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明远与四姨娘走进宁府去，来开门的门房看了宁明远，就惊慌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开了门，就一路的跑进去，“三少爷回来了，三少爷回来了！”
黑寂的宁府，瞬间的燃烧了般，一层层的院落都有着慌乱的声响。
四姨娘一个人，悄悄的从下人走的角门，回到自己的房子里。
她的衣衫不整，刚门房没有注意她，只被宁明远的回来惊诧到了。
她向着迎上来的长碧道：“给我去放水来，我要洗澡！”
长碧诧异的点了头，去准备了。
四姨娘走到自己的卧房去，使力的拽去了自己的衣服，厌恶到极点，它们扔得远远的。
长碧走进来，向着她说：“姨娘，水备好了！”
四姨娘扭头对她说：“把这衣服给我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长碧不敢去问为什么，只把那地上的衣服拾了，又走了出去。
四姨娘走到里间去，脱了所有的衣物，她把自己埋身到水中。
温暖的水气，将她包围起来。
她用力的搓着自己的身子，直到身子上，全都红通通的一片，她知道自己又一次的干净了。
她喊着长碧来加水，不想出去，只想用温暖一直的包围着自己。
她那样的渴望着温暖，可是，她这一生缺失的，就是这温暖，年少时的忍饥挨饿，少年时的被辱，与之后的，自己种种含垢忍辱的努力，她练功从来是最刻苦的，因为，她知道只有出人头地，也是她唯一的出路，可是，不想，出人头地了，也不过是人家眼中的红伶。
一界红伶嫁与一省之长，前朝王爷，多么的荣耀啊，虽然是妾室入门，可是，她拼得了为自己赢得一身红衣的骄傲。
半条街面都是红色的，娶她的八台大轿，将她风风光光的迎入了宁王府。
那一日，便也是自己今生的终结吧。
她只想离得他近一些，再近些，明知得不到，可是，靠近他的身边，看他倜傥如意，看他春风依旧。
虽然得过她身子的男人有几个，可是，在她心中，只有他是她的男人。
也有过怨恨，恨他对着她，再不有亲近，恨他只把自己作路人。恨他把温柔给了另一个女人，每日里，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展颜微笑，她的心，那样的痛。
可是，恨却不及爱长久，对着他。
因为，虽然明知道，他没有爱过自己，可是，他却给了自己尊重，一个男人对于女人的尊重，骨子里，高傲的她，被他的这一点柔情，永远的束缚住，直到她为他付出所有，亦无悔。
长碧听到主子叫自己，她走近去，四姨娘对着她说，拿她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来。
长碧忙取了来，服侍着主子穿好了衣服。
长碧把窗子开着，放出刚刚的水雾去。
由前院里传来，一片的喧哗之声，有人欢笑，有人在哭泣。
“怎么了？”四姨娘扭头看过去，前院里似乎灯火通明。
“姨娘，三少爷回来了，大家都在那里，听，三姨娘这哭的！”长碧好笑的说道，人都回来了，还哭什么劲呢。“姨娘不去看看？”
四姨娘听到，果然哭的是三姨娘，拉长了的嗓子，她轻轻一笑，摇摇头：“我有点累，不过去了！”
长碧有些奇怪，原以为四姨娘穿戴好，是要去凑这个热闹的，可是，她竟说她不去了，那她穿这么规整作什么。
然后，长碧听主子叫她随她进内室去。
她看到四姨娘由箱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
红色金漆的盒子。
四姨娘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个袋子来，向着长碧递过来：“给，长碧！”
“姨娘，这是什么？”长碧接过来，袋子不大，却很沉，打开来，吓了一跳，里面珠翠玛瑙的装了一兜子，还有几个黄灿灿的金戒指。
长碧忙收拢了袋口，惊奇的问四姨娘：“姨娘，您这是做什么？”
四姨娘笑了笑，手抚了下额前的头发，她向着长碧道：“这些是我自己的东西，不是老爷给的。是我先前唱戏得的，多少值几个钱，给了你，你收好了，以后，有一天，嫁了人，算是我给你的一份嫁妆！”
