未摆脱见到左富民尸体时的震惊。他心不在焉地一点头,“不妨一试。”

“好吧,那就请你亲自走一趟。”

“没问题。”徐震看向陈禹,“你行吗?”

陈禹用力点点头。

3

王东扬的家位于一处湖景住宅楼。徐震和陈禹敲门的时候,他正在超大的入户花园里打太极拳。他的妻子——一位年轻貌美的家庭主妇引着二人来到花园,看着王东扬打完一套七十二式陈式太极,坐下来说话。

因为左富民的报道事件,王东扬刚刚接受完宣传部的质询,现正处于停职反省阶段。他脸上带着中国文人遭贬时那种惯有的淡然而疲惫的神态,“你们想让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和这几起案子有关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徐震说。

王东扬苦笑,“真没什么能帮到你们的。你们不会想和我探讨墨子吧?”

徐震盯着他,“也行。”

“那好吧。那我想说,我不后悔。”王东扬有点出神,“如果左富民是因为我的坚持而被杀,我感到很遗憾,对他感到抱歉,但我还是要说,我不后悔。”

陈禹心痛如割,心乱如麻,他强摄心神听下去。

“我以前对墨子完全没有好感,我觉得他是伪君子,他倡导众生做凡人做不到的事,完全无视人的本性、人的感情。我不相信在如今的世界上还有人推崇墨子,甚至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去推崇他。可是你们知道吗?我们的记者做了调查,案情在网上曝光之后,短短两天时间里,全市各大书店关于墨子的书全部卖断货,全国各大网上书店关于墨子的书也全部断货,其中大部分的订单都来自海门。”

徐震和陈禹都惊呆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墨子的主张是现代社会的一种需求。”王东扬兴奋起来,振振有词,“我们整天批判这个世界唯利是图、腐朽堕落,可我们每个人又做了什么!和别人有矛盾时没想过暴力解决吗?在朋友圈里发那些吃的喝的不是为了炫耀吗?碰到单位竞聘没想过拉拉选票吗?墨子的行为方式也许是极端的,但这种极端同时是一种标准,一种提醒,提醒作为个体的每一个人可以洁身自好,通过洁身自好去改造世界!这是墨子理论在今天的最大的价值!那些买书的人,我相信他们心里都有同样的认同,这种认同,是这个貌似唯利是图、腐朽堕落的世界里的美好的东西!”

徐震不动声色,等他的演说告一段落,“所以,你在这个杀人案里看到的,是美好的东西。”

“我愿意这么想问题。”

“你同情凶手吗?”

“他的愿望是好的,但是以暴制暴触犯法律,我当然不赞成。”

“我们先不谈法律,从你个人的感情上,你同情他吗?”

王东扬愣了一会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我告诉你,我对这个凶手一无所知,他的动机、做法我通通不知道。我只是在案子里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仅此而已,根本谈不上同情不同情。”

陈禹烦躁起来,不再迂回,直刺要害,“《海门观察》的播出内容,是不是要提前上报?”

“当然要,这是程序。”

“你有权指定播出的内容,是吗?”

“是。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只有左富民的报道是我亲自指定的。”

“为什么?”

“因为新闻线索是直接报到我手上的。”

“也因为你的堂弟是左富民的竞争对手,是吧?”

王东扬并不慌张,“事情出了,你们怎么想都可以。对我来说,能拿到确凿的贿选证据,这是一个新闻人的幸运,我必须对得起这个幸运。”

“报道这个事的记者也是你指定的?”

“是。”

“张若熙刚刚被调到广告部,为什么指定她?”

王东扬也怔了一下,“张若熙是《海门观察》的一张脸,目前台里还没有人能取代她。她离开的这两天,收视率已经在下降。而且,这个报道不简单,可能还会有风险,必须让她这样经验丰富的记者出马。再说,别的记者也不愿意接。”

陈禹的心一揪。如果不是张若熙出马,换另外一个记者,录像带肯定会被左富民的人扣下,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但此刻箭在弦上,容不得他发感慨,只能紧逼不舍,“最近一个月你出过差吗?”

“月初的时候去过一趟广州,怎么了?”

“几号?”

“记不清了。”

“你一般下班回到家是几点?”

