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说的黄梅戏班子，叫什么‘辉家班’的，听说是从兴庆府来的，原是兴庆府极出名的黄梅戏班子，尤其是里头的头牌角儿，叫小孟芳的，长相明艳绝伦，唱功出尘，身段风骚，在兴庆府无人能出其右，已经红了好多年，稳居魁首。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换了地方，来了人生地不熟的北地。毕竟西北这地方，唱惯了粗狂的秦腔陇戏，她们也不怕人家接受不来。
这地方隔的也不远，就在怀信路上，与霍京铮第一次请她吃饭时候路过的百乐门歌厅相距不远，中间隔了小吃街，倒是地理位置不错。
同众人打了招呼，佟宛沉默的跟着霍京铮出了门。出乎意料的，她没怎么打扮，只穿了一件半麻的素色旗袍，头发连头油都没上，只是清洗干净随意梳了鞭子，粗粗的一根，乖巧的垂在脑后，与她往日出门的精心装扮大相径庭。
倒是有一点唯一费心的，便是她在面上覆了一层桃花粉，好歹没素颜出门，也不过是为了遮盖憔悴的脸色和严重的乌眼青，只是这东西再好，终究是她内里亏欠的很了，看着有些惨白，从里散发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病弱。
霍京铮有些诧异，看了她半天没说话，没弄明白怎么他走了一个月，佟宛变化这么大。
他想问她，可是自从上车到餐馆，佟宛一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根本就不大理他，一直再到戏院，她的话就更少，一落座，她将自己整个人都窝进了沙发里头，好像一副恨不能别人瞧不见她的样子。
霍京铮如今是西北督军，他来看戏，自然是要楼上最好的雅间，反正旁人看不见她，失礼就失礼吧，老天坐证，她真的是要困死了！
台上的人儿咿咿呀呀，用着南地特有的吴侬软语够撩着人的心绪，今儿唱的是《孟丽君》，黄梅戏的经典曲目。不知道是不是小孟芳主演，反正演员可见是唱功不错，台下一阵一阵的掌声叫好声，气氛热烈，霍京铮安静的看着下头台子，眼睛随着演员转了几个圈，好大一会，他终是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的女人。
好吧，佟宛早就睡着了！
他有些无奈的看她。自打一开唱，她没看两下，就有些打蔫，开场十分钟后，她已经不知道睡到哪个爪哇国去了。虽然他很想推醒她，与他分开一个月，她就是用这样的精神状态来面对他的？
可是看见她的憔悴，他忍住了。
如母亲所说，这一个月，她一定也很不好过吧！
不知她做梦梦见了什么，傻傻翘了嘴角，头大幅度的歪向他，憋的她小脸通红，呼吸不畅的样子。霍京铮皱了皱眉，好半天，伸出手来小心的抬起她的头，然后自己微微靠近她，好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大约是觉得舒服了，佟宛嘴里嘟囔了几句，意犹未尽的在他肩上蹭了蹭，自发的去寻找最佳的位置，一边的手也搭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腰，又睡了过去。
霍京铮深吸口气，莫名的想笑，她的头紧紧贴着他的脖子，身子却在另一边，横七竖八的，睡的像只耍赖的猫。
他下意识动动鼻子，她今天没擦香水，味道很淡，纯粹女人的体香，有点像痱子粉，夹杂着一点点皮肤的柔香。
他突然就想象她洗了澡皮肤凉滑，手指掠过皮肤时指尖上是不是也会残留这样的味道。
霍京铮一怔，满脑袋黑线，去了一趟愉安，他这样的饥渴难耐！
趁着他出神的功夫，佟宛的身子又一点一点滑下去，快要挂不住，霍京铮回了神，无奈的看她，犹豫了半刻，轻轻捞起她的身子抱进怀里，让她能安稳的枕在自己的胸口。
他单手抱了她，学她的样子仰靠在沙发上，让她睡的更舒服。台下轻音缭绕，台上安静纯粹，他和她，仿佛被世界遗忘，却又怡然自得。
他紧绷了一个月的心，在这一刻，莫名彻底的解放。
其实他也不懂，为什么跟佟宛在一起，他总是会有这样的感觉。看她说话，看她沉默，不管她做什么，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格外心安。
可是他觉得高兴。能像这样成为她的依靠，让她没有负担的沉睡，比起得知自己终于得到西北督军一职时，更觉得心安理得。
低了头，霍京铮恍然的看她，她的睡颜又恢复安稳，嘴角微翘的样子，他用眼光描绘着她，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唇，他像是受蛊惑，眼眸里跃上点点星光。