长碧听了吃了一惊，说道：“姨娘，长碧不要，长碧要跟着姨娘一辈子呢！”
“傻丫头，哪有不嫁人的，你跟我这么久，我也没什么好东西，旁的再好，都是这家里的，我说了不算，就算是给了你，怕也是给你添了麻烦，唯这些是我先前的东西，他们断管不上，你收好了，别叫人瞧见，以后，做事要长个心眼，不论跟了谁，都要多为自己打算，听懂了吗？”四姨娘说道。
长碧觉得四姨娘的口气不像平时的样子，平时，她总是很凌厉的口气，但长碧知道她的秉性，只是面子上的厉害，其实，她从来没有真的，让自己受苦过，跟了她，也是自己的福份，她把那东西要递回给四姨娘：“好好的，您怎么说起这话来，好像您不要我了，这些太贵重，长碧不敢要的！”
四姨娘见了她推托起来，就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语气：“叫你收着就收着了，怎么这么饶舌，你当我东西给不出去吗，快收好了！”
长碧见她如此，再不敢推辞了，只装到自己的口袋里。
四姨娘见她收下了，才放低了声音：“这些年跟我，也没给你什么，平日里我脾气不好，没少拿你出气，你以后……只记着我的好吧……”
长碧听着奇怪，就叫道：“姨娘……”，她看到四姨娘的眼圈发红，听到她说：“好了，我今天也累了，你下去吧，夜里不要来了，今天是初一，老爷也不会来，我要好好的睡一觉，你不要进来吵我，记得吗？”
长碧听了，就忙点头，说道：“长碧知道了！”
“那你下去吧！”四姨娘道。
长碧走了出去，从外面带上了门。
四姨娘见长碧出去了，眼中的泪方落了下来。
从昨夜里出去时，她就盟了死志的，得不到他的爱，可是，她要自己，得他永远的记忆。
这是她的一点私心吧，她已经没有勇气活下去，生无可盼，其实，她吸食鸦片日久，早就成瘾，她也知道，就算是宁明远把她送出府去，只怕，她也没有办法，在外面生存下去，单鸦片这一项，她就熬不下去的。
就这样吧，有着些尊严的死去。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远远的，还是依稀当年模样。
再近些，看到自己的黑色的眼框，她是爱美的，一直以自己的美貌自负的。
不可以这样狼狈的去。
四姨娘坐到梳妆桌前，拿出炭笔，先从眉毛开始，一点点的描画起来。
细细的黛眉，娇媚的眼，画着幽长的眼线，勾络到鬓角般，她的眼睛生得最美，上妆后的她，因着这双眼睛，而顾盼生辉。
唱戏人的魂都在这双眼睛里呢，她放下笔，轻轻的笑下，此时的自己，又变得美了。
走到炕桌上，那里有乌亮的鸦片枪，她拿过来，一把的撅断了，心上解了恨，是它让自己生不如死，还有，持着它喂到自己口中的人，她想起宁老爷骑在自己身上，向着自己肆虐时的笑声。
身子冷了下，她再也不想活下去。
找到装着鸦片的盒子。
里面还有黑黑的一团。
拿住了，四姨娘走回自己的床边，轻轻的躺上去，看着账顶，这一世的光阴，就慢慢的滑过去。
她不去想那些痛苦的回忆。
夺了她处子身的人贩子，拿她发泄的宁中道，还有，昨夜里，那个生猛而暴戾的中山。
她一一的把他们屏退出脑子去，然后，留下一个人。
看他轻轻的走进自己的眼中，心上。
手捻起一点鸦片，添到嘴里。
她想起他的清冷，他的生涩，还有，他最后的拥抱，他最后，还是叫了自己尚瑜的，想及此，四姨娘的嘴边带了笑，手一点点的，添了再多些的鸦片到嘴里去，一点点的咽下去，再咽下去。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她想起师傅当年为她讲解杜丽娘时，就说了这句话，说杜丽娘是情之圣者，她当时不懂，只觉生生死死的很是饶嘴，可是 ，又何所谓呢，她最喜欢这个《牡丹亭》呢，而“游园·惊梦”，就是自己这一生般。
此时，梦醒了，她要走了，走了———
“明远！明远！”她流着泪，叫着这个名字，凄迷的笑了，手一撒，鸦片烟盒滚下去，她的手，轻轻的垂下去，只等生命最后的一刻来到，她想起，明天，宁明远知道她的死时，会不会心疼，他会记得自己吧，不论怎么样，她不后悔呢，为了他，从来不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