王东扬冷笑一下,“对不起,我不是嫌疑犯。你要是怀疑我,就先去把证据找来!”

陈禹眼中冒火,“要是找到证据我就不会问你了,我第一个宰了你!”

徐震眼看要失控,拉着陈禹站起来,“对不起,打扰你了,有需要的话我们再聊。”

王东扬瞪着陈禹,“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可以告你恐吓,你知道吗?!”

“我就是恐吓你了!”陈禹还要发作,被徐震用力拉了出去。

4

一出王东扬家,陈禹像掉了毛的斗鸡,再也打不起精神。上了车,徐震也不说话,任他在车上歪着,开着车穿街绕巷。

行至一个路口,正在等红灯,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手拿鸡毛掸子,不由分说地掸起前面那辆车的车窗。徐震一眼认出,这正是前天他给过一百块钱的那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没有在前面那辆车要到钱。她显然经验老到,并不浪费时间,转身就向徐震的车走来。走到车前,她也认出了徐震,小脸一红,站住不动了。徐震已经放下车窗,又把一张百元钞票递了过去,小女孩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却不伸手。

徐震语声柔和,“快接着!”

小女孩这才伸手去接。徐震一指不远处,“去给他买点吃的,好吗?”

陈禹睁开眼睛,也认出了小女孩,一怔,顺着徐震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小男孩正坐在路边乞讨,那男孩光着上身,瘦得皮包骨头。小女孩接过钱,用力点点头。徐震眼中满是怜惜之色,轻声说:“乖。”

绿灯亮了,徐震和小女孩挥挥手,驾车前行。

陈禹木然地闭上了眼睛。

时已正午,徐震驾车拐进一条僻巷,在一家小饭馆门口停了下来。只见招牌上写着“老罗饭铺”,下面一行小一号的红字格外醒目:15岁以下少儿免费。

陈禹从没听说海门市还有这样一家特别的饭馆。跟着徐震进了饭馆,只见小小的店面里摆了五张桌子,每一张都坐满了人,看样子都是些孩童。每张桌上都摆着几盘家常菜,还有一大盘包子,孩子们正吃得兴高采烈。

徐震看样子常来,很多孩子都认得他,乱哄哄地打着招呼。徐震一路笑着回话,穿过店堂,来到了后厨。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徐震介绍,“这是老罗,这是我的搭档陈禹!”

老罗看了陈禹一眼,似乎略有惊讶,招呼二人来到一间挨着厨房的小屋,只见屋里有一床一柜,估计是老罗休息的地方,屋角还有一张桌子。徐震引着陈禹在桌边坐下,“老罗,给我们弄两个小菜,再来一盘包子。”

老罗很快张罗了两个凉菜,徐震又掂出来一瓶白酒,直接倒在两个大杯里。

陈禹摇头,“我不喝。”

“我想喝。”

“你不是戒了吗?”

“可我今天想喝。”徐震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酒气从他口里弥漫出来,冲入陈禹脑中,突然刺激得他很想喝。他抓起酒杯,也喝了一大口,热流在体内一涌,不知怎的眼睛忽然一潮,急忙用力眨眼。

“吃点再喝,不然醉得快。”徐震看在眼中,夹了个包子给他。

陈禹抓起包子,大口嚼着,用力吞咽。

徐震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待他把一个包子吃完,忽然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

“好年纪,正是我当刑警的年纪。来,”徐震举杯,“敬好年纪!”

两人碰了一下。徐震酒兴甚高,这一口竟喝得见了杯底。陈禹一仰脖,跟着喝干。热流在体内四散,他顿觉身体松快了不少,心里也不那么堵得难受了。

徐震倒满两杯酒,“说说吧。”

“说什么?”