“佟宛，你是个有魔力的姑娘。”
他沙哑着开口，小声呢喃，困惑而惊叹的眼神。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这一觉睡的极长，佟宛觉得自己做了好多的梦，居然也还梦见了霍京铮。
一阵抖动，仿佛是床在摇晃，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四周很昏暗，咦，怎么是汽车车厢？
大脑停顿了三秒钟，霍京铮的脸孔划过脑袋，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霍京铮正看着她，而她自己，就睡在人家怀里！
‘轰’一下，佟宛猛的坐起了身，眼睛四处慌乱的瞟，顺势去擦嘴角。天啊，他们出来看戏，她居然睡着了！
霍京铮眯了眯眼睛，忽然凑近她，佟宛眼睛眨巴了几下，紧张的握了拳头看他，就见霍京铮咧嘴一笑，好白好白的牙齿，“佟宛，你明天给我洗军装吧。”
佟宛呆呆的看他，反应不过来，霍京铮笑的越发的开，眼神在勋章上头饶了几圈给她做示范。佟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勋章上头，小小的湿了一块，映在青灰色布料上，格外的显眼。
那个东西，那个东西？
佟宛开始颤抖，抑制不住，死死盯了那一块地方不做声，霍京铮实在是绷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看她脸色一沉到底，眼眸里存了几分水汽。
那个东西，是她的口水。
天啊！
“哈哈哈，佟宛，我，我这军装可真给你留着，回头我叫青柏来取啊！”
他笑的直流眼泪，实在是憋不住，头一次看见她又羞又气失了冷静的样子，觉得喜欢极了。
能看见她吃瘪，千载难逢，看一次少一次啊！
前头坐着的唐青柏没回头，暗自皱了皱眉，他们家督军是不是情伤低能？
他这样不给面子的大笑，待会把人家惹哭了，看他怎么收场！
果然，还没等他收了念头，就听得后头突然安静下来，然后就是霍京铮慌张的声音响起，“我，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哭啊！”
佟宛泪如雨下，一把打掉他帮她擦眼泪的手坐到了车门旁边，咬着唇自己躲着哭。霍京铮呲牙咧嘴的看她，才开始后悔，想哄她，可人根本不给他机会，自顾自的低了头，他一靠近，她就缩，再加上车里还有其他人，霍京铮不太拉的下脸，僵持了好半天，默默坐了回去。
他，他真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逗逗她，他就是想看见她害羞脸红的样子！
车厢里忽的沉默了下来，气氛微微的僵持，唐青柏很努力的忍耐，才能面无表情的装正人君子脸孔。
太，太******精彩了！一定要告诉宋参谋！
汽车终于靠近小公馆，司机打了强光灯，唐青柏轻咳一声收了情绪，无意识的一撇，忽的看见胡同电线杆子旁边，有个熟悉的身影躲在后头，正向小公馆方向眺望。
唐青柏吃一惊，几秒钟后，转过头，“督军，”
他轻轻的叫，拿眼睛示意霍京铮，霍京铮正烦躁，不耐烦的顺了目光过去，看见路灯阴影下的人儿，身子一顿，呼吸渐缓。
他淡淡出声，心里猛跳了几下，转过头去看佟宛。佟宛也抬了头，看见了夏碧微，面无表情，长长的睫毛上还有没干的泪水。
她这才想起半个月前她答应夏碧微的事情，霍京铮一直没来电话，她今天睡过头，把这事给忘了。
她下意识的想解释，可是喉间动了动，没吭声。
有什么好解释的？误会就误会好了，反正他不喜欢她。
佟宛深吸口气，转身去开车门，霍京铮呆了呆，想去拉她，硬生生忍住了。‘砰’一声，她甩了车门，低着头拐进胡同里，没了人影。霍京铮动了动手指，猛的冷了脸色。
“你回去吧，明天一早来接我。”
霍京铮说罢，推了车门下车，没给唐青柏回话的机会。唐青柏看着他逐渐走近夏碧微，咂了咂嘴。
自打跟佟小姐接触的多了，他越来越觉得，还是夫人说的是，佟小姐比夏碧微更适合督军。
其实像他们这种人，风里来雨里去的，蔡辛田就是最好的例子，随时都要面临被人吞噬，或者去吞噬别人的命运，夏碧微这样的女子，过不来他们这样的生活。
遇到危险的时候，她除了哭泣和害怕，还能做什么？至少，她不能像佟小姐一样，挡在督军前面为督军争取时间和空间；也不能像佟小姐一样，为了督军的安全，能豁出命去跟别人喝个你死我活。
夏碧微只能做人家妻子，可是佟宛，却能做督军夫人。别看都是当人老婆的，这两者之间，存在质的区别。
叹息一声，唐青柏吩咐司机掉头，汽车缓缓开动，他心里划过无数种念头。
或许，他真该帮着夫人，撮合撮合督军和佟小姐。