“什么都行。说出来就舒服了。”

陈禹点点头,盯着酒杯发了会儿呆,缓缓开口,“我不是什么富二代,我爸妈都是农民,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们出门打工。”

徐震微微一怔,点点头。

“虽然穷,可那些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陈禹的眼泪忽然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一时说不下去。

徐震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尽是柔情。

陈禹终于平静下来,继续说,“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爸突然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离开,没人知道他是死还是活。没过多久,我妈……也死了。”

徐震一震。

“我妈在建筑工地干活儿,为了多赚点钱,她干和男人们一样的活儿。她是被一部失控的升降梯害死的,死的时候还叫着我的名字,从口型我能看得出来。”陈禹又努力平静了一会儿,继续说,“这个工程是左富民的朋友的,他帮着处理后事的时候,收养了我。”

徐震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他那会儿也不是很有钱,却给了我最好的条件,让我吃穿不愁。可惜我不长进,没能如他的愿上一所好大学。但他一点也不嫌弃我,他由着我,让我爱做什么做什么。后来,左小悦喜欢上我,要和我在一起,我不敢,是他鼓励我去尝试。”陈禹出了会儿神,“我想,就算是我亲爸,也不会比他对我更好。”

两人默默举杯,喝了一口。沉默半晌,徐震开口,“要是你爸妈还在你身边,你会是今天这样子吗?”

陈禹缓缓摇头,“绝对不会。我会拼命读书,会考上一所最好的学校,找一份最赚钱的工作,努力打拼,出人头地,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徐震愣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似乎很吃力,“左富民不是比你爸对你还好吗?”

“不,不一样。我爸妈不在了,我的天塌了,没有天,没有方向,我的任何努力都没有意义,毫无意义。”陈禹的心中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清晰,“左富民对我很好,但他不能给我一片天。所以我任性、胡来,我做了太多讨人嫌的事,那不是我的本性,可是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命令我这么做。这两年,年龄大了,我开始意识到,这,兴许是我对我爸妈的一种纪念方式。”

徐震声音干涩,“原来如此。”

“我想他们,可我忍不住埋怨,埋怨他们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我想让我妈看看:要是你还活着我就不会这样了!我想让我爸知道:除了你——我不会再有……一个爸。”

徐震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听呆了。

“这两年,我已经在慢慢改了。我意识到,左富民也在努力给我一片天,他是真心的。可是我才刚刚能接受,这片天,又塌了……”陈禹抓起酒杯,慢慢喝下一大口,长吁一口气,忽然笑笑,“老徐,说出来还真舒服。”

徐震愣了半晌,缓缓开口,“我儿子要是活着,今年刚好二十岁。”

陈禹心中一动,意识到他要讲自己的故事了。关于徐震的家事,他曾经问过胡春强和其他老一些的警察,但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是徐震心底最隐秘的事情,没有人能获知。

“咱俩挺像,我老婆和儿子……也都不在了。”徐震喝了一大口酒,呼出一口气,“好吧,今天就给你讲讲。”

5

“那一年,我刚刚40岁。那会儿的我算是意气风发吧,公安系统所有的奖都拿遍了,名气可比现在还要大。回想起来,当时可真是狂得可以,傲得可以。不过我也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狂,因为我有资格狂。

“就在这一年,我查办了一起贩毒案。案子破得很顺利,很快就锁定了嫌犯。那一天,我得到了嫌犯的落脚点,因为时间紧迫,我单枪匹马地上门抓捕。那嫌犯也不简单,手下养了一批喽啰,都愿意为他效死力。我当场毙了两个伤了五个,可还是让他溜了。我开车紧追,来到高速路上。一旦上了路我就不急了,我那辆普桑还是新车,刚刚改装过,油箱能连跑一千公里,在高速路上没有人能耗得过我。要是下了高速就更好办了,那一带都是山区,你也知道这车跑山路的性能。所以,我心情很轻松,他对我来说,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他要我放过他,开出一大堆条件。我什么样的条件没见过?当即挂了电话。可他紧接着又打过来,这回,他告诉我,他已经派了杀手到我家,现在就在家门外,我要是不放手,就一命换两命。我儿子还不到5岁,他这么说还真是把我吓到了。这个人在黑道中很有影响力,他差遣高手帮他杀人越货,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他说的话我信。还好,我从前吃过类似的亏,这回还真防了一手,我已经事先让人到我家保护老婆和儿子了,以这个人的身手,不管他派什么样的杀手来,我都不会担心。

“所以我不理会他,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可是过了一会儿,电话又来了,这回来电话的……是我派去保护我老婆孩子的人。”

徐震抓起酒杯,一仰脖儿,一饮而尽,抹抹嘴,呼出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这个人要我放了那嫌犯。他说了一大堆原因,但我一句也没听清楚。我气炸了,气疯了,我不顾一切地向那嫌犯的车撞去。这是我最疯狂的一次飙车……总之,我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吓得把车停在路边了。

“我拿出手铐要铐他。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要我接电话,他说我要是不接这个电话,将会悔恨终生。我知道这是谁打来的,也知道他会怎样要挟我。呵呵,对,就是我派去的那个人,他已经成了杀手。我在那一刻,犹豫了……”

徐震眼望虚空,似乎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刻。他脸上肌肉微颤,充满痛苦。

“其实我当时还有很多种选择,就算我真的放了他,也一定有办法再抓他一次。……这些年我反反复复地想,我当时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是什么原因让我那么做……后来我知道了,是我眼前那个人的眼神。那么嚣张,那么阴险,那么不屑,就好像在赌局上看透了我手里的牌!我受不了!受不了!我一把把手机摔得粉碎!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我也立刻就知道,我错了。

“我把他铐起来,押到车上,开车往家里赶。路上,我给杀手打电话,电话通了……却一直没有接。我不停地打……”

徐震泪下成行,喘息了好一会儿,喃喃开口,“我再也打不通了。”

沉默良久,陈禹轻声问,“后来呢?”

“回到家,全烧光了。”

“那,嫌犯呢?”

“我当场杀了他。这是我干警察三十年唯一一次受处分。”

“杀手呢?”

徐震沉默半晌,“我找了他整整三年,终于杀了他。”

陈禹呆呆地看着徐震,他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十岁,凄凉、无助、痛悔,和他相比,自己还算不上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他试图安慰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震沉默片刻,恢复了平静,“你因为左富民的事责怪自己?”

陈禹愣了一下,“你告诉我,已经发生的,都是合理的。”

“是,你是什么人,决定了你做的事。”

陈禹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我是什么人?是英雄,是模范,”徐震似在喃喃自语,摇头苦笑,“是尊严比什么都重要的狗屁英雄……”

陈禹的思绪悄然蔓延:我呢,我爱的是什么?

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相对无言,直到徐震的手机响起。电话那边像是在汇报工作,说了好一会儿,徐震静静地听着,说声“知道了”,挂断了电话。

陈禹忙问,“有进展?”

“嗯,那张纸有问题。”徐震解释,据技术科化验,那张出现在左富民尸体上的书页虽然也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墨子》,排版大体相同,但纸张化验却显示,它是1991年出版的版本,而杜峰和许大可命案现场发现的书页,出自1982年的版本。这意味着一种可能性:刺杀左富民的人和前两起案件的凶手不是同一人,而是借题发挥,把刑侦的思路引到这起以墨子为名的连环杀人案上。也就是说,左富民案可能是一起单独的命案,凶手的动机与墨子无关。

陈禹一惊,“假借墨子?”

“嗯,调查发现,凤巢村已经被列为全省老年社区的试点示范村,这意味着在未来三年内,将有20个亿左右的财政资金投入到这里。这么巨大的利益,背后的可能性会有很多。”

陈禹陷入了沉思。

徐震起身,“走吧,先别想了,你脸色太差,回家睡一觉,醒了再来找我。”

6

老罗开着普桑车,载着两个醉醺醺的男人上路。车来到一个路口附近,路边忽然有人朝他们挥手。陈禹认了出来,正是刚才那个擦车的小女孩。徐震放下车窗,笑吟吟地挥手。陈禹心中一动,突然脱口而出,“停车!”

老罗不明所以,把车停下。小女孩走过来,陈禹跳下车,伸手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蹲在小女孩面前,把厚厚一叠钞票递过去。

小女孩惊呆了,用力摇头,后退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陈禹柔声问。

“邱,邱婷婷。”

“婷婷,拿着。”

“我不要。”

陈禹轻轻拉过她的手,掏出笔,在她手心写下自己的手机号,把一叠钱放在上面,“别干这个了,买个手机,给我打电话。”他轻轻拍拍小女孩,起身走回车里。

徐震和老罗默默地目睹了这一切。徐震叹口气,“你这么做,不是惯坏了这些人吗?”

陈禹面无表情,“有钱任性,不行啊?”

老罗踩下油门儿驶出。陈禹从车窗回望,那邱婷婷双手紧紧抓着钱,一动不动地站着发愣。

陈禹回到住处,头昏昏沉沉,身体发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乱哄哄地拥堵着关于案子的种种线索,几乎快要爆裂了。他从床上跳起来,跑了出去,无论如何,他要找点事情做,否则会疯掉的。

他跑到街上,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听到司机问去哪儿,脑子里不知怎地蹦出一个场景,嘴上说了出来,“图书馆。”

出租车直奔图书馆。他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图书馆,难道是刚才徐震提到的那本《墨子》引发的联想?或者是想到了《七宗罪》里的场景?迷迷糊糊地想了一路,只听司机说:“到了。”

陈禹在海门生活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进图书馆。好在工作人员的职业素质很高,他亮出警察身份,得到了很好的配合,很快找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工作人员是个热情的大学刚毕业的女孩,看着电脑上的查询结果向他介绍,“这本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的《墨子》,我们馆一共有两本,其中一本在2003年被借出,至今没还。另外一本一共被借阅过19次,上一次被借出是三年前,”她笑了笑,“显然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书。”

陈禹点点头,“最近被借出过吗?”

“前天被借出了。”

“什么人借的能查到吗?”

“能,是一个叫李东的人,咦,巧了,也是你们公安局的,你们最近都在研究墨子啊。我听说是有一个连环杀人案,杀手是墨家,你是在查这个案子吗?”女孩现出兴奋的样子。

陈禹嗯了一声,“麻烦你再查一下其他和墨子有关的书,借阅情况怎么样。”

女孩埋头查询,忽然轻呼一声,“哇,馆里一共37种和墨子有关的书,在两天之内全部被借出去了!”

陈禹心中一叹,王东扬所说不假,海门市果然已经出现了一股“墨子热”,那个杀手如果真是在宣扬墨子,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是,得出这个结论对案件的调查并无帮助,陈禹略感失望,说声“谢谢”,转身走出。快走到大门时,脑中忽然又闪出一个念头,心中一动,疾步走回,“不好意思,你刚才说那本1991年版的《墨子》,其中一本在2003年被借出了?”

“是啊。”

“一直没还?”

“是啊。”

“麻烦你再查一下,借书的人是谁?”

“没问题,”女孩再次输入查询指令,“借书的人名字叫——王东扬。”

陈禹头皮突然一阵发麻,转身就跑。那女孩吓了一跳,惊得合不拢嘴。

7

陈禹大步奔出图书馆,顾不得向徐震汇报,打了辆车直奔王东扬家。他按响门铃,王东扬刚一开门,他一脚把门踹开,手中枪已经抵住了王东扬的脑袋。

“你干什么!”王东扬惨叫。

“书呢!”陈禹吼着,一边用枪推着他走进客厅。王东扬的妻子从阳台跑进来,见状惊叫一声,吓得发抖。

“你疯了!什么什么书!”

“1991年版的《墨子》,你在图书馆借的!是不是!”

王东扬浑身一震,“是,是我借的!那又怎么了?”

“书呢?”

“丢了!”

“我数三声,你拿不出我就毙了你!”陈禹恶狠狠地瞪着他,“一!”

“你变态!”

“我说过要是找到证据,我第一个宰了你!”

“什么证据!”

“左富民身上的纸就是从这本书上撕下来的!二!”

“左富民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儿子!”陈禹怒吼,啪的一声打开枪栓。

“我知道书在哪儿!”王东扬大叫一声,脸色惨白。

“拿来!”

王东扬定定神,“书不在我这儿,我可以带你去。”

“别耍花样,走!”

8

王东扬引着陈禹来到海门大学教师公寓,敲响了一个房门。

开门的是一位方届中年的女人,戴细边眼镜,面容斯文,标准的女教授的模样。“我叫柯青萍,我猜你是为了那本书来的。”

陈禹忽然想了起来,张若熙曾说过,她找的那位国内研究符号学的权威,好像就是海门大学的柯教授,“是不是有个电视台的记者找过您?”

柯青萍点头,引着二人来到客厅坐下。“你们运气不错,张若熙给我看的那个相字纹,就是我在河南鲁阳的一个小村子发现的。我还曾经专门发过一篇论文,可惜关于墨子的研究实在太冷门,你们不会看到这篇文章。”

王东扬突然插嘴,“要是这论文发在今天,你就可以上《百家讲坛》了。”

柯青萍淡然一笑,“上《百家讲坛》那么重要吗?”

“至少,可能会避免这宗杀人案。”

陈禹从二人对话的神态语气,感觉得到他们非常熟悉,他对《百家讲坛》没兴趣,直截了当地问:“书呢?”

柯青萍起身到书柜前,取出一本厚厚的书,放在陈禹面前。那书正是从图书馆借出的,上面还有图书馆的标签和感应芯片,整本书纸质柔软,空白处不时出现文字标注,看来已经被翻过很多遍。陈禹翻到记有“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的那页,却完好无损。显然,左富民案和这本书没有关系。

他把书推还给柯青萍,默然一会儿,盯着王东扬:“为什么借书不还?”

“因为当时她很需要这个版本的书,市面上又买不到,她本人刚来海门,还不能去图书馆办证,所以我帮她借了书。”王东扬笑笑,“反正我的图书证是他们馆里免费给办的,我也用不上。”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有必要吗?你也没问我。”

陈禹想了想,“你对墨子的了解超出普通人,提到墨子的时候你的情绪很激动,我想知道为什么。”

王东扬耸耸肩,“这和案子有关吗?”

“我不知道,也许有。”

“等你确定有的时候再来问吧……”

柯青萍突然开口,“告诉他吧东扬,这孩子不容易。”

陈禹心中一凛,惊异地看着两个人。

王东扬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她是我的情人。”

陈禹震惊无语,柯青萍却从容淡定,看向王东扬的目光中充满温柔。

“我当时已经成家了,也有了孩子,可是,我们还是抵不住爱情的诱惑,在一起了。”王东扬出神地看着那本书的封面,好像那是一个时光影像机,正在播放曾经的故事。“那会儿她刚刚到海门大学读博士,我刚刚在电视台当上专题部主任,我们的事业和爱情都在最好的时候。我们相约厮守一辈子,我计划好要离婚,哪怕净身出户,哪怕丢了职务和饭碗。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我已经去请离婚律师了。可是——可是她的博士研究课题,是墨子。”

三人沉默一会儿,王东扬突然激动起来,“墨子!她开始反反复复地和我谈墨子!谈什么兼爱!她要有墨子一样的大爱,她说她离开我才是爱我!”他突然抓起面前的书,狠狠甩了出去,瞪着柯青萍,“可我还是离了婚!我要告诉你我自己知道什么是爱!我不需要墨子来告诉我!”

柯青萍低下了头。

王东扬痴痴地看着她,“可是,你中毒太深了,你还是坚持你的爱……青萍,你……”他说不下去了,沉默一会儿,走过去把书捡起来,回到座位,“所以我讨厌墨子,很讨厌。讨厌他的虚伪,讨厌他的爱的说教。直到这个案子出来,让我重新思考,让我开始觉得,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上有圣人呢?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圣人,而且也许,真的有呢?”他渐渐平静下来,目光悠远,神思飘飞。

陈禹点点头,站起来,“对不起,打扰了。”

“等等,”柯青萍忽然叫住他,“这个案子,你觉得还会继续吗?”

陈禹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我整天坐在书房里,无从知道凶手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从我的研究角度分析,要是还会继续的话,一定还有两起案子。”

“您说!”

柯青萍拿出一张白纸放在面前。“墨子的主要社会主张有两个层面,一是关于人的日常行为的,要求人们勤俭节约,即节用。”她说着,在纸上写下“节用”二字。“二是关于社会管理的,要求任人唯贤,即尚贤;要求思想统一,即尚同。这两个层面各自向纵深延伸,就是他的两大经典主张,一是关于人的心灵修行的,要求爱无远近等差,即兼爱;二是关于国家之间的相处的,要求和平止战,即非攻。”说到这里,柯青萍面前的白纸上出现了这样一排字:

兼爱..节用..尚贤..尚同..非攻

柯青萍显然一直在关注发生在海门的这个案件。“已经发生的三起命案,一,非攻;”她说着,在“非攻”二字下面注上阿拉伯数字“1”,“二,节用;三,尚贤。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接下来的两起案子的排列是:四,尚同;五,兼爱。”她边说边标注,说到这里,纸面上出现这样的排列:

兼爱..节用..尚贤..尚同..非攻

5...2...3...4...1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顺序呢?”柯青萍说着,在1和2之间画了一条上弧线,接着是从2到3、4的一条直线,接着是从4到5的一条下弧线,于是,纸面上出现这样的图形:

5...2...3...4...1

柯青萍看了看一脸惊奇的陈禹,“这是因为,这个形状,就是巨子令的形状。”

陈禹这些天颇读了些有关墨子的书,知道巨子令是历代墨家大首领,即巨子的信物,巨子凭借巨子令传递号令,墨家弟子见令如见巨子本人。想不到这被赋予了无数想象和传说的东西,竟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形状。

“巨子令相传是黑铁所铸,由两瓣对称的弧片组成,平时合二为一。有重大任务时一分为二,执行任务者执其一,完成任务后还令归位,其功用和古代军队中的虎符类似。”柯青萍指着纸上的图形,“你看,这正是一个完整的巨子令正在拆开的样子。”

陈禹凛然,如果她的分析是对的,那这杀手显然在行动之前是经过了极其周密的策划。他忽然想起了徐震曾说过的一句话:有的杀手会故意在犯罪现场遗留物件,遗留的方式往往是经过特别设计的,用来传达某种信息。难道,这位杀手连杀人的顺序都经过了特别设计?他要传达什么?正在拆开的巨子令,是不是在警告这个世界?

这时,只听王东扬缓缓说出他正在想的话,“巨子令已出,违道者杀。”

小小的客厅里突然静极了,陈禹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似乎什么地方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盯着这个空间,盯着这个世界。柯青萍和王东扬同样神色凛然,似乎同在体验着这种感觉。

陈禹甩甩头,率先摆脱这糟糕的感觉,“按照你的思路,那接下来就是尚同了?”

柯青萍点头。

“您怎么理解尚同?”

“墨子主张一同天下之义,希望把天下人的思想统一起来,认为这是行政管理之根本,这就是尚同。”

王东扬哼了一声,“这不是焚书坑儒吗?”

“不,墨子从来不主张粗暴的思想统治,”柯青萍拿起桌上的书,翻到一页,“看这里,他说,只要为政者对人民疾爱而使之,致信而持之,富贵以导其前,明罚以率其后,就一定能实现尚同。所以,他的理想是先树立一个规范,然后用赏罚分明的管理去维护它,这样自然就能达到思想的统一。很多人认为墨子是黑帮头子,是暴动者,其实,他是那个时代最有现代法制精神的大师。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于高尚,领先世人的普遍水准太远了。”

陈禹脑子里全是同一个问题:“那破坏尚同的人,就是破坏了思想统一的人?”

柯青萍神情严峻。“尚同是一个复杂的概念,不像节用、非攻的所指这么明确。所以,很难说。”

陈禹心思急转,“假如你是凶手呢,你会怎么想?”

“我会找一个最能引起社会关注的目标。”

“什么目标?”

“媒体。”

陈禹和王东扬同时大惊,“媒体?”

“这只是我的假想,”柯青萍看着王东扬,“在墨子看来,尚同实现的基础是信任。思想传播靠的是媒体,维持社会公信也要靠媒体,如果媒体失去了公正坦诚,就毁掉了信任。”

王东扬哂然,“你想得太多了。”

“三起杀人案,三个死者的行为都是从你的节目里曝光的,网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你身为最主要的媒体一声不吭,”柯青萍担忧的神色中有一丝责备,更多的是担忧,“这是尽责吗?”

王东扬摇头,“你是在拐着弯儿骂我吗?”

陈禹突然一震,一个强烈的念头冒了出来,触电般地蹦起来就往外跑。

柯青萍和王东扬都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谢谢!”陈禹不回头疾跑。

王东扬大叫,“拜托,他是个杀人狂,他只是编个理由杀人,他才不会琢磨什么尚同!你们都被他吓着了!”

陈禹冲出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一下静了下来。半晌,柯青萍回过神来,缓步向外走。

“青萍,”王东扬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这些年,你还好吗?”

柯青萍眼眶一热,不愿让他看见,疾步走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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